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话音未落,只见赵匡胤一个闪身,便跳了进去。他不敢迟疑,也跟进去。漠离在最后,托着盏油灯,在昏黄色的火光下,三个人的神情有种扑朔迷离的疑惑,待视线适应了里面的光,漠离忍不住惊叹了一声,“啊,这里究竟发生了什么?”
第19章 十八仇恨
尚结赞的主墓室呈四方形,较之前面的耳室更加华丽而宏伟,高拱的墓顶上面绘满了日月星辰,其间嵌着隐隐发光的珠宝玉石,看起来华丽无比。中央放置着一具巨大的棺椁,黝黑的木材隐约有暗香。四面墙角凌乱地堆放着数百个大箱子,其中有几个箱子已经被打开了,只见里面放置的尽是玄纁束帛、宝石香料以及一些金银玉器等殉葬之物,粗略一看,便知此行收获不菲。然而,赵匡胤三人此刻的注意并不在这些财物上头,而是被室内那三十多具横七竖八的骸骨吸引了过去。
这三十多具骸骨身着明光甲,头戴着狻猊兜,显而易见是唐时将士的装扮。他们身上的佩剑都已经拔了出来,细细查看之下,不少人的骨头上有明显砍伤的痕迹,想必他们生前相互之间有一场异常惨烈的厮杀。从盔甲的等级来看,是身份最高的那个人锁上了木门,他的位置离门口最近,小腿骨被砍断,肋骨上亦有伤痕,但从深度来看,应该不至于致命。他右手反握佩剑,倒在地上,灰白的头发,旁边凝了一大片黑色的血渍,应是自刎而亡。武义律跪在他身旁,细细翻查一番,寻到一方小印信,上面篆刻着“检校司徒印”五个字,正是当时唐将浑羡最后的官职。
“看来浑羡是真的进来了,再找找看,有没有将帅大印。”赵匡胤盯着眼前这具尸体,他希望能有更明确的证据来证明他的身份。
可寻了半天,再也没有。武义律在大门旁边找到了一个小药瓶,捡起来小心地嗅了嗅,又递给漠离查看了一番。漠离用手指挑了一点粉末出来,不太确定地说:“我听说许多将军在上阵前都会随身带一瓶毒药,以免兵败后被俘之耻。瓶身上有死义两个字,怎么会在这里。”
赵匡胤也想不明白,他心里还有很多的疑惑。既然浑羡都已经到了主墓室,为什么没有拿上财宝出去,反而与自己的亲信一同毙命于此?莫非发生了内讧?赵匡胤看了看那数十具七零八落的骸骨,又缓缓摇了摇头,心想,不可能。下地入墓是一件极其凶险的事情,能被挑选出来的亲兵必定是极信得过的。内讧而相互厮杀,不大可能,至少不会在此时发生。那么,究竟发生了什么呢?
他正思索着,一旁的漠离忽然开口说道:“这里也有壁画。”赵、武二人凑过去看,只见墓室的四面墙壁被人画满,战场上的人群、车马以及大片大片的杀戮与鲜血被画笔浓缩在了这里,惨烈凄凉到了极致。漠离找到起始的那幅,描绘的正是尚结赞成名战役——长安之战。战场上的尚结赞展现出了自己极度狡猾且凶残的一面,他比事先约定的出兵时间晚了整整一个月才到长安,不仅未尽盟友之义,反而假扮成叛军,一同血洗了他少年求学的长安城。长安的富贵极大地补充了吐蕃军需,也给他带来了极高的威望。
“这是平凉之战。”漠离指着接下来的画面说道,“尚结赞带着两万吐蕃军在平凉谷地屠杀了一万唐朝降兵,随后又将死尸抛在他能找到的每一处水源,血水顺着溪水、河流延绵而下,给周边的百姓们带去了极大的恐慌,以及为期数年的大瘟疫,平凉附近十室九空。”
武义律瞪大了眼睛,似乎结巴兵附体了一般,一句囫囵话都说不清楚,:“难……难怪,大家叫他……尚、尚阎王,这也太狠了吧。”
漠离微微点点头,继而又摇摇头,又指着接下来的壁画说道,“他不仅对敌人凶残,对自己的吐蕃人亦同样残忍。这是汧城之战,贞元二年,尚结赞从驻地汧城出兵,攻打宁州。唐军伺机夺下了汧城,意图来一招围ʝʂɠ魏救赵。谁料尚结赞压根不理会,火速攻下宁州后,挑衅式地慢悠悠返程,八月底才回到汧城城外,将唐军围了个水泄不通。唐军指挥官李瑰以汧城全城百姓性命为质,向尚结赞乞降。尚结赞将降书射回了城门上,不受降。同时下令火攻。无数火箭射入城中,屋舍人畜几无生还。尚结赞收复汧城后,清点伤亡,唐军死了一千余人,城中百姓无辜遭殃者,竟有七千。”
斑驳的火光照在赵匡胤的脸上,光影在他麦色的皮肤上不停地变换着形状,后面紧接着几幅,无外乎都是尚结赞在各地的战绩。杀戮、诡计、震慑,盐城、夏州、麟州,唐人、回鹘人、大食人,战蹄所到之处无一不成了阿鼻地狱一般。君不见城外空墙匡,将军只是栽花竹。君看城外栖惶处,段段茅花如柳絮。唐朝诗人张议朝这首《无名》正是创作于此时。赵匡胤手拿着火把,沉默无语,墙上的颜料映着火光泛出圈圈暗红色的光晕,照见他眼里隐隐跳动的沉思与哀伤。对于尚结赞而言,人命,无论是唐朝的命,或是吐蕃的命,连蝼蚁都不如。毕其一生,他穷尽了一切方式去获得世间的胜利,也尝试了所有可能去扩展自己的权力,只要能获得更大的权力,没有什么事情是不能做的。如此经营数十年,在他的势力范围内,没有什么事他不能做的。想到此处,赵匡胤心中猛地一惊,光影交错间,墙上尚结赞那张黑胖的脸忽然起了变化,变成了一条不断弯曲扭动的长蛇,蜿蜒着从墙上游下来,落在地上,变幻成了一段黑黝黝的影子,快速地朝自己站着的方向游过来。赵匡胤一惊,原地退了几步起来,再一定神,脚下什么都没有。
武义律围了过来,问道:“玄帅,怎么了?”
赵匡胤沉默了一刻,道:“没什么,这里气闷得很,待得久了,竟有了幻像。”
武义律点点头,漠离在不远处招呼二人,“你们来看,这便是尚结赞受封大典吧。”三人扭头过去,只见正对着棺椁的整面墙壁绘制了当日尚结赞在拉萨被封大相的景象,他一身紫色长袍站在布达拉宫高高的台阶上,皓皓银发似山上永不消退的冻雪,墨色的眸子盯着匍匐在他脚下的吐蕃众臣,有一种说不出来的得意与孤独。贞元十一年,尚结赞被牟尼赞普封为大相,同时上尊号都以日,是与日同辉的意思,统御吐蕃境内所有兵马。这一日,尚结赞的权势达到了顶峰。
漠离盯着画像,沉默了一刻,唇角浮出冷冷的笑意:“牟尼赞普是蔡邦妃的二儿子,此时继位不久,自然处处依靠尚结赞。可是杀母之仇又怎么可能轻易被忘记,之后,尚结赞带兵征伐陇西,遇到了此生的死敌浑羡,久战不胜。牟尼赞普不许其退兵,令尚结赞在陇西兜兜转转了十几年,最终落得埋骨异乡的结局。”漠离盯着画像,凑前了仔细查看,又将油灯在尚结赞画像的衣物上来回找寻,像是发现了什么新奇的东西,眼睛里露出惊喜的光芒。
“怎么了?他身上这件紫衣有什么不对么?”赵匡胤也盯着看了一会,问道。
漠离已经拿出小刀将墙上的紫色刮了一些下来,小心地用丝帕托着,一面笑道:“第一眼看见,还以为是石青色,如今凑近了才看清楚,这个颜色青中带红,红里透金,是最为纯正的深紫色。古书有记载,有一种紫茄色的疥虫冬季为虫,夏季为草。画匠们把它放在一种独特的石头来养殖,疥虫长到两寸长时,大火烧之,研磨成粉,便可以得到这种带金透红的深紫色。如今这种疥虫早已不存于世,而这种紫色便更是难得,没想到竟然在这里看到了。”
赵匡胤对这些丝毫不感兴趣,只皱了皱眉,道:“不过一种颜色而已,你是要学画么?”
漠离笑道:“我刚才只说了一半,除了画画,这疥虫的粉末更有奇毒,只消一丁点儿便可使人毙命。粉末化于温水中,若人肌肤完好,则不起作用。可若身上有伤,触之则可身亡。”
赵匡胤素来看不上这种阴谋害人的手段,看她说话间便刮下了不少粉末,不由得心里生出了一股烦厌。转念又想她一介女流,生处诡晦多变的政局之中,危机难料,备下些非常手段也无可指摘。只好在心里暗叹了一口气,便扭过头不再看她。
大典之后的壁画多记载的是尚结赞到陇西之后的战事。他在这里与浑羡鏖战,有胜有负,性情愈发凶残,食人之事常有发生,却在战果上未见效益,熬得异常艰苦。尚结赞晚年,曾一度拿下了渭州城,后又被浑羡反攻夺下,沮丧之下,他在手臂上刺下了“一生死敌乃浑羡”七个字,视浑羡为此生最恨之人。
赵匡胤走到墓室东南角,指着墙壁上被刀剑砍得零碎的一幅画,皱着眉毛问:“漠离,你来看看这幅画,有人想毁了它。”
漠离连忙走过去,这幅画画面并不大,上半截是画,画中有许多白白胖胖的婴儿,与旁边阴晦不明的战场画面有了鲜明的对比。画的下方是一大段文字,被人用刀剑砍出了深深浅浅的划痕,还有用火把烧黑的碳痕。漠离耐着性子,用手指比划着墙壁,一字一句地读了下来。一刻之后,她猛地站起身来,面色如白宣一般惨白,她扭过头,看了看地上那几十具骸骨,嘴唇微微颤抖,声音像是从喉骨间发出的啸声,“我知道尚结赞干了什么,是他逼死了浑羡。”
赵匡胤心中一颤,也连忙朝墙上的画面看去,在这幅画中记载了尚结赞最后一个毒计。
贞元年间,尚结赞有一次突袭灵城。那时,浑羡的一个小妾正在城中生产,产妇和新生儿皆落入尚结赞之手。尚结赞见到白白胖胖的婴儿,心里暗生了一计,命人寻来一初生的吐蕃婴儿,换走了浑羡的孩子。浑羡带兵夺回灵城后,在战火中寻回了这一双母子,便将这个吐蕃的婴儿当作了自己的孩子,悉心抚养。这次得逞后,尚结赞觉得饶有兴趣,建立一个秘密组织叫百日帮,专门偷换陇西境内汉人与吐蕃人的初生婴孩。因百日内,婴孩相貌相差不大,即便亲生父母也难以辨别,故而能屡屡得手。为方便操作,他在自己所辖之地专门建立了育婴所,美其名曰幼人之幼,实则是为了将新生的婴孩送到对方的家庭中。有些婴孩被偷出来,也找不到寄养的父母,便索性养在了兵营里,尚结赞甚至因此背上了喜食婴孩的恶名。
此举在战伐频频的唐中期,竟被尚结赞断断续续实施了二十余年。二十年间,数千个家庭的婴孩被偷换,其中有普通农户,城中居民,更多的是军户的孩子。按照当时惯例,男童长到十一二岁时,便可上阵杀敌,或死在自己父兄亲眷的手里,或将骨肉至亲毙于刀下。尚结赞亲手造就这样一出人伦悲剧的尚结赞,一直独自享受着其中的愉悦。直到有一天,他得了重病,心知自己命不久矣,想到自己生前竟不能大败浑羡一次,不由愤懑不堪,同时也想到了一计可令死敌无处可退。
他将这个秘密留在了自己的墓中,又以大量珠宝陪葬,并遗令吐蕃军退出渭州。浑羡接管渭州城后,很快便动了心思想要掘出墓中财宝。浑羡带着亲兵来到大墓,来到了墓室中,发现了尚结赞花了二十多年经营出的恶果。三十多人随即崩溃,无法接受这一现实。他们之中有在这二十年间出身的,亦有在这二十年内家中诞生了孩童的。只要想到自己可能是丑恶无比的吐蕃人,每个人痛不欲生,几欲奔死。
浑羡也愣住了,他想到自己那个战乱中失而复得的小儿子,如今已经是一名战功卓著少将军,上个月还杀了十个吐蕃军。如果他知道了自己的身世,该如何自处?还有自己亲生骨血,如今又在何方,是生是死?一念之下,只觉得万剑刺心般疼痛。继而又想到,如果这个秘密传了出去,影响的将不止是数千数百人,而是会将陇西所有人都拖入一场相互猜疑的噩梦之中,那个时候,家将不成家,军将溃不成军,陇西一垮,长安何安?情急之下,他看到了尚结赞在画面下方留给自己的那段文字,文字不多,更像是一封掏心掏肺的信函,大意是,“在我死之前,我已经将百日会里的大部分人杀了灭口。如今这个秘密原本只存在这面墙上,你看完之后,秘密就活在了你的心里,你身边的人看了,也到了他的心里。只要你们走出这里,秘密将如同一场ʝʂɠ疾病般迅速蔓延开。当然,想要解决这个问题也不是没有办法,我可以给你一个建议,别走了,干脆就留在这里陪我。我们在这片土地上厮杀了这么久,最后能埋骨于此,未必不是一件好事。你别认为我在痴人说梦,作为对手,我只劝你一句,当到了我们这个位置,你以为自己有很多条路可以走,其实错了,高处寒颤,早已无路可选,只剩下了别人留给你的最后一步。”
漠离的声音在沉沉的空气中静止了下来,在一片黑暗中显露出难以置信的苍白脸色,她重重地喘息着,带动悬浮在半空中的细细尘埃翻腾不已,荏苒的时光将当年的恩怨仇恨化作了一缕飘逝的轻烟。随后发生的事情似乎便是一目了然了,浑羡迅速作出了决断,命一名死士服下毒药后,迅速爬出了墓道。所以在地上会有掉落的毒药瓶。浑羡从里面将门栓扣上,下令留下的人就地自绝以免后患。他这一命令遭到了一部分人的反对,很快引发了内部的相互厮杀。原本最亲密的战友竟以这种方式相残,最后,在目睹了所有人殒命后,浑羡也自刎而亡。
应该是走出去的那名死士凭借浑羡的帅印,取得了外面接应人的信任,称进入墓中的所有人都中了机关和诅咒无法逃生,命人重新关上了墓门,回填了墓道,掩盖了一切关于这所大墓的痕迹。做完这一切之后,死士很快也毒发身亡,尚结赞的秘密和大墓一起消失在了这苍茫山林中。
武义律想了想,挠了挠后脑勺,说道:“就凭尚结赞这么几行字和一幅画,浑羡竟然就带着一众属下自刎了,这会不会太草率了呀,万一尚结赞是骗他的呢?”
漠离盯着壁画,仔细看了看,指着上面的一个白胖男婴说道:“这幅画上一定有足以说服浑羡的信息,你们看,最初换掉浑羡小儿子的这个婴孩,臀内侧有一粒红痣。或许就是这个细节让浑羡相信了尚结赞所言。”
赵匡胤双眸间似有层层黑雾翻滚,声音亦是低沉得骇人,“尚结赞是怎样的对手,浑羡与他打了二十年的交道,心中清楚得很,他能在墓中设下这一计,想必外头必定留了能佐证的后手,例如那方我们谁也看不懂的石碑,又如他未杀干净的百日会。唐与吐蕃相争相杀了百年之久,血海深仇不是一言两语说得清楚的。被卷入其中的民众又何止万千,若其中一部分人对自己是身世产生了怀疑,那将是一件比战争还要可怕的事。这种猜疑一旦蔓延开,便足以毁灭一座城池、一个国家,以及万万人心中的安宁。浑羡作为陇西最高统帅,为了一方百姓的安生,能在瞬息之间作出这样的决定,令人钦佩无比。”说话间,赵匡胤冲着浑羡骸骨的方向深深地鞠了一躬。
浑羡死后,他的三个儿子留在陇西,共同守卫这片山河,最终兄弟三人亦埋骨于此。五十年后,吐蕃陷入内战,各地的将领也拥兵称雄,彼此争立,势力大衰,唐朝顺势夺回了沙、瓜等十一州,将吐蕃逼退到高原上,至此之后吐蕃再也无法发动对汉人的大规模战争。
如今,时间已过了百余年,当年的人与事已归于尘土。汉人与吐蕃的血脉之争在这百余年间业已历经数代,早已浑为一体,分不出彼此。尚结赞最后逼死浑羡的手段,如今已不产生任何威胁,只留下这里令人唏嘘感慨的一面涂鸦而已。
第20章 十九小泉
从墓中出来,外头天色已大白,云蒸霞蔚,煞是好看。在里头待了大一夜,只觉得浑身污浊不堪,腥臭的墓气凝在发梢,很是刺鼻。武义律抖擞起精神,立刻开始指挥着将士们有条不紊地入墓搬运财宝。赵匡胤见也没自己什么事,又听闻后山有一方小温泉,便带着漠离去寻那泉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