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匡胤无力地靠在一颗歪脖子老树上,惶然无依,“霸业、好个霸业,那也不过是一个人的野心,几个人的欲望,再用这万万民众一辈子的苦难换得的一息痴念而已。我要这霸业何用啊。”
解忧盯着他看,平日里英气勃发的面容此刻笼上了挥之不去的忧愁,她想了一刻,白若凝脂的双手便攀上了他的肩头。她踮起脚尖,将那柔软的唇轻轻覆在了他的唇上。赵匡胤愣了一刻,下一秒便搂住了怀里这柔软的身肢,两人动情地吻了起来。长吻给人带来了几近窒息的空白,恍惚间赵匡胤竟像回到了孩童时候,在床上反转难免时,总能得到母亲手掌的亲亲拍抚,令他的烦躁、不安以及所有的无措都可以一点一点安静下来。
初升的月亮伴着星星已经在西边的天空亮起,朦朦胧胧呈现出微黄的光芒,二人身旁一株早已落尽叶的果树被最后一抹夕阳染抹成了金红的颜色,浓光淡影之间,两人相互依偎的轮廓映在地上,被拉扯成了交错重叠的模样。
解忧的脸离他只有半尺的距离,声音轻柔而有徐徐的劝慰,“官人,你想要的天下是如何?”
赵匡胤微微回神,情绪已恢复了往日的平淡无波,“我不要我的天下,我想要天下万民的天下。”他语气恳切,似乎也被自己的话语惊了一跳,光线清淡,解忧可以清晰地看到他眉宇间轻轻的忧伤,“海清河晏、四海臣服、万国来朝,这只是一个雄主的梦想。而我只希望天下百姓,人人能为自己而活。不用知晓君王姓甚名谁,年庚几何,只要在乎自己的生活。若生而为农,成年后家里能有一亩田一头牛,田里每年产十石粮食,交一石给朝廷。朝廷用这万万民之一石去守土安邦,让治下百姓不受外敌侵扰,自己也不再骚扰百姓。而农夫剩下的九石粮食,自家吃三石,三石拿去换些银钱,购置别的用具,还有三石,存着,备灾年之用,亦可以换些自己喜欢的东西。想读书的,可以读书。不怕奔波的,可以学做生意。年轻的时候多拼搏些,接着娶妻生子、孝顺父母,老了可以尽享天伦。这山、这水、这风、这雪,这天地万物,我希望每个人可以享受来到这世间的美好,不要再受战乱之苦,不要再被饥寒折磨,不会再因一场月蚀就惊恐得焚家弃生。若此愿可达,我为君为臣皆无所谓。我要,”赵匡胤说着忽地听了下来,目光静静地落在解忧脸上,他的声音不大,却一字一字地落进了解忧的心里,“我要放生天下。”
解忧忽地被他的话语击中,北风烈烈,将他身上的青衫吹的呼呼作响。清灵的月光在山间行走,莹莹白白,犹如刚刚突破厚重泥土的一股清泉。解忧慢慢咀嚼他话中的深意,只身上无端漫过了一层寒颤,再抬眼去看那立于冬夜月下的男人时,眼底的清泪却已漫了上来,“邪痞酷毒害天下百余年,才生得官人这般贤圣之心。生民何幸,解忧何幸。”解忧盈盈拜下,她知他的野心,知他的抱负,可在此之前却从未想到过,他心中的政治蓝图竟是这样广阔而慈悲,“官人即有此心,即便前路崎岖,又有何惧。”
赵匡胤的目光微微在解忧脸上一转,低头微微自嘲般的一笑,又叹息了一声,伸手将她搀扶了起来,道:“前路何难,我这番话也是狂大了。地上寒凉,以后不要说跪就跪了。”
风在林野树叶间扑簌穿过,心里涔着丝丝微微的暖意,解忧盯着赵匡胤说道,“我信官人,天下万难,我都信官人。”
第8章 七解惑
过了午时,忙碌了一上午的柴荣略略松了下来,随意用了些糕点,换了外裳后,便回到隔间歇下。当值的内侍轻手轻脚地进来,在隔火的香笼里添上了混着银叶的安息香。香末隔火而熏,低回而悠长,香味醇和宜然,最适合午间小憩时使用,这也是柴荣一向的习惯了。
在暖烘烘的床榻上翻转了几次,柴荣迷迷糊糊的神志开始思考,最近的日子算是太平的,毕竟南边的战打完了,李景被封为江南国主,居于一隅,江南的三十六名臣子们由孙晟领着,按照品衔大小受了封赏,又赐下了住所,成为了大周的官臣。对于降臣,柴荣面上向来是宽宥,心底却是无比的鄙夷。这些人能用则用,不能用便给些微薄的银子养着,用以昭示他宽厚的心胸。不过说到底江南从来都不是大麻烦,北边契丹才是真正的威胁。这两年,契丹人日益做大,对边境的试探范围也逐渐深入,就像一只垂涎在旁的饿狼。好在如今赵匡胤去了陇西,柴荣对这位年轻的臣子抱着极大的期望ʝʂɠ,有他守着北门,大周才能有缓息的时间。与契丹一战必可不免,但一年、两年之后再打,那时的情形总比现在这捉襟见肘的模样要好。
捉襟见肘,当真是捉襟见肘啊。柴荣翻了个身,又琢磨起国内的情形。如今四疆都是敌,便处处都是花钱的地方。国库里小钱是不缺,但一提要花大钱,户部尚书那苦瓜般的脸便铺满了整个脑海。柴荣心里其实早早便存了个年头,想要收割江南,毕竟那才是天底下最富庶的地方。但组织内阁议了几次,次次都不了了之。倒也不是这帮臣子们推诿,实在是每个好实施的法子,山高路远、路又不通,没有动力,没人想干,柴荣自己也下不了决心。只好窝着一股火在胸口。这么一想,心情便不由地沉闷了几分。
他阖着的眼皮颤了颤,最终还是没有睁开,背上腻出了一层汗,翻了个身,又想到如今在朝中老一届的国仗候王、相国范质,中间有六部里的薛居正、贾钦、王溥等,又有如魏仁朴、张光翰、赵匡义等年轻一辈臣子成长迅速,遇事处事大抵也可算得顺心。柴荣叹了一口气,掌舵一个国家,便如平盘托珠,后有恶犬。脚下的步子缓了,会被恶犬撵上,可若是急了,摔碎了明珠亦是得不偿失,这一颗心时时刻刻绷着、堵着,连一个透气的去处也没有。
透气,他真想透透气。柴荣重重地呼了一声,这才发觉自己身上这件绸质的寝衣早已半湿了,腻腻呼呼地黏在身上,像糊着一层不透气的黏土。后宫粉黛里,灰头粉面的士族贵女居多,都是些不解风情的木头桩子。小符后年纪轻轻,性情却与她姐姐相去甚远,只差将那满心对权力的渴求写在脸上。雅贵妃是个笨蛋,只有攀附的算计,全然不在意自己都成了人手里呼哧乱舞的枪杆。郭妃倒是个老实的,却也太老实了。放眼望去,谈得上自己放在心尖上的女人,曾经有个长孙,而今的唯有秦妃一人。可秦妃啊、秦妃。柴荣一想到她那倾国倾城的容貌,便再也睡不着了,胸口莫名一阵悸痛。
那夜在殿上,秦妃为证清白,将一匣子骨灰抛洒在地上。那淡然的模样就像一把锋利的弯刀毫不留情扎进了他的心里。一个坐拥天下的君王在她的眼里,竟抵不过一鞠尘土。他的骄傲、他的深情、他的天下又算得了什么。柴荣气闷得很,他不明白为什么秦妃总是会出现在他欲眠将眠的时候,而每次只要想到了她,便再也无法入睡了。
他明明已经将她贬去养德院,离自己远远的,不要见也不敢见。
他后来明明又借着江南使臣入京的契机将她放了出来,贬做一个位份低微的美人,远远地呆在偏殿里,不去见也不能见。
她明明只是一个贡女,升贬赏罚都随心所欲。何况她除了姿色悦目之外,对自己的大业根本谈不上什么益处。痴迷于美色,实非贤君所为。
不召、不见、不思、不想、不念,却为什么就是不能忘。
柴荣猛地从榻上坐了起来,银叶混着沉水香的味道,只叫人的脑子越加清晰。屋里烧着地龙,为防止干燥,内侍有意在一侧放置着带了滚轮的水车,一卷一卷带起轻柔的流水声,让柴荣这位帝王空落的心微微潮湿。
刘平听见声响,低着身子走了进来,见柴荣在床榻上坐着,连忙迎了上去,“官家,怎就起了?您昨夜忙得晚,一早上的觐见又没停,好不容易午头得空歇歇。”刘平一面伺候他穿衣,一面唠唠叨叨地埋怨。
柴荣起身喝了口清洁的黑茶,漱漱口,转身便吐了出来,伸手拿起一旁的奏折,卷在手里,“不睡了,囫囵了一阵,睡意便过去了。看看外头还有谁在候着,叫进来吧。”
刘平抬眼瞅了瞅纱窗,苦笑道:“官家,这个时点,还能有谁?都回头候着申时的叫起呢。”说完,刘平忽地想起,迟疑了一刻,还道,“倒是有个和尚还在。”
柴荣眯了眯眼,疑惑道:“和尚?”
刘平笑着解释道,“官家可记得,此番与江南诸臣一同来汴梁的,有个叫恒超的大和尚。他们抵京的那一日,官家说得空要见见他。内廷便记下了,一直安排着。后来官家没提这茬,和尚自己没官没品,也没法子递牌子,便只好日日都来,从早到晚候在听房里,却也不急不躁的。”
恒超法师,柴荣记了起来。赵匡胤临走前,曾细细谈过此人。与唐王李景关系匪浅,又与先帝嫡子之密事有关。是该见见。柴荣微微笑着斥责道:“什么没官没品的大和尚,恒超法师乃南唐国师,竟让他空候多日,内廷的差事真是越干越漂亮了。”
刘平连忙领罪,口里说着回头便收拾那帮不长心眼的王八蛋,心里却琢磨着柴荣这言语间倒不似真怒。
果不其然,柴荣挥了挥手,道:“先把人领进来吧。”
柴荣的召见外臣的地方称作紫露阁,从集英殿过去,转过一条蜿蜒的回廊,又是一个里间走进去,里面装饰得很是华美。房梁上绘有描金五彩的图案,甚是华美。两面的雕镂窗户上绷着碧玉色的纱窗,如今因天寒,四下紧闭着,隐隐透着窗外的雪色。地上铺着缀有金线回文的羊毡毯子,踩在上面,细密的触感,柔软而无声。靠着书案立着两尊铜镀银鎏金的仙鹤熏灯,镂空的双翅低低地垂着,一缕一缕白净的烟从衔着灵芝的口里漫出来,给屋内平添了几分暖意与静谧。
片刻之后,刘平领着恒超,缓步进来,恭恭敬敬地行了礼。
柴荣见恒超与自己年纪相仿,身上只是一件麻葛布的僧袍,外头罩了个灰色的袄子,双脚赤足套了一双六孔空空的僧鞋,踩在华丽精致的地毯上,却无半点怯意。
柴荣立在窗下,屋内光线掩映,令他的神色也不甚分明,他看了一眼恒超,手中卷着的奏章还未放下,随意笑而问道:“法师在汴梁,起居住宿可还方便?”
恒超恭恭敬敬地作答:“陛下恩泽惠及南唐臣民,范相国周到细致,孙晟大人亦是能干之人,贫僧又怎么会有不方便的。”
柴荣见他应对得面面俱到,目光便凝在了他那深深如刀斧雕刻出的五官上,看似闲闲地说道,“有人说,法师是江南国师,昔日在栖霞寺,每旬日开坛讲经一次。次次皆是人山人海地围着,可除了法师的声音,旁的一丁点杂音都没有。有人告诉朕,若世上有光光靠说话,便能将人魂魄慑了去的,那便定是妖魅。可人若失了魂,回到家中,细细品味话中真义,又觉得朝闻道夕死可矣,那便是听了法师的讲经。传闻种种,朕也不及细辨真伪,索性今日拿了出来,直言问法师。”
恒超面上无半点情绪波澜,仍是谦逊地回答:“传言种种,无论言者出于何心,听上去贫僧都像是个妖僧。贫僧是不愿认的。”
“法师亦在乎身外名声?”柴荣饶有兴致地盯着他问。
“不敢答曰在乎,也不能说不在乎。舍身释家,便是六欲皆空,名声自然也是空空。这是贫僧的不在乎。然而人活一世,神思寂灭之前,名声虽在身外,却也如这具肉身一般,即便沉重拖累,也不敢轻慢之。”
虽是出家人,话里道理却入世的很。柴荣心里暗暗赞许了一番,果然是明睿之人,不由目光微微敛起,笑问道,“法师乃得道高僧,既到汴梁,朕自当厚待。只是有一句话虽不中听,却也先得问问,法师此番前来,究竟是为释家,还是为李家?”
最后这句话颇见分量,恒超双手在胸前合十,恭敬而不卑谦地回答道:“是为君家。”
“何为君家?”
“能弘我佛法者,弟子奉为君。能护我天下百姓者,臣民尊为君。如今贫僧身在汴梁,要开坛、要立寺,要传道,皆赖于陛下。而今周持天下正朔,国土安危、臣民生计,一半赖于天,另一半倚仗陛下。是故,于贫僧而言,陛下便是君家。”恒超缓缓而诚恳地说道。
柴荣自登基后,听到的奉承之言多如牛毛,可像眼前这位和尚说得这般入耳的却也不多。方才处处试探的语气便松了几分,柴荣笑着问:“朕若奉养僧侣、护民守土,亦是不难,但尊佛修庙之事向来泼费,于君家又有何益处?”
恒超在来之前便想过对谈之道,如今见柴荣已将话挑明了说,此时自然也不迟疑,直言说道:“排君之忧、解君之难、释君之惑,陛下心中有为难之事,贫僧便有所应之道。”
“法师如此神通?”柴荣好笑道。
“不是贫僧神通,而是陛下已然富拥天下,能向贫僧所ʝʂɠ求之事,聊聊无几而已。”恒超的声音微微低沉,像是沉着的自信,又像是十分的恭谦,“譬如眼下,贫僧便知陛下有一决心难定。”
“什么决心?”柴荣脸色沉沉地看着恒超。
“江南富庶,但这富庶的江南看得到、摸着着,却吃不到嘴里,如何甘心?”恒超的头微微侧下,像是故意避开柴荣惊异的神情,“江南道、鱼米乡,江淮米粟百万斛,可养天下。丝绸棉纺、盐茶铅铜更是珍贵。自唐起便有天下粮仓之称。如今唐王已向陛下臣服,但米粮绸缎却运不到汴梁。每年陛下就收些约定的贡品,这与天下粮仓四个字比起来,岂不是太寒碜了?”
柴荣眉心隐隐一跳,目光如同鹰鸠般盯着恒超,语气也不似之前那般客气,“法师这么说是什么意思?”
“贫僧没有讥讽之意,只是想告诉陛下商路不通,水道壅塞久矣。”恒超仍旧是那般不慌不忙的模样,缓缓说道,“贫僧此次从金陵出发,九月间便动身了,一路上没什么耽搁,竟然十一月底才到汴梁。而这个距离,两百年前,只要半个月。”
柴荣心中嗡地一痛,叹息道:“朕都知道,当年隋炀帝修大运河,通济渠连起了黄河和淮水,直河入扬子江,连接了余杭。若论行舟,自然要快许多。”柴荣对这些了然于胸,“只是如今水渠都荒废了。”
“陛下为何不疏浚河道,重修大运河?”恒超直截了当地问道。
为何不重修?柴荣心里烦躁得很。疏浚运河哪里像说说这么简单,人人都知道当年隋炀帝征全国数十万民户休运河,直接导致了隋的覆亡,可又有谁知道终唐一朝,又花了多少银钱与人力在疏浚河道上,才保证它的运力。唐末分裂,河道再没有人在意,也便成了如今的模样。他柴荣不是不想修运河,只是他想做的事情太多了。修运河是一项大支出,一旦开修,对契丹的战争至少又得往后推三五年,柴荣叹了一口气,道,“谈何容易。当年隋炀帝征发民夫数十万,修大运河,以当时隋之国力,尚且弄得国破人亡,朕又岂敢贪这土木之功。”
恒超微微笑出了声,“陛下想岔了。只见运河亡了三十八年杨隋,却不见李唐二百八十余年,因这河道获了多少利好。”恒超双手合在胸前,敛了笑意,道,“贫僧敢问一句,陛下这江山究竟是图十年之好呢,还是期百年之兴呢?”
第9章 八运河
外头的雪比方才更密集了一下,细细碎碎的声音击打屋檐上,发出些些些些的声响,寒意也越发浓重。守在门外的刘平伸头往里面瞄了一眼,又跺了跺脚,命人换了火壁里的炭火,又用风机呼呼地吹旺,暖阁里的才勉强保住仿佛有些憋闷的温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