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华曲(二)——金牙太太【完结】
时间:2024-02-20 23:18:49

  柴荣沉默了许久,黄纱屏掩映着他晦暗不明的面色,微微眯起的长眸里透出隐隐的怒气,“看来法师此行是来说服朕去修运河的?”
  “贫僧不敢游说君王,若陛下无心,那贫僧便闭嘴不言。可若是陛下先有意,那贫僧便试试,能不能帮陛下下定决心。”
  “你说说吧。”柴荣自然是有心的,但他更好奇,这个从江南来的和尚嘴里能说出什么比内阁重臣们更靠谱的言语来。
  恒超微微笑道,“汴梁城靠着汴水,而汴水横亘中国,若漕引江湖,半天下之财富,皆可由此路而进。贫僧曾见两百年前大唐工部记载,东南六路经运河供给的钱粮,竟漕粮一项,便可达六百万石。如此厚利之事,陛下怎可见而不闻。”
  疏浚河道的好处,柴荣知道。汴梁城相比长安和洛阳,最大的地利便在于临近汴河,城内又有惠民河、金水河与广济河横贯全程。只要河道疏通了,东南的物资尽可借道大运河北上,到了汴梁,再走黄河,半月内可达陇西。自己收割江南,备战陇西的战略,便不再只是梦想。可说说简单,这做起来又是何其难也。自己目前究竟有没有实力去啃这个硬骨头,柴荣心中是有顾虑的,他的内阁对此更是缺少信心。柴荣想了想,叹息了一声,说道:“漕运的好处,朕自然清楚,只是期间的难处,法师是否能明白。”
  “陛下无非是担心耗资巨大,如今四境不宁,怕掏虚了国库,扛不住外敌的咄咄逼近。”恒超缓缓地说,他的眼眸本是浅浅的棕色,在光线静谧的空间里,呈现出一层令人心动的色彩,“只是,凡事皆有一个准绳,太平年间有太平年间的做法,危机四伏中亦有危机四伏的谋划。只看此事值不值得而已。”
  柴荣心头一动,仿佛被他此言打开了关窍,神色很认真地请教道:“寡人愿请教法师。”
  “若是四海平定的光景,国库充盈,朝廷自然不缺这修水道的银钱,重担一肩挑起便可。若是换作眼下,陛下何不尝试放利于天下,”恒超含着一缕淡薄的笑意,缓缓说来,“河道是朝廷的河道,亦是天下人的河道。朝廷的漕运官船要走汴水,百姓的货舟私船也要走汴水。既然同行水上,那又何妨将修渠的费用彼此分担。”
  “你是说多征收一笔修浚的税费?”柴荣皱了皱眉。
  “自然不是,”恒超笑着说,“征税容易激发民怨,百姓纳的心不甘情不愿的。但若陛下以河道疏浚后的厚利诱导,出售漕引,那这钱商家百姓便掏得甘愿了。”
  柴荣猛地一惊,漕引乃船只航行运河中的通行凭证,由官府每年定额发放给商户,收取少量的费用。有漕引的商船,可航行于河道中,亦可在指定的漕运码头上货卸货。这从来只是一种管理手段,历朝历代也未从中获得多少利税,柴荣从未想到这竟也可以是一门赚钱的门道,而且能够在运河开通之前,便先拿到钱。他来不及细想,像是疑惑亦像是向恒超求证般的说:“此法可行。”
  “此法必可行。”恒超微微敛起的下巴,将他整个面部拉成了一副静谧而安详的塑像,像是远在天边的佛陀,又如近在身旁滋滋诱人的妖魅,“商贾嗜利,漕引的好处,心中自然清楚。何况天下乱战久矣,无论是江南的翟家,还是洛阳城里汪家,手里的钱几乎都成了死钱,放不出去,便滚不回活利。漕引这样的好事,又怎容错过?这是其一。”
  “还有其二?”柴荣眼睛一亮,问道。
  “其二便在百姓,无论是担扶走贩,还是纤夫客旅,挨着水讨营生的人岂止万千。陛下若给他们一点希望,让他们或出小钱、或卖力气,只要他们有利于河道,便许日后在汴水边营生。漕引可传子孙,便成了日后生计的一份指望。力虽小,但政策的制定只要足够聪明,无需与百姓争利,便可轻松聚天下力为陛下所用。”
  “说得好!”柴荣一拍桌子,大步走到恒超跟前,上上下下将这位衣着朴素的僧人打量了一番,几乎不能相信方才这番富有远见又有操作性的话语是从他嘴里说出的。“法师是朕见过最入世的高僧。”柴荣笑着赞道,他心里也有些吃不准,称赞一个和尚入世究竟是好还是坏。
  不过,恒超对这个倒不在意,他见自己寥寥数语已经令柴荣大开了思路,便也不再多言,依旧微微低着头,平静而不失恭谦地说道:“若贫僧一席话,能使陛下解忧,能令天下获利,便是善莫大焉。”
  刘平带着两名内侍,毕恭毕敬地领着恒超从紫露阁出来。在里头耽搁了大半个时辰,外头的风雪较之方才又更大了许多,一扇一扇白色的雪粒和在风里,又落在了宫宇楼阁外的玉栏上,跳落在地上,像一个个调皮的雪精灵。一阵疾风吹过,将宫檐上鸟窝里的一只小鸟吹了下来,小鸟半僵的身子重重摔在恒超跟前,圆溜溜的眼珠子转了转,又迅速阖上,双脚僵直地挺在风雪中。
  恒超停下了脚步,小心翼翼地将小鸟捡起,解开自己衣袍的领口,顾不上旁边刘平等人惊讶的目光,便将那鸟儿放了进去。不过片刻,体温给小鸟僵硬的身子重新带来了活力,它在衣服里扑腾了几下,边从领口钻出一个小小的脑袋。毛茸茸的脑袋轻轻撞在了恒超的下巴上,僧人脸上顷刻浮起一阵开心的笑容。他耐心地抚了抚小鸟的后背,又从衣袖里拿出半个冻得坚硬的素面果子,掰了些碎屑放在手心里,眼见小鸟一啄一啄地吃完,又有了力气。这次踮起脚,看它扑棱了几下翅膀,踉跄着飞回了自己的窝里。
  刘平在一旁看得有些怔了,这半辈子,在这富贵宫殿里,他见过形形色色许多人。可那些形形色色的人都有一个姿势,每个人ʝʂɠ都奔着名利权势而来。只有这个和尚,即便生生站在这里,却又像是离这浮华尘世很遥远。刘平微微躬了躬身,笑道:“法师善心,平日里,这宫里头人来人往的,冻僵了掉在脚下被人踩死的鸟雀花草不知多少,从来没人顾得上看一眼。像法师这般慈悲的,咱家也还是头一回见,怪不得陛下给法师赐住太平兴国寺,这便是要以国师之礼相待了。”
  恒超微微叹息,口中喏喏称道:“陛下厚恩,赐贫僧一瓦遮身。”说罢,他又抬头看了看在屋檐下吱吱欢叫的小鸟,在呼呼风中格外清亮。风雪中的紫露阁被模糊了颜色,朱虹的柱子,覆以浅黄色的琉璃瓦,又在最末处做出高耸入云的飞檐,远远望去,便像是有人在风中扯起了两条璀璨的流苏飞带,雪照琼窗玉作宫,满目尽繁华。恒超默了一刻,嘴角勾勒出一丝清冷的笑纹,“贫僧唯愿天下生灵均有遮风避雨之所。”
  二日后,风雪骤停,天空中出现许久未见的青蓝色,犹如一整块碧玉。柴荣亲自带着候王符彦卿、相国范质,六部尚书薛居正、贾钦、王溥等扬扬众人,自汴梁城东门出。先视五丈河、金水河,继而又到汴口。
  汴水绕着汴梁城,在东面挽出了一个深深的弧圆,是战国时魏惠王所开的鸿沟,隋唐时又称通济渠。它在北面接着黄河,南边入长江,是难得的连接两条大江的河流。由于黄河泥沙多,汴水河多年疏于管理,淤塞严重,如今又是冬天,水位下降,只剩下远离河岸的一小股不深的泥水。大船开不进来,孤零零地只浮着几艘小舟。柴荣走到河边,侍从用长杆探了探前方的淤泥,他又往前走了几步,迎着风口,大声问诸臣,“朕要浚汴口,通南涯,谁能领命?”
  河边风大,被冬日寒风吹得站都站不住的众人没人敢应,目光都投在范质身上。范质看看候王,对方也缩着脖子,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范质斟酌了片刻,道:“陛下,汴水河道是秦汉故道,官漕久不由此,淤塞不同。若大兴疏浚,怕是功用甚寡,如今……”
  又是那一套陈词滥调,柴荣在心中呵了一声,逆着风力,又往河道边走了几步。猛烈的风将他的猩红色大氅拉扯成了笔直的形状,柴荣从腰间抽出长剑,刺啦一声,插进了河道旁寒冷湿润的泥土里,瞬间锋利的刀刃便没进去了大半。
  “明年这个时候,朕要在这里看到江南的货船与闽越的商家。朕要汴水东流无限春,要汴堤烟柳重新成为城中盛景。”柴荣目光灼灼看向四方,深屏住一口气,又重新问了一遍,“朕今日以此剑为约,谁能领命?”
  “臣领命。”“臣领命。” 赵匡义与工部侍郎周景同时出列,拱手领命。
  柴荣大喜。
  两日后,敕封候王符彦卿为魏王,总领汴河疏浚之事,设运转使司,负责各路物资调配,周景为按察使,赵匡义为按察副使。
  *今天是大年初一,也是我生日。先给大家拜个年,愿多喜乐,长安宁。
  事实上这个年过得很揪心,希望大家都能健健康康、平平安安、顺顺利利。*
第10章 九表姐
  柴荣准备大修河道的消息,在半月后传到了渭州。此时已接近新年,都督府里一派忙碌喜庆的气氛。赵匡胤站房廊之下,手里捏着半只馍饼,细碎地捏了些面末洒进湖水里,引得其间的大小红鲤争相而食。
  “陛下这个决心下得不容易,”赵匡胤拍了拍手,又有些残渣掉下去,引得水里一阵热闹。他沉思了一刻,目光凝在水中嬉戏的鱼群上,面上的笑意缓缓漾开,又称赞道,“无论如何,修理河道都算得上是桩利国利民的好事,陛下能在左支右绌的时候,定下心来去整理河工,这份眼界和定力非一般人可及。”
  “匡义也谋到了不错的官职,官人盛赞陛下圣明之余,也该夸夸二弟。”解忧手里拿着一把银剪子,手肘靠在暖笼上,一面细细修剪着一件新袍上的线头。
  “他不过是投机投得巧罢了。”赵匡胤低声哼了一下。疏浚河道的事,显德元年便议过,那时候正连番与江南、蜀国、北汉、契丹作战,腾不出手来。如今,江南降了,国内形势稳了下来,急需打通从黄河到长江流域的交通。从长远看,现在的时机可谓是恰到好处的。然而,从眼下的形势来看,这件事给自己的压力也算是巨大。陇西万万要稳住,只有这里稳了,柴荣才能真正腾出手来,把河道之工做完。这么一想,赵匡胤的脸色便更加深沉了,眼前粼粼的水光与屋内香炉里漫出来的袅袅烟熏融在一起,令人有种微微压抑之感。
  一只锦鲤为了夺食,扑腾一下,从水中一跃而起,继而又掉回了水中,只在水面上留下晃动不已的圈圈涟漪。赵匡胤被这突如其来的动静惊得一松,目光又落到了在一旁忙乎的解忧身上,语气像是不经意般地说道,“眼看便到年下了,昨天蜀地送了十几筐新橘来,你今日若得闲,便送些给李锦柔,令铎不在,我们得照料着。”
  “知道了,一会便去。”解忧将熏好的衲袄从火笼上拿下来,细心地帮赵匡胤穿戴好。温热的衣物裹着两人的气息,弥散出一阵令人心醉的安宁感,“官人,马上新年了,我这几日想了想,若是每月从府里省些米粮出来,咱们能开个粥厂,帮助城中和周边的穷人度过寒冬,你说可好?”
  听她这么一说,赵匡胤眉心微微一动,随口问道:“你怎么突然会有这样的想法?”
  “倒也不是突然,”解忧一面说,手里一边忙活着,“想了好几日了。我整日在府里呆着,左思右想只觉得没什么能帮上官人的。每日里呆着也是气闷得很。若是能从些微的善事做起,哪怕只是给官人积攒些善名,也是好的。”
  赵匡胤微微笑了笑,双手握住她的手,语气却是一如既往的平淡,道:“府里这么多事,要打理的地方可不少,你忙过来吗?”还未等她回答,赵匡胤又接着说,“忙得过来就去吧,我也不是舍不得那点粮食,主要还是心疼你太劳累了。”
  只这一句话,便是解忧这见惯了调情嬉笑的也羞了个面红耳赤,当下再也说不出话来。一直到都护府上,落了轿,面上一阵一阵的红潮方才缓缓褪去。
  如今锦柔越发慵懒了,外头天气又冷,她整个人窝在榻上,拥在一床棉被中,动一动都觉得冷。见解忧进来,她也只是懒懒地招呼了一下,很快便又窝回榻上。 解忧瞧她穿着一件桃红色软绸罗衣,洒金的背心儿,额上系着一条白狐尾的额带,恰到好处地衬出未施粉黛的脸。仍是那般眉清目秀的好模样,只是细瞧神态,与一年前金明池畔初见时相比,已脱去了几分少女的天真与稚嫩。
  “你如今可是真懒了,次次见你都窝在房里。老人说,孕中女子该多走动,生产时才能少受罪。”解忧在床边坐下,一面解开了身上石青色的狐皮连帽斗篷,一面笑嘻嘻地说。
  “偏你知道,你又没生过。”锦柔笑骂道,说完这句自己先笑了起来,紧接着又捂了捂胸口,神色很是难看地说,“我是真不舒服,一起身头就晕得厉害。有人说害喜要害三个月,也有说能一直吐到生的,要是真这么折腾,生完这个绝不生第二个。”
  解忧笑道:“真有这么难受?”
  锦柔苦着脸说,“恐怕我较一般人还要害得厉害,每天从早上起来,就觉有喉咙里长了一双小手,拼命用力往外拉扯着心肝儿,好不容易吃点东西进去,没两刻的功夫,又都给推出来。”
  解忧对这生产之事完全不知,只听她描述得可怖,便愣了愣,又问:“找大夫瞧过了么?”
  “瞧过了,轮着来了几个大夫婆子,可究竟也说不出个所以来,只让安心静养着。”锦柔噘了噘嘴以示不满。
  “那就且安心养着吧,说明肚里是个调皮活泛的。”解忧笑着开导道,“我今天给你带了橘子来,蜀地运来的,又酸又甜,你定喜欢。”
  掰了个橘子,酸涩的汁水溅在白净的手指上,解忧用帕子托了,交给锦柔。锦柔吃了两瓣,酸得皱了眉,连忙又吐了出来,“太酸了。”
  解忧尝了尝手里剩下的,并不很酸,充其量也只能算是微酸。她皱了皱眉,便赶紧端过了茶杯和水盂给锦柔漱口,一面说道,“口味变化还真不小。”
  锦柔缓过来,用手捂住胸口,慢慢地说:“怀相不好,折腾得够呛,这头想想,十月怀胎,我这才刚开始,是真的害怕。”
  “怕什么?多福气的事。ʝʂɠ”解忧按住她的手说道。
  “我怕疼,更怕死。你知道多少女人都撑不过生产这一关么?”锦柔满脸都是焦虑。
  “别胡说,你也别盯着那死不死的特例,我只看到满街上都是牵着娃的娘亲。”解忧笑着说。
  锦柔也跟着笑了笑,默了半晌,露出一个虚浮的笑容来,“在党项,每个临近生产的女人都会请一个德高望重的巫女坐镇,防着小鬼小妖靠近。”
  “好,那也给你请一个。”解忧毫不在意,伸手又取了一个橘子,一面笑着安慰她,“请巫女有什么讲究么?我回去好给你琢磨琢磨,物色个好人选。”
  锦柔抬了抬头,从枕头底下摸出一封信,一双圆圆黑亮的眼睛盯着解忧,似乎有些犹豫,但想了想,还是接着说道,“人选倒是不缺,眼下便有一个,名字叫卫穆漠离,算起来,我也该叫她一声表姐。她前些日子便找人递了书信过来,想到渭州城住上一段时日。”
  “卫穆漠离,你表姐是怎样的人呢?”解忧觉得这个名字有些耳熟,便笑着问。
  “漠离表姐是我母亲四妹的女儿,出生的时辰太硬,父母怕她的命压不住,打小便送去了巫女的大账里。十六岁的时候,巫女说她福气满了,该走了,扭头便嫁给了李重建为妻,一年后生下了儿子李殷雄。”锦柔缓缓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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