本书名称: 南华曲(二)
本书作者: 金牙太太
本书简介: 两年前一场大火,解忧被推进了坟墓,被前来盗墓的赵匡胤意外救出。两人在经历了一系列朝堂阴谋之后,互生爱慕。江南大捷之后,解忧跟着赵匡胤来到陇西。面对契丹、燕云盟、党项等交错复杂的阴谋与陷阱,赵匡胤比从前更加深沉。为借势,他欲与党项贵族卫穆漠离的联姻结盟,却又阴差阳错开启另一场爱恨情仇。权力周边,感情是否寸草不生。他说他要放生天下,可谁来放生解忧……每周2-3更,欢迎大家追更捧场!
第1章 书接上回
十月初三,还有几日便立冬了。这个时节,在汴梁不过是秋风飒爽的日子,可到了渭州城外,秋已凉透。
新鞣制的羊皮地图还带着微微湿气,赵匡胤的手指摩在上面,沿着用墨笔划出的线条缓缓移动。陇西往东北便是燕云,契丹人耶律德光在瀛、莫、宁三州设了三关,像三道金箍一般扼在脑袋上,既能够瞬间出剑指向汴京,又能稳步回兵退缩草原。燕云、陇西和汴京周朝的中间还夹着一个拥有河东十二州的刘崇,五年前称帝,国号汉,一面依附着契丹,一面对南方虎视眈眈。
往西,出了雁门是拓跋氏的党项,尚武而勇猛,以草木枯荣为岁月,只识牛马,不辨稼轩,却对雁门内的汉人动向息息关注,与燕云盟往来密切,对陇西常有骚扰,自封为大白上国。
更何况陇西内部还有清点不尽的长孙家余党,以及江湖势力燕云盟。错综复杂、四面皆敌,张令铎熬了数月,依旧是动弹不得,日子想必也是难过得紧。
赵匡胤一边想着,一边立直了腰身。一阵清凉的风悠悠钻了进来,他从一侧的案几上取过金铜的手炉,炉内炙热的炭火熏烤着他的手指,他左右松动了一会酸胀的脖子。窗外一轮月亮又弯又薄,迷迷蒙蒙地在黑夜里映出一道淡淡的印子,在陇西烈烈的晚风中更显清冷。明日便到陇西都守渭州城了,明日起,怕是一刻也难得歇了。而今夜,心情竟难得有了一份闲静。
赵匡胤走到门边,驿站简陋,四合屋舍围着一方院落,廊下放置着一缸金鱼,水下几尾绯色的鳞羽游动,映着白茫茫的月影,着实生动。陇西的夜比汴京还要凉上几分,稍微站了一会儿,便觉得寒气侵体,逼退心里的一阵燥热。赵匡胤的唇角微微勾了勾,伸手刚想去触那缸里的水面,便听见后头传来一阵笑声。
“小心水凉。”解忧满脸笑意,端着一盆热水出现在他身后,“刚打了热水过来,官人过来浣洗一下吧。”
“以为你已经睡下了,怎么又张罗起这些来。”赵匡胤笑了笑,跟在她后面进了屋,手指泡在温热的水里,微微的浮力和水雾氤氲的感觉,让他忽地轻松起来。
解忧取出一块棉帕,熟练地沿着他的指尖、手掌、手腕再到胳膊,轻轻揉擦,“谁让官人要简装先行,伺候的人都没跟上,只好我又做小厮又当婆子了。”解忧含笑抱怨道。
两人手掌肌肤在热水中相触,赵匡胤心绪上浮,目光凝在解忧的脸上。因是出门在外,为行走方便,她只作小厮打扮。一身土赫色的胡袍穿在身上,中段被腰带勒出了楚王最爱的袅袅细腰,头发放下了一半,如油墨般柔滑如丝,发丝间隐隐现出白皙肌肤,丰润俏丽,尤为动人。“陇西局势繁杂,宜快不宜迟,早一日到,我便能早一日定下心来。明天进了渭州,恐怕又少不了一顿辛苦。”赵匡胤温和地说道,顺手擦干了手上的水滴。
“我还好,无非是打扫院子、采买仆人、购置物品、准备一日三餐、以及数不清的迎来送往之类的杂事。辛苦的还是官人。”解忧含着笑意,幽幽地说道。
赵匡胤也跟着笑了笑,一面用半干的帕巾裹住了解忧的手,细腻的棉质摩挲过肌肤,一面说道:“你比从前倒是开朗了许多。”
解忧的眼睛晶晶亮起,问道:“从前,是什么时候。”
帕巾早已擦干了手上的水珠,赵匡胤似乎不经意,脸上明明含着温情,嘴边却带着坏意,说道:“我第一次见你时候。那时候,你半个人埋在泥土里,头上秃秃的,话也说不出来,就像截树根,也不知道是死是活。”见解忧脸上微有愠色,赵匡胤依旧含着笑意盯着她,“本想重新填上土,埋回去算了。后来一念之差,又想着就带回去当一颗树养养看吧。说不定春天能开花、夏天有绿荫,反正也费不了多少粮食。”赵匡胤继续浅笑着说,眼见着解忧的面色 目光里蕴着两湾浅浅秋水,“可没想到,它竟然会在心上生了根。”
室内的憋闷气息比方才更加凝滞,整个驿站小小的内室里一片寂静,静得就像天地间只剩下了他们两个人。解忧心中一动,举眸便撞见了赵匡胤炽热的目光。她的手在他的手心里,清晰地感触到他的体温,有灼人的滚烫。“官人。”解忧轻轻唤了一声,然后便没了下句,她听见自己的气息急促,像是喉间有一台小小的风车,转出了细微的呼呼声。她想知道,赵匡胤是不是也跟她一样紧张,身子微微向前一动。
下一刻,她便落进了他的怀里。
赵匡胤的动作很粗重,何况腰间的布带一抽,身上的衣物自然也就落了下来。他吻住了她的唇,两人的牙齿轻轻叩撞在一起,激出清脆的响声。这是解忧这几年听到最悦耳的声响。
到他身边已经三年了,两人在人前亲昵,背地里除了那一次情不自禁的吻,他与她再无越矩。
赵匡胤也脱掉了上身的衣袍,解忧的手触摸到他紧致如铁的肌肤,手心便被激起一阵烫手的触感。
她也渴望他。
赵府里除了自己,还有两名妾侍,不宠溺却也不冷淡。贺氏在世的时候,体弱多病,他时常会在那二妾屋里歇下。解忧让自己不恨、不妒、不怨,不屑去争这点宠爱。但每个空空的夜晚,她却能清晰地看到自己镜中的面容,没有光彩,颓萎得像一柄枯叶。
幸而今夜,雨露来了。
两人在榻上纠缠,她配合着他的动作,在一下接着一下的相触中。汴京城的余爷、翘翘、贺氏、秦妃,所有的人、所有的往事旧情,都飞散不见了。渭州城里的张令铎、燕云盟、契丹人,再多的麻烦又有什么关系。
一晌贪欢。
第2章 一翠羽
次日,进了渭州城,便见六街三市,商贾云集,街头巷陌,也有些耍拳弄棒的,只是单看热闹程度,却比汴梁不知差了多少。
张令铎为赵匡胤的接风宴设在都护府的后院。他自与李锦柔结了亲,又有翟家帮衬经济往来,私宅修得自然舒适。此时虽已是深秋时节,内室间却早早烧上了地龙。一室之内,暖如三春。半开的房廊一半伸在院里,又有些清冽的空气吹进来,配合着那些古木枯藤、花木扶疏,便多了几分古雅之意。四人的小席做得极精细,清透得泛蓝的白瓷菜碟,两道凉菜是拉丝青瓜和酸醋蜇皮,四道热菜是糖醋蹄髈、橙酿蟹、水仙豆腐和爆炒菜梗,外加一道小风炉上煲着滚烫的野山参鸡汤,和一道香浓至极的桂花糖蜜,样样都是精益求精的汴京口味。
李锦柔此时已有了二三个月的身孕,腰间的衣裙被撑得紧紧的,斜倚在厚厚的垫子上,正将一勺滚烫的蟹肉汤汁浇在饭粒上,尝了一口,不由地赞叹道:“还是米饭好吃,我现在一顿能吃光两大碗。你们是不知道,渭州整天都是面呀、馍的,我上个街转半天,竟找不着一口好吃的。”
锦柔活泼的抱怨给稍显沉闷的席间气氛带来了几分生机,解忧将桌上的果子取了一个,掰了一半,慢悠悠地嘴里放,一边笑着说:“你可别吓唬我,我最爱挑食了。也不爱吃面馍,不过这边的厨子要是不好,那我就整天来你这儿蹭饭,也是合口味的。”
锦柔连忙接话:“那就最好了,你要是能常过来,我就不觉得闷了。才懒得出门呢,正好现在外头也不太平。”
她这一说,赵匡胤眉头微微一动,询问道:“怎么?城里有什么事吗?”
“还不是被那个什么鸟毛闹腾的。”锦柔嘴快,张令铎还来不及阻拦,她便抱怨道。
“什么鸟毛?”赵匡胤本就受不了张令铎府里这一番精细的作派,又不好以此发作。如今听到个不太平,便放下了筷子,神色不悦地转向张令铎,声音不高不低地问道,“你是父母官,你来说。”
被他这样一问,在座的几人哪里还吃得下,全然正襟坐好,看向张令铎。张令铎也叹了一口气ʝʂɠ,简要地解释道:“最近城里发生了五起命案,凶手手法高超,入室之内也不动财物,也没有什么猥亵妇女之举,可两刀下去,死的都是母女二人。这五户人家从姓氏家境到亲友往来,毫无瓜葛,毫无类似。除了家中都是一妻一女之外,相同点就是在现场血泊之中,凶手都留下了一支鲜艳的雀毛,经查这是由波斯那边过来的鹦鹉羽,所以,办案的巡尉们给这几起案子取了个名字,叫翠羽案。”
锦柔翻了翻白眼,嘀咕道:“什么翠羽,就是鸟毛。”
赵匡胤想了一刻,又问:“查得有什么进展吗?”
张令铎回道:“凶手手法利落,一刀毙命。曾怀疑是燕云盟的所为,找过他们堂主问话,他答得也很坦然,说燕云盟从来只是收钱办事,这五户被害的人家,有三户穷得都揭不开锅,谁会花钱买他们的性命。亏本的生意,燕云盟可干不了。巡尉们在燕云盟外钉了几个暗哨,跟了十几日,也是没用。前几日又死了一户,仍然是一根翠羽之外,连蛛丝都不给留下。民怨愈沸,也是没法子的法子了,巡尉们便随意抓了几个有嫌疑的,这几日正在牢里询问着。兴许这很快便能有消息。”
赵匡胤打小混在衙内,自然熟知这一套手段,便也不留情面,只冷冷笑道:“随意抓了几个,你是做好了屈打成招,敷衍百姓一个交代吧。”
张令铎沉默了一刻,木然回道:“凶手这样胡乱杀人,搞得城里家中有妻女的人人自危,就算案子查不动,我们也总得做些什么吧。”
赵匡胤见他这般反应,气得发懵,语气也越发严厉,“那就这么胡来?你是想稳定人心,那我来问你,如果你这头抓了人,外面又死了人,那时候怎么办?百姓除了人心惶恐之外,恐怕还要嘲笑你的无能了。”
张令铎盯着他,坚定地回道:“那就再抓。一个接一个地抓,直到凶手不再杀人为止。”张令铎的语气也不带一丝的感情,“百姓并不在乎谁是真凶,他们要的只是一粒定心丸,让自己觉得这样的事情日后不会再发生了,便也够了。”
赵匡胤的拳头往桌上一锤,怒道:“胡闹。”
张令铎嚯地站起身来,两人四目相视,沉默了一刻。带着深深凉意的秋风吹进来,拂开了这位年轻的都护鬓边的发丝,是令人触目的花白色。相峙像是一场无声的较量,灯影在两人之间烙下了深深浅浅的影子,满室的呼吸被屏住了。终于,张令铎颓然一叹,手指从宽大的衣袖中伸出,指了指天,又指了指地,叹息间染上了无穷无尽的疲倦,道:“玄帅,我真是无力去管了。朝廷月月来人催着上报陇西的军情与民风,满纸华丽虚文写尽,可我自己心理清楚,这儿,从来就没太平过。”他指了指周边,道,“你看看,契丹、刘崇、还有党项,哪一个不是眼睛滴着血望着这渭州的四面高墙。四地里是劲敌环绕,里头更是难消停,莫说城里这样一死数命的凶杀案,便是一年两季的纳粮,也足以令我心力交瘁。陇西民风彪悍,家家都有习武的传统。今年秋季是我到任后第一次纳粮,竟惹出来十几场械斗的官司。这片土地,从前长孙思恭用武力和血政强压着,一人不服杀十人,一村闹事就烧一村。我现在再怎样枉顾冤情,也总比他要好一些吧。还有,你可知道,去年长孙一死,他的那些旧部,除了被诛杀的一部分,剩下的将领大部分都带兵出走了,有落草为寇的,有投靠契丹的,还有不少人马入了燕云盟。我如今求和和不了,想战战不得,熬在其中,比受那剐刑还难受,这都护的大印烫手得实在厉害。”
张令铎话说得凌乱,想必这数月的日子也是苦不堪言。赵匡胤想起临行前,与柴荣在殿前的奏对,脸哗地便落了下来,语气亦如寒铁一般,“燕云盟本就是大患,这么一帮子人不劳作不服役,还专干些杀人买卖。这样的江湖帮派,无论是招安,还是剿灭,你总该有所作为,可你竟能坐视它的滋长。这数月的时间,你究竟干了什么?”
赵匡胤的训斥劈头盖脸,也未给他留什么颜面。张令铎心烦意乱,拿起桌上酒杯猛灌了一口,丧气地说:“说的没错,我这几个月忙忙碌碌,眼见面前的局势纷纷扰扰,自己却连个抓手都未曾摸到。这是我的无能。”他又继续喝了一口,道,“我也曾想过,拿着翠羽案当由头,将燕云盟一举端了。可这也不能走一步看一步。端了燕云之后,下一步又该如何?谁知道契丹和刘崇会不会趁机发难。我也曾细想过,治陇西,要是照着长孙的老路子搞,我没那么多兵。放松了来弄,这场面怕也是要压不住。对内对外,总得先定政策,再拿态度。我现在两头都是举步维艰,对燕云盟自然也就摇摆不定,拿不住准心。”
赵匡胤看了他一眼,冷笑道:“你没说实话,其实你心里总惦念着一个上策,幻想着能将燕云盟这一大帮子人接收过来,为你所用。”
张令铎的脸红了红,有些不好意思地说:“是,谁不想。燕云盟不是个简单的江湖帮派,它原本就是训练有素的军士组建,后来自己又训练出了数百名死士,要真是能成为自己人,这对稳住陇西局面将大有裨益啊。”
赵匡胤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强忍着将嘴边“痴心妄想”四个字咽了下去,换成了一句不痛不痒的,“当断不断。”
张令铎倒也不在意,只虚虚笑了笑,重新举起了酒杯,道:“无论怎样,如今玄帅你是陇西都督,我这个都护就是您的副手,从今以后,鞍前马后,由您差遣。”
两人的酒杯在空中轻飘飘地撞了一下,发出噔地一声脆香。赵匡胤缓了缓情绪,说道,“我也明白你压力大。你在渭州未有宗祠,乡绅耆老不认你,陇西周边形势复杂,远在汴京的法令跟废纸有什么两样,万事皆难也是意料之中的。好在如今我们兄弟共聚此处了,以后凡事都有个商量、有个配合,陇西就算是块硬铁,咱也给它一点一点给掰开了。汴梁的那边你也不用多虑,我自领了圣命来,势必也不怕他们瞎嚼舌根。”
张令铎听了这话,很是感动,言语间都带了些哽咽,“是,属下明白。”
赵匡胤没有立刻接着说。他的心情很沉重,隐隐然又觉得有些不安。陇西的局势,他来之前便有了预判,定是块难啃的骨头。可今日见了张令铎,方又觉得,之前的预估恐怕还是乐观了。若处处掣肘难行,那自己与令铎的关系就万不可出差错。
这么一琢磨,他方才的态度似乎就有些过了。赵匡胤轻轻看了一眼在一旁的解忧,解忧立刻领会到,笑着说:“古人说,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劳其筋骨、饿其体肤。我们现在筋骨也劳了,肚子也还没吃饱,看来这一番事业的成就,也就在前头了。”
解忧的声音婉转好听,众人大笑,张令铎也松了一口气,招呼着又是吃菜又是劝酒,还让一直在外等着的歌姬进来献了曲。
两名歌姬十指琵琶弹得如流水一般,锦柔却有些食欲寥寥,她低头跟解忧说:“我原本只知道渭州城里麻烦不断,令铎他整日忧心。万没想到竟是这般的难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