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匡胤往前走了几步,湿漉漉的铠甲、湿漉漉的靴子踏上了少盟主干净整洁的廊下地板,留下几个泥泞不堪的脚印。“外面雨太大了,我进来避避。”赵匡胤看着他说道,语气中已经全然没有了方才的暴怒与着急。
穆思周惊愕地看着他,抱在胸前的双手不由地松开了,他望了一眼天空,稀稀拉拉的雨滴比方才更疏落了一些,哪里来的雨太大了之说,冷不住讥讽道:“赵都督真是睁眼说瞎话。”
赵匡胤不理会他,走到离他半尺的位置,将剑抱在怀中,笑了笑,道:“这个距离,跟你说话,倒是方便多了。重要的是,我们说什么,外头的人也听不见了。”
穆思周显然对他的欺身向前很不适,眼睛瞥了他一眼,强忍道:“这段日子,赵都督一直躲着我、避着嫌,如今倒有什么私密话要说了?难道不怕有人密奏上去,夺了你的官职爵位?”
赵匡胤摇摇头,“我这陇西都督的位置,还不至于这般望风即溃。”
穆思周被他阴恻恻的目光锁牢,心底便浮起一阵不祥的预感,冷道:“赵都督有话就说,没事就请回吧。你问的话,我已经回答完了,那个女人的死跟我没关系。”
赵匡胤忽地又点点头,沉默不语。
穆思周心底更发毛了,只好故作镇定地道:“没事的话,我就回去睡觉了。大半拉子黑衣军,虚张声势,原来是故意来扰我清梦的。”后半句,穆思周抬高了声调,大半院子的人都听见了。
赵匡胤在此时忽然开口:“天福二年,天雄军账下一名副佐领运送粮草迟了三日,依律被判斩去双腿。奏报到了节度使手里,节度使怜其家中有老母幼子需要供养,对左右说若佐领因此失双腿,则是一家五口失了生计。大笔一勾,销了这处决,又自断左右两侧鬓发,以正军法。佐领感念节度使这一恩情,存于心中,一直谋求报答。数年后,在战乱中,偶得节度使之幼子,便收于膝下,精心照顾,只求此子能一生平安顺遂。”
这一段往事中,节度使便是大周的开国天子郭威,当年任天雄军节度使。而这位佐领则正是穆君。
穆思周听他说起前尘往事,脸色微微一变,声音也随之变了音调,“你……是什么意思?”穆思周沉沉地看着赵匡胤,沉沉地问道。
赵匡胤轻轻笑道:“我是提醒你,老盟主穆君对你的拳拳好意,不要辜负了。”
穆思周冷笑:“好意,做一辈子缩头乌龟,受逆臣贼子的丹书铁券,这也叫好意?你不要以为我不知道你们在谋划些什么,姓柴的贼子不过是我家家奴,有什么资格来赐我丹书?这天下原该是我郭家的。”
赵匡胤脸色愈发冷峻,向前踏了一步,冷漠地问:“天下是谁的,不是你说了算。”他原本就比穆思周高出三寸有余,此刻步步逼近,气势上愈发不知盖过了多少,“你想拿自己当诱饵,处处激怒挑衅,期望我能在一怒之下将你带回去盘查审问,据此断了你义父的念想,最好能与我兵戎相向,领着燕云盟举兵起义便在一时。可你想没有想过,这么一来,又多少条性命要搅在其中。为一己私欲,置一方百姓于危难,你,有什么脸面称是郭家子嗣,又什么身份提天下二字。”
穆思周见心思被戳破,ʝʂɠ眉头一皱,也索性豁出去冷笑道:“我如何打量盘算,轮不到你这贰主之臣在跟前叫嚣。”
赵匡胤微微一笑,贰臣的咒骂落进他耳中,甚至不会激起心中半丝涟漪,大乱之世,有多少贰臣?又有多少叁臣、四臣?郭家的天下难道便是天生的么。“你原本的盘算是不错的,方才一息之间,我险些就要如你所愿地将你拿下带走了。”赵匡胤赞了一句,脸上缓缓露出一抹残忍且不屑的笑意,“说我是贰臣?贰臣之前,我是什么?你是不是忘了?”
穆思周在此之前并未真正与赵匡胤交过手。在陇西的大半年间,赵匡胤正如他所说的那样,刻意地避开了与他相关的所有事。在穆思周眼里,这种有意的回避就像是一种忌惮。他因此愈加猖狂,甚至隐隐觉得赵匡胤也不过如此。但直至此刻,当两人面对面相峙时,他才真切地感受到赵匡胤带来的那股近乎霸道的力量。在这份压力下,逼着他所有的思路不由自主地跟着他走。穆思周忍住了心底颤巍巍地怵感,他想起自己在很小很小的时候就认识赵匡胤,他知道赵父是一名小吏,赵匡胤自己生于市井之中,从小便是个混世泼皮。出身并不算高贵,甚至因此还遭过一些世家大族的白眼。但这跟眼下的情况又有什么关系?穆思周脑中闪过千万种可能,他迟疑地看着赵匡胤,眉头不由地皱了起来,“泼皮破落的出身,比贰臣也好不到哪里去。”他冷笑着说。
“你说对了。”赵匡胤说着,突然有了行动,向前迈了一步,手中的佩剑随即抖落出一抹清寒的剑光。
穆思周很是吃惊,他没有想到赵匡胤会自己在瞬息之间突然出手,几乎是下意识地,他一步划开,避开了赵匡胤这突如起来的一着。
赵匡胤也不放松,剑气粘着穆思周,拧身翻了过去。穆思周往旁一避,是极为精巧的闪避招式,他在燕云盟待了这么多年,身手自然不凡。无奈是廊下空间狭小、方才不觉间,两人又站得极近。此时穆思周手中没有武器,勉强格挡了几招,却见赵匡胤手中剑光一泻,直直冲着他的肩头劈了下来。在所有人反应过来之前,剑已经压在穆思周的肩头,闪着青光的剑刃贴在他脖颈的肌肤上,涔着森森的寒意。
这是燕云盟的院落,院里院外虽站着许多黑衣军,但燕云盟的高手却也一直环伺周围。其中不乏穆思周的护卫,此刻见赵匡胤猛然动手,便有立刻抽出兵器。一时之间,哗啦啦剑柄出鞘的声音不绝于耳。
穆思周倒是异常的冷静,他敢容赵匡胤离他这么近,显然也是不怕他动手的,甚至在他的计划中,摆明是希望赵匡胤能直接将自己抓回都督府去。于是,穆思周伸出了手,向四面摆了摆,示意众人不要妄动,一面好笑地扭过头,满脸都是不屑的表情,看着赵匡胤,道:“你想杀了我?你不敢吧。赵玄郎,我要是死了,我义父一定会替我报仇。陇西,你还想不想安宁了?”
赵匡胤眼中尽是沉沉的阴冷,他并未说话,右手握住了剑,锋利冰冷的剑尖顺着穆思周敞开的衣领缓缓滑落,一寸一寸,他的动作极慢,却也极稳,像是在向穆思周宣告自己的决心,亦像是在试探触碰穆思周的极限一般。终于,剑锋在穆思周小腹附近停住了。
“我不是什么世家出身,”赵匡胤沉稳地开口,“所以自然也没有那么多礼仪教诲的约束,达到目的就是我行事的唯一目的。”穆思周感受到了剑气所指的方向,脸色为之一变。随即又听见赵匡胤附在他耳骨旁边的低语,清晰而残忍,“老盟主欠着你父亲的恩情,希望能护你半生平安。官家忌惮你的血缘出身,希望你永远只是穆思周。这两个月来,双方不停地扯皮拉锯,烦不胜烦。其实,照我看来,哪里有这么麻烦。只消一刀下去,将你做成一个阉人。不就既保住你的性命,又不再有子嗣之忧。两下干净,我更是乐得轻松。”
穆思周脸色大骇,一张白净的脸上血色在刹那间褪得干干净净,犹如新制出的白棉纸,“赵匡胤!”穆思周气急败坏地咬着牙齿说道,可只微微一有动作,贴着他身体的那柄剑便随之下滑了半寸,“你,你怎可做这般,无耻之事。”
“我无耻么?那你在花照巷口放火、意图逼死都护府母子,难道又是什么光明行径?”赵匡胤目光沉沉地欺压向他,手里剑随着穆思周身体的移动而紧紧贴着。“你拿自己当饵,想去府衙里干干净净地走一趟。哪有这么便宜的事?我偏不杀你,也不抓你,只稍微动这么一刀而已。我猜,老盟主最终也不至于就此翻脸,毕竟你也不是他亲生儿子,我断的也不是他穆家的根。”
穆思周唇边发青,鸦黑双眉紧紧蹙在一起,鼻尖有细密的汗珠渗下,脖子后面却战栗出了一层又一层的鸡皮疙瘩。如此相持了一刻之久,穆思周强压着怒气,问道:“你,想要什么?”
“你的同伙是谁?”赵匡胤脸色仍是那般沉如乌云,带着十足的愤恨盯住穆思周。穆思周似乎还在犹豫,赵匡胤却不给他太多的时间,随即又道:“其实我也看明白了大半,你只是个放火的。在花照巷放了两把火、放了两条狗。又故意将所有的疑点都往自己身上拉,希望我能将你带回去,拷问、审问,以此瓦解我与老盟主的合作。但你终究是无辜的,所以你的同伴一定会在之后的合适时机将真凶抛出来,坐实你的无辜。是不是?”
穆思周的脸仍然是那般一片惨白,双眸中积郁着沉沉叠叠的阴霾,恨恨地望向赵匡胤,唇边一抹冷笑,“不愧是赵玄郎,这么短的时间,又在盛怒之下,头脑却还是这般清晰。”
赵匡胤心中轻轻一叹,他面上沉着,其实心底也后怕得很。若不是这场雨,若不是穆思周疏忽之下的那随口一句,暴露了并不知道李锦柔的死因,赵匡胤几乎就要踩进对方设下的陷阱里了。“你的同伙是谁?”他又问了一遍,压住剑身往前逼近了半寸,带着恨意再道,“是谁杀了李锦柔?”
听到这个问题,穆思周的脸上忽地如水中涟漪般绽出了一层阴寒的笑意,他的唇角牵起,眼睛里全是嘲讽的笑意,仿佛此刻他与赵匡胤的位置已经调了个儿。他才是手握利刃的挟持者,而赵匡胤已经是个步步被动的失败者,“告诉你也无所谓,”穆思周此刻已经放弃借此事打断赵匡胤与老盟主合作的图谋,一石三鸟不成,一石二鸟也是好的。
更何况,他还能这般近距离地欣赏赵匡胤惊讶的神色变化。
穆思周靠近了赵匡胤耳边,轻轻地、清晰地说,“正是你的新嫁娘。”
第70章 六十九奇毒
卫穆漠离是李锦柔的远房表姐,此次她到渭州城,一直对外说的都是要为锦柔生产坐帐。说她是毒杀锦柔的凶手,赵匡胤并不愿意不相信。他凝着沉重的疑色看向穆思周,对方却是满脸看他笑话的模样,轻描淡写地说:“不过呢,说是我的同伴,我也拢共也就跟她打过两次交道。一次是付钱让我去刺杀你那位解忧娘子,在华山失了手,后来老头子出面保她,也就作罢了。没想到,上个月又来找我合作,让我在外头放火策应,旁的一概别管。”穆思周用手指推开了那柄已经卸下了力气的剑,冷笑道,“虽说我一直不爱跟阴晴不定的女人打交道,但这笔买卖听上去对我来说还是极划算的,不是么?”
赵匡胤瞥了他一眼,冷漠道:“是卫穆亲自来找你的?只见过两次面,你边能确定她的身份?”
穆思周浅浅笑道:“来人蒙着面,我倒是不知她长相如何。不过,那玄底蚩龙纹的图样,不正是你未婚妻的图腾么。能将这样纹饰堂而皇之穿在身上的,即便不是卫穆夫人本人,也是她身边身份高贵之人。”穆思周见他这幅模样,又道,“我知道你不愿相信,但事实就是事实,我也不是傻子,她与我约定,会事先将你带出城去,我再动手放火。如今每一步都如约进行,你还不愿相信,那我多说也是徒劳了。”
事至如此,赵匡胤也无话可说。卫穆漠离,当真会是她?如果是,似乎一切都能说通了。这么一想,他的思路便清晰起来了。凶手利用穆思周在门外放火,是为了大张旗鼓地将嫌疑引到了燕云盟身上。接下来,锦柔身死。他作为陇西都督必然要给张令铎一个交代。将穆思周擒回来问话,是顺理成章的一步。紧接着,真凶浮出水ʝʂɠ面,昭告天下穆思周是被冤枉的,不仅渭州与燕云盟再无合作可能,更有甚者,渭州与雁门也将因为这次误捉产生龌蹉。
赵匡胤只觉得背脊一阵一阵地发寒,对手的心思太缜密了,这一步一步的设计都令人避无可避。如果凶手真的是漠离的话,此前对穆思周的捉拿,则更像是他为包庇自己未婚妻而故意为之。那么,再反过来想,要达到这一挑拨的意图,凶手最好就是漠离,且有能够能证明她动手了的证据。
赵匡胤想到这里时,他忽然明白穆思周为什么可以笑得如此坦然,他根本不怕自己的意图暴露,即便挑拨他与穆君不成,也不会影响之后在渭州与雁门间插下深刺。因为李锦柔已经死了。
漠离会杀锦柔么?她为了破坏渭州与雁门的关系,宁愿放弃之前的结盟之义,把自己搭进去,究竟所图为何?亦或者还是她自己也是被人胁迫,被人陷害的?赵匡胤不知道,无论是哪种,他都无法确信。
思绪如麻,赵匡胤心中仿佛雪原一般空茫一片,他握紧了手中剑,依然立在那里,眸光沉沉如暮霭,“当真是漠离?”他似在问穆思周,又像是在问自己。
穆思周很满意赵匡胤这般空茫的神色,轻轻的鼻风哼了一声,道:“你可以自己查。”
“我会查清楚。”赵匡胤正色道,“在查清楚之前,便请少盟主待在这个小院中不要外出。”
穆思周略微有些吃惊地看着赵匡胤,冷笑道,“你要囚禁我?这燕云盟的屋瓦房舍,怕你还做不了主。”
赵匡胤转过身,收剑回鞘,逼视着穆思周,唇边冷漠的笑意如冰霜绽裂,透着令人心惊的寒意,“除了这个院子,周边的房屋,我也会一一查清楚,归属于燕云盟的。我会一把火全都烧了。天气干燥,堆放的烟花火烛,难免有个不慎走水。老盟主若要计较这些砖瓦损失,尽可以来找我。”
“你赶公然在城中放火?”穆思周仍然不敢置信,问道。
“你敢,我如何不敢。”赵匡胤平静地看着他,言语中却裹卷着倾轧一切的蛮霸力量,“你们都把我算计得这么严密了,却怎么忘记了解一下我这个人,我可从来不是什么挥挥手、凡事作罢的性子。”
穆思周双目瞪圆,呆了片刻,方才意识到赵匡胤没有开玩笑,怒道:“赵匡胤!你自顾不暇了,还有心思来烧我的房子,跟我作对。你不怕逼反我燕云盟的义士么?这渭州城,我想去哪就去哪。这天下,我想去哪就可以去哪里。”
赵匡胤手按在剑鞘上,看着穆思周跟一条发了狂似的狗一般在那不住地叫嚣,心里不由一阵惋惜,面上却是冰冷如常,道:“少盟主,我到了陇西,就什么都不怕了。这一点,你若还不清楚,倒不妨去问问你义父。”
策马回到都护府时,天已大亮。后院里一片静悄悄的,所有人都束着手脚做事,除了偶尔能听到几声婴孩的啼哭,再也看不出此处有半分新诞麟儿的喜气。赵匡胤换上了常服,洗了把脸,服侍的人上前帮他将头发打散,梳了一遍,又重新束起。厨房端了碗姜汤过来,甜腻火辣的味道弥散在口腔里,算是打发了一夜未眠与淋雨的疲惫。忙完这些,他总算觉得舒服了一些。
风中细细飘来了花香,庭院里晚开的芍药此刻也几近荼蘼,剩余了几朵花瓣轻若纤羽,洁白剔透,立在枝头淡淡幽香盈盈散落。赵匡胤忆起了他初到渭州的那日,也是在这个院中,张令铎与李锦柔设宴为他接风。宴上,他毫不留情地斥责了张令铎对局面的掌握无力,而今过去了大半年。院子的男主人被他遣在雁门,镇守关卡。女主人在诞下孩子数个时辰后,便中毒暴毙。那时候,即便局势胶着复杂,但至少院中的一家子平平安安。而如今,局势明明在往好的方面发展,可这院子的男女主人却也已阴阳两隔。生死无常,命运本就这么交错纵横,复杂难理。赵匡胤希望能这样的话能安慰自己,但扪心自问,他又深觉得自己对不住张令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