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华曲(二)——金牙太太【完结】
时间:2024-02-20 23:18:49

  空智被慎言半拖半拽地往前走了好几步,却并不是往经楼的方向。再走了一会儿,竟已至寺门前。空智有些懵怔,立在原地进退无措。仓库的火已被灭了大半,呛人的烟味顺着风飘了过来,带着浓烈的檀香味。空智无力回望着寺中重重叠叠的屋舍,这里是翟清渠为他寻到最后一片庇护安危的净土。
  “别看了,都被你烧成这样了,还容得下你么?”慎言冷笑着说。
  被他一说,空智竟生生落下两行泪来。
  慎言更加看不起他,“好大一个汉子,哭个什么。行了,算我怕了你。”慎言一边说,一边从衣带里摸出一粒指甲盖大小的香丸,塞进空智手里,“这颗给你路上过过瘾吧,再想要更多的,自己去凃家香料铺里寻。也别磨蹭了,趁着大家都在救火,没人拦你,再不出去,可就不再有这机会了。”
  空智将那粒香丸捧在手心里,用力嗅了嗅,阿芙蓉的气息淡淡的,并不浓烈。他又伸出舌头舔了舔,滋味更浓了些。舌尖一勾,那粒香丸便落进了口里。唾液浸漫,空智只觉浑身一松,但下一刻他急忙又将香丸吐出来,深怕自己一个不小心便把它含化了。
  慎言在旁边瞧着他这副可怜巴巴的模样,心中暗暗感叹,“二爷所言当真不虚,这阿芙蓉实在厉害,一旦成瘾,当真是让他生便生,让他死便死。整条命便被捏在了旁人手中。那里还由得自己做主。”正这么想着,一抬头则看见空智已经摇摇晃晃地朝前走去,不多时,便出了寺门,身影消失在夜色之中。
  寺门洞开着,有淡淡的薄雾弥漫开,半明半暗的天空中缀着一轮月。原本应是洁亮无瑕的,可如今被火光与烟雾交融遮掩,竟当真染上了一层猩红的血色。
  慎言大功得成、如释重负,心中却并没有他起初想象的那般兴奋喜悦。他在原地转了几个圈,抬头看到守门的四大金刚怒目圆睁,竟被吓了一个激灵。他就地跪倒,重重地磕了一圈头,口中喃喃数落自己不过是奉命而为,虽有恶行,但其实未有恶意。若有因果,该找那当权的赵家二爷报耶。说完之后,又觉不够诚意,将身上一应金银财物,以及一些未用完的阿芙蓉膏丸尽数掏出,统统投进了大门处的功德箱里。这才觉得浑身干净舒坦,他又守在门口,瞌睡了一会儿,直至天明,确认空智并未返转回来,这才彻底放心,拍了拍手,离寺扬长而去。
第176章 一百七十五诱杀(八)
  有剧烈的风在京兆府上空涌动,满天乌云弥漫,遮蔽了正午时分的日头。京兆府西市大街上的三随茶社几近满座。倒不是因为茶社今日有什么新品,而是今日在西大街街口处朝廷要斩人犯,而且还是难得一见的极刑——凌迟。这可是相当稀罕的,要知道即便是在前几年各路人马杀来杀去最混乱的时期,也很少又能会被处以这般残忍的刑罚。眼下已经太平好久年了,京兆府的百姓自然更不容易见着这种杀人的场面,从前日得知这个消息开始,观刑位置最佳的三随茶社便成了热门。
  一壶清茶,一碟糕点,看着那血淋淋的肉片从人犯身上一刀一刀的割下来,那绝对是能当作未来好几年谈资的经历。茶社也惯会做生意,早早打听清楚了今日被剐人犯的来龙去脉。茶社跑堂小厮口齿伶俐,早早便唾沫横飞地向每个茶客介绍道,“诸位皆知,世上唯有十罪之首才判凌迟。今日要在断头台走一遭的,便是赫赫大名燕云盟的少盟主穆思周。燕云盟是什么地方?那是专门做杀人买命的活计,这十几年里,做了多少脏事,夺了多少人性命,那可是人间阎王。却没想到今日自己也得挨上这三千刀,其罪一也。第二桩,靠着杀人起家的燕云盟仍不满足,久在陇西便起了谋逆之心。与辽狗勾结,以图自立。朝廷前后诏安三次,不惜以侯位相许。他便反了三次,真真的人心不足蛇吞象。若不是咱们这位赵检点有勇有谋,力战数十场。不惜从渭州千里追贼到了咱们泾州府,这少盟主恐怕还不知要犯下多少罪行呢。”那小厮说到此处,只觉不足,眼睛一瞥,指着台下坐着的一个老汉,笑眯眯地说,“就比如你家的小子指不定要被他捉去,被驯为杀手。你的闺女亦要被掳去,定会被教导些如何在床笫上夺人性命的功夫。以后就过上了今日做新娘、明日成寡妇的日子。”
  小厮的描述香艳又生动,惹得在场茶客各个哄堂大笑。那被取笑的老汉满脸通红,气急败坏地唾了一口,“你小子不积口德,这辈子注定找不着老婆,没个子嗣传承,就……就像个内官。”老汉显然不如小厮那般能说会道,最狠的咒骂也不过就是这么两句。
  小厮见他急了,觉得好笑,也不理会,反而笑得更加欢乐,“当然也不一定。你家闺女要是能获得这位少盟主的欢心,有个子嗣什么的,那说不准还能母以子贵,混个皇家血脉。”
  他这样一说,便立刻有不明所以的茶客提问,“这又是从何说起?燕云盟想谋逆自立,不是也没成么?”
  那小厮一副神秘高深的模样,弯眉笑道:“这正是我要说的其罪之三,这位少盟主不仅有那谋逆之心,更对外宣称自己乃先帝遗孤意哥儿。因战乱流落民间,他是正儿八经的皇室血脉,这大周的皇位更应该是他的。如今官家以先帝义子之名篡夺皇位,名义不正。”
  众茶客大惊,更觉得有趣,又纷纷问道:“呦,还有这么一遭,那他究竟是不是呢?”
  小厮隔着茶社临街的窗户,朝着刑场的方向一努嘴,笑道:“是什么是,是这上头的三千刀。”
  众人恍然,各自各有所得,但面上却又是众口一词。“难怪难怪!”“竟然还有如此胆大之狂徒。这三千刀才是一刀亦不亏。”仍有些不忘打趣老汉的,“幸亏他及早伏法了,若不然,你家闺女被掳了去,也是逆妃。”
  那老汉莫名其妙被一顿编排,却又辩解不过,只好愤然离场。茶也不喝了,热闹也不看了,又惹得众人一阵哄堂大笑,只觉得今日的杀人戏愈发好看了。
  笑声透过木板传至楼上,震得地板上尘土微微漾起。二楼茶厢房里气氛凝重如天上的乌云,遮挡的竹帘落下一半,被屋外的狂风牵动着不断撞击两侧的木柱。翟清渠坐在窗边,楼下众人的谈笑声显然落进了他耳中,但他也只是怔怔地望着天空,万里无云的苍穹随之被黑暗重重笼罩,将其衣袂卷起。解忧在他身旁,忍不住抬起双手,用力捂住了翟清渠的双耳,“闲言杂语。”解忧用力总结道。
  翟清渠抬头看了解忧一眼,惯来悲喜不外溢的双眸里此刻却是浓郁的怒色。他轻轻将解忧的手拿下,揣在自己掌心中,“我尽力了?”翟清渠短短四个字,像是在问她,更像是在问自己。
  当然尽力了,所有能想的办法、能做的事,他都已经做了。赵匡义这次吸取了此前的教训,将穆思周落网的消息瞒得极严密。京兆府上下官员只知道前几日在西市里擒获了一个法门寺的和尚,这个和尚究竟是不是空智?如今又被关押在哪里?皆是一概不知。不过众人都知道赵匡义此前向圣上讨要了一份手谕,一旦擒获匪首,可就地立斩无需再报。
  如今所有的侥幸都放在了对于赵匡义的幻想上。也许,赵匡义并没有抓到穆思周。即便,他抓到了穆思周,亦不会在今日将他当众处斩。翟清渠设想了各种李代桃僵的可能,用以压抑住自己面对最残忍的现实。
  解忧几乎没有抱任何希望,她更了解赵匡义,自私、残忍、不顾后果。他会摆出这样的场面来凌迟处死一个人,那这个人必定是穆思周无疑。可是,她今日还是陪翟清渠来了,明知会是残忍到极致的场面,她定要陪在他身边。
  解忧的手指抚过翟清渠的双眼,这次她却没有再遮挡他的视线,而是坚定地说,“你已经尽力了,有些事做不到,是人力不能为,并非你的错。”
  翟清渠再问:“若早知如此……”
  解忧知道他心中的顾虑,语气便愈加坚定了几分,“从来没有早知如此之事。意哥儿会遭此大难,是因为君心猜忌、下臣作恶,与旁人无干,更与你帮助陇西官钞,将赵家推扶上位没有任何关系。。”
  解忧将他心中所想提前说得透彻,便是不许他再有任何胡思乱想的空间。翟ʝʂɠ清渠不再开口,两人目光相撞,解忧似还有千言万语要宽慰,却又仿佛空空的,再也无需多言。
  催命鼓咚咚擂起,霎时间从刑场内外到周边街道都变得异常安静。刑部司堂官开始大声诵读处斩的旨意。赵匡义换了一身崭新的官服坐在监斩台上,穆思周被推上来的那一刻,翟清渠看清了他的样貌,身体微微一颤,所有侥幸的心至此破裂。
  穆思周是日前在香料铺里被擒获的,出了寺,他便不再是空智。赵匡义随即快马折回京兆府,憋了数月的郁闷之气,到今日总算能扫荡一空。
  赵匡义衣袍在风中烈烈摆动,他的脸上流出一阵旁人从未见过的狠绝。费了许多心力,这次必不能败。他更清楚,杀这个人已经等不到秋后,更不能等御笔勾决。只有杀得足够快,在有心相救之人反应过来之前落刀,才是最优解。
  穆思周被绑在那里,隔得远了,看起来乱遭遭的一团,哪里还有半点人形。可偏偏就是这样一个人,有心维护他的人实在不少,甚至兄长赵匡胤前些日子还曾来信训斥。书信中道,“对于燕云盟的安置,因徐图之。但既然毁杀了,也便罢了。但其中只一项最为要紧,穷寇莫追,穆思周既已逃走,尤不可教他死于你之手,不然得之有限,失之甚重。”
  赵匡胤眼下正随驾亲征,霸州一仗打得艰辛,能在繁重军务中还不忘写信叮嘱要留穆思周一命,其中深意,赵匡义又如何会不明白呢。
  得之有限,指的是燕云盟已毁,穆思周就只剩下了一条烂命,定要让他死,只能令柴荣一人高兴。失之甚重,指的是这件事太脏,从前长孙思恭没有做,赵匡胤没做,是因为他们都知道,无论谁做了,都将成为郭家旧臣的对手,亦会失去朝中那些言官文人的支持。赵匡胤的劝慰没有什么大道理,而是希望二弟能好好考虑这些可衡量的现实得失,莫要毁了自己的名声。只不过,对于这些得失算计,赵匡义却有另一番想法。
  他当然也想要好的名声,可以汴水决堤之后,他已经再不可能走赵匡胤那条路了。官家未有明断,一直将此事捏在手心里。他再是小心翼翼地平衡着各方利益,等待着合适的时机,也是无用。唯一破局的方式只有彻底向官家投诚。别人不愿意做的脏事,他来做;不想背负的不义之名,他来背;不肯杀的人,也只有他赵匡义不折手段地杀了。不仅杀了,而且还处以凌迟之刑,杀得人尽皆知,让官家知道,也天下所有人明白,他可以做任何事,亦可以做成任何事。
  雨是在开始行刑后一刻落下的,急雨如注,一时之间水气濛濛。天空低得快要压到头上,乌云一层叠着一层,中间时时裂出数十道金色的光剑,根根如尖刺,直指这残忍的世间。今日掌刑的是老于头,他动作极快,不过转眼之间,便将穆思周四肢上一些不要紧的皮肉剐了下来,可转眼就被雨水劈头盖脸浇了个透心凉,被绑在那里的穆思周虽然嘴里被塞根人参,但也遭不住这般疼痛,血水被一注一注冲刷下来,淌在高高的木台上。而他整个人更是扭曲得不成形状,撕心裂肺的嚎叫声不断。
  这嘶吼声持续了足足一个时辰才渐渐停歇了下去。雨雾中带着浓烈的血腥味,喷向四周。茶社里的看官茶客们也未料到竟会有这般惨烈的模样,各个都被吓散了魂,哪里还有什么看热闹的心思。只是碍着面子不好离去,只敢硬着头皮愣愣地饮茶,手指不住颤抖。偶有一两个胆子大的,多看了两眼刑台,强忍住了心底的恶心,勉强喝了一声,“呦,都见白骨了!”
  翟清渠没有动、更没有提前离场,只是定定地站在二楼,目光隔着重重雨雾和血雾,直直落在了赵匡义的身上。
  赵匡义似乎亦有感觉,四下寻了半天,再抬起头。一阵风迎面吹了过来,竟将几丈之外刑柱上的血腥味猛扑在了他脸上。赵匡义只觉得晦气,低声咒骂了一句,随手用力在脸上一抹,视线总算是更加清晰。再抬头想去寻方才那阴阴幽幽目光时,却隔着极远的距离模模糊糊看到一个熟悉窈窕身影。赵匡义心头一动,不自主地唇角轻轻勾起,深不见底的眸中融出了一束凉凉的幽光。
  赵匡义正了正衣领,又从袖中掏出一条洁白的丝帕,慢条斯理地叠起,变成有棱有角的一小块。他用三支手指捏住这一小块,重新开始慢悠悠地一点点擦拭自己的脸。从额前的发丝开始,再到眉毛,鼻梁、脸颊,下巴,直至将整张脸擦拭得干干净净,像白玉似的,在浅浅天光的照映下,宛如一块皎皎幽光的上等好玉。
  日光渐强,天光缓缓亮了起来,云端之上流出一抹微弱的光泽,将京兆府这场残忍的杀戮照得愈发分明。解忧隔着在风雨中摇摆不定的竹帘,看着空中灰暗的云彩相互交糅,往地上投下大片的暗色,将翟清渠的表情涂写成破败不堪的一团。
第177章 一百七十六践诺
  这一日天气极好,盛夏午后的暑气被一场暴雨冲刷殆尽,空气里只残存着雨后清甜的气息与花朵孕育甘美芳香。王巧换了一整套簇新的首饰,圆珠缀成了三五朵珠花别在鬓边,一袭轻柔的烟紫色纱衣裹着她娇小玲珑的身躯,整个人便像是笼在了一团朦胧的烟雾之中,隔着一席之位亦教人觉得华贵非凡。
  王巧命人布了茶点,看着坐在客位上的恒超,僧袍虽已有些破旧,但浆洗得却十分干净。他那双漆黑的眼睛,更如寒星般清亮,在自己好奇的打量之下,流露出毫不在意的冷漠。
  王巧冷冷一笑,便开口问道:“法师自汴梁到渭州,一路上可还太平?”
  恒超将一块糕点吃得有些着急,手指和唇边沾了些许碎屑。他的教养容不得这般邋遢,认认真真擦拭干净,方才开口回答道:“路上是太平的,赵都督随驾亲征,杀戮都在幽云。只不过我在汴梁捅了天,一路过来,被追缉、盘查,倒是多了不少阻碍。”
  王巧听他这样坦诚相告,也忍不住赞道,“法师岂止是捅了天,能有这番作为莫说当世无双,便是翻阅史书也从未有人做到过。”
  恒超抬起头,“消息比贫僧这双腿更快,竟已传到了渭州。”
  王巧一本正经地说,“这倒也不是,只是我格外关心法师,所以对于法师的作为总是比他人要更敏感一些。”王巧说这些话时,有些许得意,还有真心的佩服,以及一点点自己未能参与其中的遗憾。
  恒超见她如此,倒也不觉意外,只道:“愿听赵夫人说说。”
  王巧姣姣一笑,语速越发缓慢斯文,瞧着是一派的柔和娇俏,所言之事却教人心惊,“汴水决堤之事,刑部已查清楚了其中大半。要紧的其实是两处,一是原本的疏浚河道,无端往西面迁移了十几里。工部给的理由是为了节工省料。其实,往西去,地势高耸,恰在天雄军驻地之上,原并不是合适的选址。究竟是谁改了图纸?第二处,便是那栖月楼。这是官家为宠幸秦妃所建,原本的设计图纸存在工部。我托人誊抄了出来,与竣工之楼最大的差异便是临水而建的大量台阁。宫中人言,此乃官家与秦妃亲笔改动。可让我说,我会认为这就是秦妃改的。临水搭建台阁,所需木材还只是少量,更要紧的是为防水而熬炼的桐油。百棵桐树一桶油,要将栖月楼临水的楼阁修葺出来,需要砍伐多少棵桐树?又需要多少木材烧炼这些桐油。这笔账,在秦妃盛宠之日,工部不会告诉官家。水难之后,更加无人敢细究。可若有人将栖月楼的图纸与汴水堤坝的图纸放在一起,也就不难发现,河道西迁之后,弯道处正是一片连绵的桐树林。那么所有的答案也就呼之欲出。是法师教唆秦妃画了栖月楼,又买通二爷,改了图纸。法师不愧是当年沈将军,靠着拿捏人心,以极微小之力,便能得此大功,淹灭了天雄军,重挫汴梁城。”
站内搜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