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仍是盛夏时节,渭州的夜却已渐凉,傍晚时落下的一阵雨将墙角底下的青苔激出了一股难闻的潮气,侵入室内,连带着空气都是沉重至荒芜的憋闷。
有人轻轻地推开门,赵匡胤手握着一卷信笺走进来,看了一眼早已睡沉的幸哥儿,又一眼瞥见解忧满脸憔悴,满脸的忧虑伴随着一声沉重的低叹流淌了出来。
解忧连忙抱着孩子转了个方向,手掌虚掩在幸哥儿耳朵上方,像是想避开赵匡胤发出的那声叹息带来的惊扰。解忧知道,几日前,赵匡胤给张令铎写了一封信,信是连同被斩断了口舌、剜去双目的女使简珠一并送到雁门的,算着日子,现在也该是回信的时候了。“雁门回信了?”解忧压低声音问道。
赵匡胤嗯了一声,算是回应。只是那语气冰冰冷冷,像是裹挟着一万件沉闷的心事。
“他如何说?”解忧手里抱着幸哥儿舍不得放下,又对两人之间的关系很是焦心,便急忙问道。
“让把幸哥儿送回汴梁,交到张府,由他父母代为照顾。”赵匡胤嗡着声音说道。
张令铎家在汴梁,锦柔家在夏州,两人在渭州最近的亲戚恐怕也只有漠离。但论及亲疏,将初生幼子交付祖父身旁抚养自然也顺理成章。只是……解忧心中惴惴,又问道,“还说了什么?”
“没了。”赵匡胤的脸色跟锅底一般,难看得要命。
“就只说了这些?”解忧不可置信,那么都护府接下来该怎么办?漠离补偿的那些牧场、商道什么的该如何交接?他是怎样的想法,如何的态度,都没有?她心中焦急,这一句话音调也提了半度,甚至微微惊扰了正在沉睡中的幸哥儿,她连忙又起身,踱了几步,才将孩子重新哄得安睡了。
赵匡胤看了她一眼,将手里卷着的信笺抖落开,展示给解忧看:“就这么一行字,旁的什么也没有说。”赵匡胤也心烦得很,想了片刻,又道,“可就是这一件事,我也不能如他所愿。渭州与汴梁,相距千里,这一路上变数太多,一个婴孩在路上,我担不起这个责任。幸哥儿,还是得留在渭州。”
解忧愕然,看了一眼在怀中睡得正香的幸哥儿,这大半个月,解忧喂养得精细,孩子长得也快,胖嘟嘟的面庞嫩白红润,面上还生着一层细细的绒毛,红嫩的小嘴里发出均净的呼吸声,饶实可爱。解忧想得有些入神,待反应过来时,又说道:“可是,张都护已经提了这样的要求,官人若是不允,岂不是让人觉得官人是想拿幸哥儿作人质。”
赵匡胤的脸阴阴沉沉,半晌才说,“他若这么想也没错,我的确也是这样打算的。”避开解忧满是诧异的目光,赵匡胤双手握拳,抵在鼻下,瓮声道,“雁门太重要了,我不放心,即便日后能将庆州拿下,雁门也不能让如断线的风筝一样飞出去,一点牵制都不留在手上。”
解忧唔了一声,却并没有接话,转眼继续去看那孩子的睡容。过了好一会儿,解忧才说道:“那官人当真不要考虑张都护的感想了?”
赵匡胤怔怔片刻,屋里烛光在他面上微微一转,更显得他心事重重,沉声道,“锦柔身故,我确有行事不周之处。但我与他既然同为大周臣属,眼下这形势,他的责任是守住雁门,我的责任是稳住陇西,彼此该做什么,各自也都清楚。旁的什么感受,我也很难顾及,且各自背负吧。张令铎若对我个人有意见,日后局面太平了,尽可以找我算账,这帐,我不赖。”
解忧心底蔓起一种幽凉的寒意,在这件事情上,她说不出个对错来。各自有各自的立场,都有为难的考虑。明知这样行为非智举,却又不知上策该为何。解忧沉思了片刻,眸光如弥漫在夜色中的烟雾般凝在赵匡胤面上,继而又瞥过头,道:“我也同意幸哥儿留在渭州,路上确实风险未知了。只是,与张都护的关系,官人既然看重,便不可任性所为。他这信写成这般模样,便是我这样的旁人也能看出,他心中是有怨也有气的。既然雁门紧要,那官人不妨多费些心思,再修书去一封,多加宽慰、交心交底,才能免得误会。”
赵匡胤没有即刻说话,多日疲惫的脸上倦意遍布,又挂着几分疏落的笑意,盯着蜷在解忧怀里熟睡的幸哥儿看了半晌,自嘲一般地说道:“你哄他的孩子,我去哄他。笑话。”
解忧听出他言语中的不善之意,顶着他的怒火,也觉得自己心头窝着一团火气。心道此前也明明是他自己说长孙英嫁祸漠离,动的是离间渭州与雁门的关系。可是既然如此,那他便该更加慎重地处理这段关系,为何眼下连多费口舌也不愿意了?如此一想,便觉得一时之间再无话可说。。
两人尴尬地沉默了少许,末了,还是解忧劝了一句:“锦柔骤然去世,张令铎心中必然悲痛。若有言行冒犯的地方,官人莫要与他计较。渭州与雁门,万事大不过一个和字。”赵匡胤没有说话,微微垂着头坐在那里,脸颊隐约可见因为牙关紧咬而凸出的轮廓。解忧见他如此,心中反复纠结了一会儿,还是说道,“还有一事,解忧本也不该多言。官人的婚事,当真这般着急?若能缓些日子,府里也能置备得更齐整些,不是更好?”
赵匡胤良久未言,他对着窗外,清凉的风一卷一卷地拂过衣袍,便如百转千缠的孤寂笼罩周身。再抬起头,赵匡胤的面庞便如结了冰一般寒凉,“你既如此在意张令铎的感受,究竟算是谁家的娘子?”
解忧大惊,她看着赵匡胤,确定这句话清晰无疑是从他嘴里说出的,也清晰无疑地这不是戏谑玩笑的语气。刹那之间,只觉得眼角酸胀无比,几乎就要沁下泪来,“官人觉得解忧的这些话,是谁家娘子该说的?”她难以置信地问道。
“我以为谁家的娘子,心便该离谁更近一些。”赵匡胤逼近她,冷冷说道,嘴角溢出一抹苦涩的笑意,"或者在你心里,我当真就是这样急色之人。"他这话说得极重极重,像是两道沉重的鞭子狠狠抽在解忧心头。说完,他也未等解忧再开口,便起身就走。
解忧急忙将孩子放在榻上,幸哥儿翻了个身,小嘴抿了抿,似乎要醒。解忧一急,又拍又哄。等孩子稳定下来,再要去追时,赵匡胤早已不见了身影。隔窗望去,院中栏下,一丛一丛的曼珠沙华开得浓烈,鲜红的花瓣卷曲成了火焰的形状,便如一簇一簇的烈焰,将心头所剩无几的坚强都烧了个干净。
接下来的日子,解忧与赵匡胤便连这样争吵的机会都不曾有了。赵匡胤似乎将所有精力都放在了军务上,连与漠离的婚事也顾不上关心。漠离倒是时常会到府上来,她如今态度也没了先前的傲气,对解忧很是和气,对幸哥儿更是毫不吝啬,送金送玉地更不能将自己的所有都堆到孩子跟前。然而解忧仍然防着她,拢共也只让她见了哥儿两次面,还是自己紧抱在怀里,匆匆给瞅了一眼睡颜。
“长得像锦柔。”漠离今日心情很好,含笑看着ʝʂɠ幸哥儿,一面对解忧说道,“儿子大多都要像母亲一些,我的雄儿也是。他已经在路上了,再过几日,你见到他便知道了,几乎就是我的影子。”
“像母亲的孩子,应是有后福的吧。”解忧不失礼地应酬了一句,便小心翼翼地将孩子交给乳娘,又叮嘱了几句,才让抱下去。
漠离在一旁静静地等着她,光洁的面上细细地敷了一层粉,小心翼翼地遮住了她眼角边的细纹,沉稳地笑道:“我知道,因为锦柔之死,你心中对我有怨气。这事我的确不对,为了那一点闺中义气,还做过整你出气的傻事。但我也是真的不知道阿英会对锦柔下手,我也想不到事情发展到这个地步。”漠离小心地挑开了话头,真挚地说道,“不过,如今锦柔已经往生了,阿英也走了。剩下你和我,还有玄郎,以后必然是要做一家人的,总这么僵着,到底难堪的还是玄郎的面子。”
解忧面无表情地听她说完,又面无表情地说:“夫人,你想如何整我,戏耍我,即便没有长孙英这个人,我也能理解,甚至我也能陪你周旋消遣。所以这些话,你用不着对我说。”她停了一刻,目光追着幸哥儿离开的方向,压了压情绪,又道,“至于你与锦柔之间,若是问心无愧,便更无需向我解释。若是问心有愧,我也给不了你想要的宽慰与原谅。官人要与你成亲,以后你便是府中主母,你尊我卑,这份规矩我也不会坏了。”
漠离怔怔地看着她,这份尴尬若换作从前,她早便抽袖离去了。可现在,她想走,心里的惶恐却让她整个身子软绵沉重,坠在椅子上,移也移不起、走也走不动。因锦柔去世未久,漠离虽有个待嫁的身份,穿着打扮却也尽量轻简,原先满头的珠翠宝石都不见了,只用一支简约的半月形银簪别住头发,看上去竟多了几分亲和的感觉。默然良久,她终还是开口道,“许多人劝我,事情到了这一步,不如回凉州去,这婚事便作罢算了,但我知道自己已经走不了了。我们都是女人,能绑住我们双脚的,从来不是什么结盟的利益,而是我们的这颗心。这颗心丢在哪个男人身上,这辈子就牵住了、锁死了,再也走不动了。”漠离的声音凄切婉转,又种令人不由地心软动情的柔意。她说着,又一把抓住解忧的手腕,语气坚定地说道,“我日后一定会做个处处都令人满意的赵夫人,于内于外、对上对下,我会比世上所有的女人都做得好。解忧,我在乎这桩婚事,我在乎这个男人,我不会比你更少爱他一分。我可以押上一切来赌这份感情。但我知道他心里有你,所以我们不要做敌人,我们好好相处,我保证不会再为难你,我把你当亲妹妹来待。甚至,这都督府的后院,我可以分你一半。”
解忧眉头轻轻一蹙,忽然,她觉得十分可笑,这种荒谬的笑意从她心底生长出来,攀爬上了她的脸颊,逼迫得她面上呈现出一种难以形容的怪异神情,哭也不像哭,笑也不似笑。“我若没有记错,锦柔才算得上是夫人有血有亲的妹妹,”解忧冷笑着说道,一面手却从漠离的紧握中缓缓抽出,嘴角的笑意灿如星辰,“半个都督府后院?半个后院便想打发我?夫人是否低看解忧了?”
漠离闻言如被蛇蛰,惊觉:“那你要如何?赵府正妻的位置?这不可能,玄郎说过我是他续娶的妻子,你想也妄想。”
解忧举眸坦然看着她,幽幽道:“正妻如何、妾如何。你换得了这桩婚事,你换得来这主母之位,你便当真以为你也可以换到人心么?”她低头,微微讪笑,又道,“你方才说我对你有怨气,说轻了,不止是怨气,还有厌恶。你以为一句日后好好相处,我便能忘记锦柔的惨死,就真能与你姐妹相居了么?夫人,我其实不在乎自己日后在府里的日子好不好过,我也不在乎你日后会不会对我诸多刁难、各种为难。我不要这半个都督府的后院,我要的是真想大白、锦柔可以血仇得报,杀人者偿命,你能拿这些来交换么?”解忧咬着唇,话说得极重,白净的脸上全然是不可违逆的决绝。
漠离当下无言,默了片刻,方才道:“阿英已经走了,长孙家覆灭成这样,她再也翻不起什么风浪来。对于她这样心高气傲的人而言,跟死了又有什么不同,你又何必纠结不放。更何况,玄郎已经默许她的离开,也决定要娶我了,这事便让它过去不好么?传闻解忧娘子是最识时务的,心中的芥蒂,你一时放不下,我也不催你,这场过失,我用心弥补,天长日久之后,我相信你终会谅解我的。”
解忧看了她一眼,双眸仍是一贯的平静无采,眉宇间却渐渐浮过凄凉之色,道:“既然是天长日久的事,那便天长日久之后再说吧。也许那时候,夫人便知传闻有误,杜解忧,并不是个善识时务的。”
漠离心中一凛,抬头看着解忧,她想硬着脾气再说几句,可对方这般强硬,她心知道再说也是徒劳。只好讪讪起身,沉默地离去了。
第76章 七十五比武
转眼进入八月,赵匡胤与漠离的婚仪已准备得差不多,礼服、酒席、新房布置都已妥当。漠离的独子李殷雄也于半月前从凉州出发,赶往渭州。却在半路染了风寒,耽搁了行程。漠离得到消息,自然也坐不住,领了一队侍卫,匆匆向西,去迎这位小王爷。赵匡胤则与之前一样,整个人扎进了军营里,数日不见踪影。解忧留在城中,将幸哥儿接到了身边,那头还要照应着锦柔的丧事。两边来回奔波,短时间内人便消瘦了下去,身形清减得厉害,一袭暗纹素色长袍套在身上,空空落落,看着便令人心疼。
与此同时,赵家的另一桩丧事也随着素封的家书而来,匡义的妻子尹氏因病去世。尹氏年纪比解忧稍长一岁,解忧临行前便听说她身子不虞,本想让京羽好好诊治一番,却被匡义冷言拒绝,只说是妇人常疾,不怎么打紧,莫叫耽误了药茶生意。解忧无奈也只能作罢。原以为尹氏毕竟年轻,熬几日便也能大好。没料到,才一个月的功夫,竟撒手去了。赵匡胤不在家,府里仍还是解忧主事,便命人备了些吊唁之物,与些许陇西特产一并往汴梁送。左右张罗,又忙得满头大汗时,恰好遇到上门来的赵普。
最近这段时间,赵普有事没事总爱来府上转悠。他与解忧有几分投缘,如今见解忧细数着将香、烛、纸钱、利布之物在箱中码放整齐,又用素绢封口,便不咸不淡地叹了一句:“匡义这位夫人跟拣着日子逝去一般。”
解忧眉头一蹙,抬眼看着正在悠悠品茶的赵普,问道:“赵大人这话什么意思?”
赵普怪异一笑,道:“这位尹夫人是在七月廿四病故的,十日前,是皇后家中小妹的生辰,再七日前,恰是七夕乞巧节,年轻男女相会的好时间。你猜这两个日子,匡义兄弟究竟是在病榻前照应呢?还是在别处?”
汴梁城中老早便有匡义与符家小妹往来甚密的流言,如今被赵普这般阴阳怪气地编排了一句,解忧心里便更不是滋味了,也不客气地说道,“赵大人消息倒是灵通,身在渭州,却还能知道千里之外三爷的行踪。”
赵普不以为意,笑道:“我在御史台做了十几年,吏部又干了八年有余,虽说官职不大,但这两只耳朵总还算是好用的。娘子也莫生气,我这般说,倒也没别的意思,只是有些感慨,玄帅这位三弟在婚姻之事上着实进取得很,乃兄若是也能在这上头多花几分心思,便好咯。”
解忧并不知赵普建议赵匡胤娶王巧之事,如今听他这般所言,倒有几分迷糊,便问:“官人与卫穆的婚事,怎就不进取了?”
赵普嗤笑道:“进取进取、有向上向前之心才能称进取。玄帅与卫穆,这至多算个拉扯互助。日后这盟友会不会变成绊脚石还不好说。只说眼下,明眼人都已经看得清楚了,若不是职责所需,为何要与党项联姻。娘子是个聪慧通透的,怎会连这个问题都不明白。”
解忧无言,只是又低下头,重新摆弄着手里的活计。她是个玲珑剔透的水晶心,为何偏偏就是不明白?她曾认为赵匡胤定是喜欢漠离的。他们一同掘墓时,赵匡胤每每说到漠离,面上总是不经意地便流露出欣赏的神色。这次回来,锦柔惨死,解忧对漠离不是没有怨言的。对赵匡胤轧着锦柔的丧期就要办婚事的行为,也颇有不满。ʝʂɠ她自己也不知道这份不满究竟有什么意义,又该如何化解。但她就是觉得闷闷的、堵堵的,无法强作欢喜,甚至无法与他们好言好语地说话。
不过这丧事一桩接着一桩,即便整日不苟言笑、阴郁地塞着一颗心,倒也算是正常。
如此又捱了数日。这天午后,一场突如起来的暴雨给整个渭州城降了些温度。解忧牵了匹马,带着曹彬一路飞驰,便到了跑马铺的军营。之前在这里赛灰马时,解忧便来过一次。不过那时天气寒冷,与如今眼前橙红色的烈日裹着沙土一滚一滚翻腾的景象,自然大不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