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子胡从车上将这铁甲拎起来,摆弄了一番,道:“这件得另付。”
络腮胡看得两眼发直,伸手摸了摸,又从怀里掏出两锭金子丢过去,一面点头道:“是是,这是刘督军亲定的。这么快就做好了,美轮美奂啊。这铁片,啧啧,摸起来比娘们的手感还好。”
与他同来的几个人也纷纷围上来,一人两手的便要去摸那甲衣上的铁叶子。铁子胡在旁两道粗眉都要拧在一起了,粗着声音,道,“别瞎摸,多少掌心汗都糊上头了。这是纯铁的,回头让你们督军日常擦拭干净后,再用暗火烘烤一会。不好生保护,就你们这样瞎造造,用不了三个月,绝对绣得连你娘都认不出。”抱怨完,铁子胡像是不舍自己的作品一般,又看了一眼,挥挥手,嘴里嘀咕道,“我管这些作甚,财物两清了。”嘀咕完,却又忍不住多看了眼。
刘家兵将推车上的兵器分装到骡子与马背上,那件盔甲特意用毡布包裹好,放在络腮胡的马上。费了好些功夫方才整理完毕,两队人拱拱手,便分头消失在了山林的两个方向。
一阵山风拂过,吹得树枝轰轰乱撞。漠离拢了拢身上的披肩,与赵匡胤一同从藏身之所出来,笑道:“这燕云盟也是胆大,在玄帅的鼻子下面,竟敢私售武器给刘崇。”
赵匡胤面色难看,沉吟了一刻,又哼着气说:“这事还真是蹊跷,他们汉军竟要千里迢迢来平凉山买刀买甲?莫大个河东,便连块生铁都找不着了?”
他这一说,漠离忽地便像想起了什么,她从身上取出布囊,将其中的血泥倒在手心里,磋磨了一阵,又放在鼻尖下仔细地嗅了嗅。赵匡胤不解,问道:“怎么了?有什么不对么?”
漠离轻轻一笑,道:“我们都被尚结赞这个老狐狸给骗了。什么在陇西苦战二十载,何妨埋骨于此?他的至亲爱人分明在吐蕃,他为什么要在这里修大墓?还有墓中那成箱成堆的新制箭头,隔水用的白泥膏。还有还有,那时候渭州一直处于战乱之中,到尚结赞手中不到两年,怎的就修起了这般规模的大墓。这不奇怪么?”
奇怪、当然奇怪,赵匡胤点点头,“是很奇怪,但当时很多事情我们并不知道,这些谜题解不开。”
漠离莞尔,脸上璇出了两个浅窝,尤为动人,“是,之前怎么都想不明白。但燕云盟这帮人正好送来了答案。”漠离指着地上被推车轧出的几道辙痕,解释道,“刘家军的人是骑马过来的,因为他们的驻地很远。而燕云盟的人是步行过来的,说明他们就在附近。山里有间打铁铺不难,但我们何妨再往深一点想,会不会这平凉山里有铁矿。”
赵匡胤双眸一紧,盯着漠离的脸,目光继而又转向她手中半握着的血泥,那颜色原本鲜红,如今脱了水,竟变得有些晦暗赤红。赵匡胤有微微的质疑,问道:“你的意思是血泥其实就是代赭?可代赭土的色泽没有这么鲜亮。”(作者注:代赭即赤铁矿的古称。)
“原本是不会,但平凉山有这个。”漠离微微转手,用手指了指身后的那一湾淳淳流动的小泉,“这里有温泉,山中必有地热、有地下水,而高温高湿的环境会让代赭色泽鲜亮。也正是这个原因,他在墓中费了大力气涂抹白泥膏来防水。书上有记载,在莫里甘,有一条红色的河流,河水如血、河泥鲜红,人们溯流而上,在莫里甘山中找到了巨大的代赭,冶炼出了世上最大的猎刀。”
漠离的声音很好听,微微沙哑却又十分柔和,赵匡胤的双眸一点一点亮了起来,“我明白你的意思,平凉山有铁这件事一直是个秘密,尚结赞发现了这个事情,一直偷偷在山中开采冶炼。后来他身体不行了,为了不让浑羡得知这个秘密,他将原本采矿挖出的大坑改建成了自己的大墓。又兵行险着,故意引了浑羡进去,用换子之计将他逼死在墓中,又从外头将整个大墓封死,成为一个人人惧怕的传说。”赵匡胤边想边说,“这么说来,换子之事极有可能是假的。”
漠离点点头,又笑道:“也有可能是真的。他了解作为对手的浑羡,知道他生性谨慎,大义为先,宁可封死一切可能,也不愿留半点意外出去。”漠离想了想,又补充道,“我敢说,大墓附近必有大矿。”
尚结赞与浑羡的恩仇种种,赵匡胤此时已无暇顾及,他满脑子想的都是平凉山,平凉山居然藏有巨大的铁矿。如此一来,刀斧兵甲再也不用发愁了。高兴完了这阵,他又想到了燕云盟,好个满口忠义的燕云盟,嘴上信誓旦旦说着要从契丹手里夺回燕云十六州,背地里私开冶铁、打铁营生不说,竟还跟刘崇做起了生意,天下谁人不知,刘崇称契丹皇帝耶律阮为叔父,自称侄皇帝,是天底下最大的叛徒。
思路一远,便又有无数的烦恼涌上心头,赵匡胤摇摇头,把这些思绪都甩开,此刻,他只想好好体会一下收获丰厚的喜悦。
第22章 二十一烟火
赵匡胤这个新年过得可谓是相当愉快了。初四晚间回到城中,直睡到次日日高方才懒懒起床,直将四肢百骸的辛劳都歇散了方才起身。冬月里,府中寝阁都烧着地炉暖炕,地上放着一个黄铜火盆,角落里摆着一束腊梅,悠悠清香,舒适无边。见赵匡胤起身了,伺候的婆子便端了一盏酥油白糖熬的奶粥子进来,赵匡胤掀开一看,那粥白敷敷的如鹅脂一般,香气扑鼻,显然是花了心思慢火熬出来的。
“官人慢着点,小心烫嘴。”解忧掀帘进来笑着说道,一面又张罗着在桌上摆上了四碟小菜,一碗凉拌的黄芽韭菜,一碗烤驴肉,一碗果馅酥油饼,一碟黄酒腌泥螺,都是开胃伴粥的好小ʝʂɠ食。
赵匡胤这几日在外头风餐露宿的,一见这餐食,自然食高兴,就着解忧的手便喝了一口,赞道:“香浓滚热,果然好东西。”又夹了几筷子小菜放嘴里,混个皮暖腹饱,动作方才缓下来。
解忧取笑道:“看官人这几日真是饿惨了,新年里头,这般贪食的倒不多见。”
赵匡胤也笑道:“我囫囵赶着吃几口,一会还得去府衙里。”
解忧睁开了眼睛,问道:“外头还飘着雪呢,不急一时,踏踏实实吃饱了再动身。”
赵匡胤笑了笑,道:“事情不急,我心里头急。前几日一直没露面,年后的事,还得赶着紧着布置下去。”他说完这句,又似想起什么,笑着说道,“我此前一直邀翟清渠来渭州一聚,他给我摆足了两个月的架子,前日终于回了信,若是顺利,上元节便可到渭州。”
“这可好,官人找翟家商议大事,我多月未见他,心里可攒了不少问题要请教。”解忧笑着说。
赵匡胤点点头,也不再多言,三五下便喝光了热粥,披上绒氅便出门去了。到了公署,渭州城内的各级官吏早已候在那里等着团拜,也有周边县郊官员一早便赶过来的。一眼看去,各色的皮袄聚在屋里,期间不少是新制的,被屋内的炭火一熏,散发出动物身上还未散去的油脂,很是呛鼻。赵匡胤似也不介意,大跨步地走进去,拱拱手,便依照职级依次认脸。陇西各级官员多是些老人,在本地的根系很深,张令铎为求稳定,只查办了与长孙思恭亲近的一些人,旁支问也未问。赵匡胤来此处的时日不长,只对几个重要职位上的情况心中有数,倒是脸还认不全。成箩成筐的吉祥话说完之后,赵匡胤只浅浅谈了一道,周朝法例大多沿用前唐,冶铁、制盐均收为国有。不知渭州属内,这道令旨执行如何?
他这一说,众人面面相觑,新都督旧法新谈,也不知他打的什么盘算。一个支吾道,“渭州也不产铁,周遭附近只有零星小矿,每年冶铁产量不过小手指头的数,倒是都已登记在册。”
另一个跟着抱怨,道,“光是管理这些小矿山便要费上百人之力,这众人领饷吃饭,产出的铁还不够炭火的消耗。此前跟张都护说了多次,不如停了这些矿。可张都护许是急红了眼想要兵甲,零星少数也不愿放弃,便这么好不好坏不坏地拖拉着。”
这几乎是开了个口子,剩下的人但凡跟此事沾点边儿的,都纷纷开始抱怨,有抱怨人手紧张的,也有说上头对产量期待过高,每每不能完成,便要问责定罪,苦不堪言。赵匡胤看着这一屋子义愤填膺的官爷大人,心中翻腾不已,暗道那矿是死的,只在那不会动弹,任由人去开采。而人却是活的,甚至是过于活泛的,如何让他们老老实实地去开矿,亦是个大问题。无论是要查抄燕云盟的私矿,还是要开采自己偶然撞出的大矿,面对这种极有针对性的事情,想要办得稳妥,必须先将其它人的可能性全封死,切记不得打草惊蛇。他笑了一下,慢条斯理地浮了浮茶水,缓缓地说:“这样吧,明日复工。咱们一方面呢,让书吏们把有关冶铁的法令找出来,做好公告与重释,让圣上知道咱们为求刀甲之事一直在竭力。另一方面呢,大伙儿也别怕辛苦,都抽些人手出来,到山里四处踩踩,除了登记在册的官矿,再看看有没有遗漏的私矿,包括人员、产量以及消耗,笼个大数出来,咱们再一起看看。要是实在亏得厉害,咱也就不死命填这窟窿了,该关就关,该撤就撤,省下来的钱去别地买兵甲,也能买回来不是么?”他这么说,大伙自然都高兴得很,没料到后头又跟了一句,“我也从黑衣军里拔些人手去帮忙,他们虽不怎么识字,好在一二三还是会数的。”
这句话说的客气,其间的意思却一点也不轻松,在座的几人心里不由凛了起来,将那轻慢之意生生摁下去。
如此忙乎了一日,方将这几日积压的公务处理完,部署好之后诸事,赵匡胤心思方略略安定了些。从公署出来,没走几步便到了贞元桥,此时天色已近黄昏,朝着西山下沉的落日漫出一抹谦卑的金色,犹如波光荡漾的湖水。地上人间正当是商市鼎盛之时,坊巷市井,酒楼歌馆,人声鼎沸自是不用多说。就那当街的水饭、干脯,桥头桥尾食肆吃摊、铺陈得琳琅满目,鹅鸭鸡兔、肚肺鳝鱼、香糖果子,阵阵飘香,充满的居家日常的烟火气息。赵匡胤步入其间,一瞬之间便被冲进了人群中,前后拥挤着,半推半挤着经过一个接一个的食摊。他愣了愣,罗环挤了过来,想要护他出去,赵匡胤摆摆手制止了他,这样鲜活热闹的感觉他已许久未有了。恍惚之间,他仿佛回到了辉煌热闹的汴梁城,那里有他熟悉的城喧夕吹、人酣晚饮,有桥头车马闹喧阗,有桥下帆樯见画窗,还有在袅袅炊烟中待他归来的那个人。
而如今,旧栖新垅两依依,他又要结婚了。
赵匡胤的唇角微微向上扬了扬,抿出了一个小小的弧度,像是空中的云彩被风吹出的一道微褶,也像是人踏过草丛留下枯叶伏倒的痕迹。这个情绪来得突然,却以最快的速度击中了他心头最软一处。赵匡胤向上仰了仰脸,蓝色的天空微微开始转暗,看上去却仍然晶莹剔透,像是触手可及的一大片水晶。赵匡胤深深地叹了一口气,目光很快被身旁那盛着煎羊白肠、烤野鸭肉、砂糖冰雪冷圆子琳琳总总的食摊吸引了过去。逛了一会,他买了一包璇炙猪皮肉,一包水晶枣儿,原是少时最爱吃的。他小心地将两包吃食揣在衣襟里,便高高兴兴地往回走。
夜幕落了下来,他前脚刚踏进门,便正好遇上城中富贾在放烟花,震耳的隆隆声划破黑夜的寂静,忽地炸出了满天满地的烟火绚烂,黑夜亦如白昼一般。火树银花之下,他瞧见解忧急急地迎出了中门,身上一件缂丝藕色的长袍散着一股莹润的气质,在这佳节流年中,愈发叫人心动。
赵匡胤拉住了解忧的手,柔若无骨,被袖中的手炉熏得微微发烫,握在掌心里,像是握了一块暖玉。他定了定神,笑着说:“我回来了。这烟火放得巧,倒是许久没有这般欢腾喜悦的感觉了。”
解忧也定住了脚步,抬眼看去,恰巧一枚烟火在空中炸开了花,一层一层如雪白的细浪般覆盖了半边天际。解忧笑道:“官人若是喜欢,咱们明日也买些来放如何?”
赵匡胤移开了目光,凝在解忧脸上,淡淡地说:“不了,我们看看别人的烟花也是一样,咱家可经不起这样的挥霍。”
他这话说得极自然,仿佛这一句曾经说过了千百次。解忧心头微微一滞,很快便取笑道:“官人如今已是都督了,偏还这般小气。”
赵匡胤凝视着解忧的脸,肤色细腻得如最好的白瓷一般细致透亮,明眸修长,眼梢微扬,薄薄的嘴唇润泽而透着微微绯红色,细密的睫毛垂在眼睑下侧,伴着她的呼吸微微漾开,便如翩翩欲舞的蝴蝶一般,绝色无双。这一切都美好得不像话。赵匡胤伸进衣襟的手便有微微的迟疑,但最终他还是将那两包东西掏了出来,递给解忧,语气中微微有些羞赧:“我想你应当也备好了晚膳,我路上见着了,还买了两个添菜,画蛇添足了。”
解忧的手里握着还带着他体温的食包,睫毛根处便微微有些潮湿,笑趣道:“官人说得哪里话,新年至今,我们两人还没好好地吃过一次团圆饭,莫说再添两个菜了,便是摆上百来个菜,我也不嫌多。”
赵匡胤笑了笑,伸手拂了拂解忧满头如乌云般的黑发,声音又轻又慢:“辛苦你了。”
解忧笑了笑,眉眼弯弯地看着他,身体微微朝他倾靠,亲昵地说:“赶紧进屋吧,烟花好看,可这风刮在脸上,跟钝刀子割肉似的,怕这后头还有场大雪。”看了他一眼,又道,“昨夜官人回来的晚,还没时间细说这几日的见闻,山药肉圆子、爆炒猪腰子、玫瑰鹅油烫面蒸饼儿都备好了,在加上官人添的菜,今夜可得好好吃一顿。”
赵匡胤在她脸上轻轻一拧,又道:“可有酒?”
解忧笑着说:“拍开了一坛梨花白,已经烫上了,这酒还是我在汴梁时亲手封酿的,如今开饮正是好时。”
“只光听你说,便口舌生津、食指大动了。”赵匡胤一面说着,一面拉着解忧急急往屋内走。空中烟花散尽,蓝幽幽的天空不留一丝痕迹。ʝʂɠ又过不多时,一场细雪翩然而至,纷纷扬扬,如风飘柳絮一般,落了下来。
城里的烟火在空中飞腾炸开,犹如万树银花同时绽放,一瞬之间,竟照亮了大半个渭州城。陇西都护府的别院自然也被一瞬一瞬的白光照得光耀明媚。漠离沐浴完,屏蔽了旁人,兀自坐在铜镜前,用手揉了一把玫瑰酥油掌心的温热将酥油化开,又轻轻地拍在脸上,这正是她每晚日常的保养功课。
“外头这么热闹,你不出去看看?”漠离用指尖轻轻揉了揉眼角,闲闲地对着镜子说道。一面澄黄的镜上除了映出了她的脸,还有一位身材高挑女子的身影,正是那日在城外一同打猎的蒙面女子。此时,也坐在一旁挑拣着盒子里的首饰。
“烟花有什么好看的,再是绚烂,砰地一下就四散了,连一星半点儿的灰都不会留下。而天还是那块天,高高在上,空空洞洞,无趣透了。”那女子年纪不大,十根手指白皙如葱段一般,从盒子里挑了一支碧绿的翡翠玉钗,插进了漠离的发髻中。
“晚上就不带钗了,坠在头上,怪重得慌。”漠离又将那钗拔了出来,拿在手里把玩,目光却不由地落在了妆台一旁,上面放了一个早已变得枯黄的丑丑的草环。
女子的语气倒听不出有分毫的不高兴,仍是那副闲散慵懒的模样,“金银玉石都是养人的,一点儿饰物都不戴,自在是自在了,可这通身贵气,又靠什么滋养着。”那女子也顺着漠离的目光看到了那个草环,捏在手里,轻飘飘地往旁边一扔,笑道,“总不能靠这几个枯枝败叶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