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智盘膝坐着,头顶是一株歪歪斜斜的菩提树,如今正是开花的季节,修长的花茎立在枝头,有颓败的花瓣乘着幽幽春风飘落下来,落在空智那件半旧的僧袍上,他慢慢地将这些日子的心得体会讲与翟清渠听,末了,从一摞经书中抽出细心叠好的一本,递到这位兄长手上。“我知道你不方便来看我,我们之间越无干系越好。执迷半生,方知昔日所造诸恶业,皆由无始贪嗔痴。我如今能有这样一个去处亦十分好。这卷无量经是我亲手抄的,赠与你,愿你能掌菩提心灯,入已心室,百千万亿不可说劫,种种暗障,悉能除尽。”
翟清渠惊喜于空智如今这超凡开悟的状态,只觉得自己此前种种不放心,当真是多虑了。他接过那本手抄经,翻开简陋的封皮,里面的字迹他倒是熟悉。幼弟开蒙临帖,学的是柳体,后来得父亲教诲,又临了许久的颜体。十余岁上两人分别时,他的字已有小成。而今再见到这熟悉的起笔落峰,翟清渠不由间又有些神思恍惚,只觉得尘封多年的往事忽地一瞬间都朝自己涌来。他的手指摩挲过纸张,上面的一笔一划皆入眼中。翟清渠心思一动,开口问道:“你身体如何?”
空智并不大在意,只浅浅笑了笑说:“比从前已大好了许多,但与再之前比,应该还需些时日调养。”
翟清渠阖上经书,“我见你的笔力虚浮,未见青年之力。此处诸事皆好,可若有疾在身,我可以想想法子让医师来为你调养一番。”
空智被他提及伤痛处,面色微微有异,但也只是挣扎了短短片刻,他还是谢绝了这番好意,道:“今我此病,皆从前世妄想点到诸烦恼生。既有过往,便不应生贪念之心。况且现在若跟我说舞刀弄枪,驰骋疆野,我自是不能够。但日常劳作,起居诵经,却也无碍。”他说得很慢,仿佛就连这一口气也难以为继。他面上的神色淡得宛如一抹影子,精神很难长时间专注,又像是当真已看淡了这具肉身,苦难病痛皆作虚无。隔了好一会儿,他抬眼看着翟清渠,又道,“也许我当真是与佛有缘,此前竟不知佛前一柱檀香当真有安神超化之效,这些日子以来,我竟也能安眠无梦了。”
见他这样说,翟清渠也不再作声。只将那卷手抄经成了一束,握在手里,时间久了,便连掌心也沾染上了缕缕檀香的气息。
翟清渠独自离开,大殿巍峨,新漆的佛像被阳光耀出七彩鎏光。他注视着佛像半面慈悲、半面隐隐藏于忧郁之间。风铃声澄澄清脆,听来心旷神怡,犹如隔世仙乐。期间隐隐又有环佩声碎碎轻响,将翟清渠的思绪拉了回来。
正是解忧奉完香,款款走来。见他兀自沉吟,那双如水的眼波便轻轻投了过来,“可见过了?”她轻轻地问。
翟清渠缓过神来:“见过了,我与他谈了一会儿。他在此处很好,修佛养心,日子不长,但于佛法,便已有些见地了。”翟清渠说话时唇边噙着淡淡的笑意,可解忧却注意到他眼中有更深的担忧。
解忧只笑道:“这便是最好,你也能放心了。”自上次围困法门寺受挫后,赵匡义丢足了面子。只在京兆府有盘桓了几日,也再无动作。前些日子,自己给自己寻了个西北道督粮的差事,便匆匆走了。也正因如此,翟清渠才与解忧商量,借着上香的机会来看看空智。若是一切顺利,他们也该离开京兆府了。
眼见一切竟远比自己预想的更加顺利,佛堂清修,空智不仅毫无怨言,甚至在短短的时间内便通读经书,自有见地。也许是他自己十分珍惜能在此处修行的机会,生怕被搞砸了便再无去处。又也许当真是佛缘深厚,阴差阳错,令他在此间自得道,未来可证大果。
翟清渠这样想,除了这些原因,他似乎再也想不到别的可能。惠方能做法门寺主持多年,自然是福慧双足之人,当初既然能收空智入门,也清楚其中厉害干系。便除了在修行上的功课,寺中生活起居照应也必定不会落下。明明一切都已臻完美,翟清渠也不知道自己还在担忧什么。
他取了三炷香,在大慈悲佛前恭敬礼拜,插入佛龛中,细细的烟尘自香柱上飞逸而出,与烟尘混为一体,翟清渠亦在此刻下定了决心。“解忧,我若想在京兆府多留一段时间,可好?”他开口问道,目光里是深深的担忧与浅浅的歉意,“洛阳的牡丹怕是赶不上了,京兆府的盛夏亦有些难捱,你莫要生气。”
解忧当然清楚他究竟在担忧什么,便越发温和地宽慰道:“当真把我当作孩子看待么,我怎会在这些事上生气。叫我说,京兆府好得很,东市西市逛不够,一点也不比汴京逊色。那我们待到秋日可好,院子那株葡萄架,再有几个月便有果了,我还想榨了汁,搅上浓浓的蜂蜜,叫安哥儿尝个鲜。”
她说得轻松,念念皆是日常琐事。翟清渠却十分感激,终于开怀一笑,道:“每句话都没离开吃,与孩子又有多大差别。”
第175章 一百七十四诱杀(七)
空智并没有欺骗翟清渠,他自己亦是觉得奇怪,都说是寺中日子清苦难捱,在他这里却过得如梦如幻。每日晚课后回到禅房,案前一炉檀香焚上,时间就静如一潭清泉,枯燥的木鱼声噔噔入耳,便如仙乐一般教人心止。那檀香幽幽的,像是一尾鱼,每片鱼鳞上都挂着一串经文,娆娆动人,从他衣袖见滑过。那轻盈光洁的触感,让他不由地联想起少女光洁饱满的肌肤,满怀生香,着实令人欲罢不能。
与他同室修行的僧人法号慎言,是个十六七岁自外寺前来挂单的小和尚。他自言八字硬,出世后父母先后去世,八九岁上就成了孤儿。同族叔伯嫌弃他,又有心侵占他家资产,便叫他剃个头发,在乡里一间破寺中出了家。这几年里,佛经也念了几本,但实在不爱,好在他为人机灵,得了个机会能到法门寺挂单。几日相处下来,空智也觉得他不错,手脚麻利,十六人同住的禅房,被慎言打扫得干净整齐。他俩都是新人,自然亲近些。没多久,空智被关照,有了自己单独的禅房。慎言也常过来,帮他打扫房间,铺床整被、洗涤衣物,照顾得细心体贴。
空智原本还有些紧剔,但慎言从不打听他的过往。他本就一张憨厚机灵的脸,一副有一日便要过好一日的模样,相处的日子稍长些。空智也慢慢便放下了防备,与慎言同行同止,关系十分亲厚。
入夏之后,天气一日较一日地炎热了起来。到了晚间仍然鸣蝉聒噪,吵得人心烦意乱,难以入眠。这一日,慎言并未前来为空智整理禅室,屋里乱糟糟的,空智便觉自己心肝五脏都被人抽走了一般难受。半宿不得眠,近五更时,好不容易阖上眼。昔日噩梦便再度袭来,死于他剑下的玉簪和颦颦俩姐妹已化作厉鬼,身上寸丝不挂、白骨披发,携着阴森森鬼风扑在他脚踝上。空智想逃,抬头却又见老盟主穆君的冤魂,飘在前面,手中一柄朗剑锋芒尖锐,竟冷冷地逼向他的胸口。空智大惊,用力挣扎,四肢挥舞却使不上劲。好不容易从这噩梦之中挣扎醒来,发ʝʂɠ现自己齿关咬紧,竟生生咬下了两颗大牙。
他这才发觉事情不对,攥着那两颗牙,脚下一阵阵地虚浮。他想找慎言,他想知道这个看上去与世无争的小僧人究竟做了什么。但另一个念头却摁住了这个猜测,不要问、不能问,只要慎言能每天都来,他就这样装聋作哑地过下去。
这一整日,空智都没有走出房间。他用力抱着脑袋,像一条遍体鳞伤的虫子,蜷缩在角落里,看着眼前的光一点一点变成白色、灰色,最后变成了一套青灰色的无边纱幔,覆盖在他头上,一点一点勒住了他的呼吸,试图将体内本就不多的生机一点一点抽走。
太阳落山后,慎言再次走进了屋里。他看见了蜷在角落里的空智,没有惊讶,只是冷冷地一笑。他走到佛案前,取出三只香点燃插上,渺渺轻烟散起,檀香的气息很快便充盈了整个房间。
空智蜷缩的身体像是一片枯叶浸入水里,慢慢舒展开,双眸突然之间便注满了生机。他站起身来,拍了拍衣袍上的尘土,脚步仍然有些虚浮,摇摇晃晃走到桌边,咚地一声跌坐在椅子上。
“香,是这香。你每日给我点的香与旁的不同。”空智身体朝着香炉的方向倾斜,声音里掺杂着些微的颤意。凉森森的泪水,一股股地从眼角冒出来,滴落在桌上。
慎言站在他身后,睨着他,冷笑一声,道,“这是好香。全寺最好的香都给你挑了出来,都紧着你用。只剩下最后三支了,全部用完,可就不好找了。”
空智双手用力拽着慎言的僧袍,像是溺水之人抓住了一根毫无用处的救命稻草,哀求道:“用完怎么办,哪里还有?”
慎言笑着说:“这在寺里是个稀罕物,但在京兆城中却不难寻。西市香火铺第一间叫凃家香料,特质的这种好香。你若要,便去那里寻吧。”
空智拼命摇头,“我不能出去,我答应过他们,不出法门寺的。你帮我去买,我给你钱。”他说完,想起自己身无分文,却还是咬牙,道,“我一定想办法给你找钱来。”
这位慎言本就是赵府的元叶剃度后的化名,在法门寺里吃了这几个月的斋饭,等得便是此刻。那香自然是为他特制的。里面除了寻常用的檀香粉,还掺入了大量的阿芙蓉。空智本在渭州时就对此有瘾,一路颠沛到了京兆府,瘾病本已去了大半。可如今被这么日夜不间断的供给,早已是毒根深种,再难回头。而他自以为是的神思轻盈,于佛法上的领悟通透,不过是药物所致的幻想而已。
慎言轻轻勾唇,双手在胸前合十,似笑非笑说:“阿弥陀佛,师兄此言谬误了。这样的好香能遇上,得靠自己的缘分,岂有他人代求的道理。”
空智仍然在摇头,一阵清风吹进屋里,将那原本袅袅升腾的烟雾带得摇晃了两下。空智一阵心疼,整个人几乎是扑了过去,用双臂护住那座香炉。他的脸靠在满是香灰的炉壁上,轻渺的烟雾不断在眼前飞舞,他面上的神色剩下了一片澄净。
慎言点点头,赞许地笑道:“对对,省着点享受,我这里已经没有了。再想要找新的,可就得靠自己了。”
说罢,慎言转身就要离开。可空智却死活不肯松手,两人一番纠缠挣扎,只教慎言心里烦躁不堪,凶相毕露,他抽出一柄短刃,朝着攀在自己小腿的那双手挥去。空智此刻再想收回已来不及,眼前一阵血雾漫起,眼睁睁看着自己三根断指跌落在地上。
仍有阿芙蓉的功效,空智也并不觉得十分疼痛。他只是有些恍惚,在慎言将他一脚蹬开时,他朝着空中用力抓了一把。除了抓不住的时间,与些许烟雾,他什么也抓不到。
这是否便是佛经中所说的空。万物皆空,喜怒爱忧恨憎,亦是空。自己从出生到眼下,终究是什么也得不到、留不住。
空智躺在地上,看着那三炷香很快便要燃到了尽头。断指处剧烈的疼痛传来,他趴在地上,剧烈地喘息着。在失血与疼痛的交错下,他陷入了一阵迷糊,他只觉得自己的灵魂仿佛在云端飘荡,过去的以及眼下的所有苦痛都不复存在,只剩美好空虚的畅快。云端上站着一个人,身形样貌与自己毫无差别,身上镀着一层七彩佛光。
空智连滚带爬地过去,满心欢喜道:“……我,我的磨难以及结束,我要得证大法了?”
那人却只看了他一眼,冷冷道:“非也。你是世间最不堪之人,怎能得法?”轻蔑的神色在自己的面庞上流露,空智只觉得无比心惊。那人也不管,继续道,“我知道你其实未曾以父为傲,你只是知道只要拥有这个身份,便可得穆君的效忠,让它四处杀人供你富贵生活。我也知道你其实根本未有雄心恢复父业,不过是希望得到更多的富贵权势。我还知道你对佛经清修根本毫无兴趣,只不过如今依仗阿兄而活,才仗着药性,强记经文,抄写经书。人间七情六欲,本是恩赐,教你修德修道,感悟人世所用。可在你这里,皆成了苟活下去的手段。如此不堪,竟还想得法?”
空智头脑一阵空白,张了张嘴,用尽全身力气才勉强说了两个字:“不是……”
刚说完,那人开始大笑,笑声尖锐入耳,仿佛是从阿鼻地狱中传出来恶魔的呼啸声,“我便是你,你亦是我。自己又怎能否定自己呢。”
笑声阴恻,过了许久才从脑海中缓缓散去。空智愤力睁开眼,自己倒在地上不知昏迷了多久。香炉里那三支香早已燃尽,断指处的鲜血在冰凉的地砖上凝了一大块,钻心的疼痛不断从手掌处传来。他抬头看了一眼天空,原本凄清的圆月不知何故竟染上了几缕殷红,挂在中空,像是鬼怪唇边噙着的诡异微笑。
空智扶着墙壁站起身来,浑身的鲜血像是煮沸了一般难受。仅仅三支短香的用量,远不能让他解瘾,如今身上又有伤,愈发难捱。刚站稳,便一阵恶心袭来,又跪在地上呕吐了半晌。
屋里早已是一片狼藉,血污、秽物、凌乱的杂物洒了一地,哪里还有半点出家之人的洁净整齐,全然如街边盲流般邋遢污糟。
不过,空智此时已顾不上这些,他头也没回地便离开了禅室,径自朝前殿西侧的仓房走去。寺中的香烛火油都存放在此,空智走进去,翻箱倒柜地寻找。他心里抱着一丝侥幸,坚信慎言的香一定还有余量,只要自己仔细翻找,便能将那特别的香找出来。
他犹如一只饥肠辘辘、失了心智的野兽,将檀香、火烛一束接一束的拆开,放在鼻下细细嗅,努力去辨别。后来,他已十分着急,按捺不住体内几乎要喷涌而出的冲动。他取出火捻,点燃了第一支香、第二支、第一束、第一筐……香烛本就是极其易燃之物,仓库中还存有大量的香油。如今见了火,蹭地一下烧起,火光很快便映上了天,红彤彤得像是一条嗜血的火龙。
空智被人从火中拉出来时,身上衣物已被烧得残破不堪。惠方的目光在他失神的面上掠过,很快便注意到了他那只缺了手指的手掌。火光将这个年轻僧人的半边脸映红,另一半则早已被暗夜深埋,他的鼻子却仍在不断翕动,像一只贪婪的野兽疯狂地吸吮空气中弥漫地浓厚檀香气息。
惠方大致也猜到了七八分,只轻声念了一声,“阿弥陀佛。”便不再多言,命弟子们将他锁到经楼中,一切待明日天明再议。
乱糟糟的人群,有人在救火,有人则在想法子抢救火烛。慎言混在其中,暗自观察空智的行动。他也没想到,空智竟会去仓库中寻香,暗自往地上唾了一口,“麻烦。”
慎言陪着笑在半路拦住了押送空智的僧人,作了个揖,道:“师兄、师兄辛苦,还是我来照顾他吧。这大半夜的救火是要事。”
那僧人早就看空智不顺眼,领着这么个差事,只觉倒霉。如今见有人愿意接手,当然巴不得,即刻将空智交到慎言手上,还不忘揶揄两句:“你还当真跟他要好,今夜他闯下这么大的祸事。明日逃不了责难。”
慎言心道,哪里还有明日,今夜便要解决了这桩麻烦不可。但也不说什么,只牵着空智便往前走。
空智神志本就不大清晰,方才有被烟火一熏,身体难受得恨不得将浑身筋骨翻一遍。迷迷糊糊中,只觉得拉着自己的人换成了慎言。他心中一惊,反手一把抓住了慎言。“你到去哪了?我在找你。”空智声音里有轻轻的责备,更多的则是哀求,但对于慎言方才挥刀砍断他手指的事却没有半点怨言。
慎言眉眼ʝʂɠ斜斜扬起,“找我?找我又有什么用。你要的东西在什么地方,我已经告诉你了。”慎言十分不耐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