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重建的妻子?你表姐便是西进王后?”解忧猛然想起来了,李重建是如今党项大白上国汗王李重中的弟弟,李重中给哥哥封了西进王,从西凉府到瓜州都是这位西进王李重建的地盘,兵马肥硕、牛羊无数。去年,李重建重病去世,王位传给了年仅四岁的儿子李殷雄。只是党项汗王李重中不是个大度的君主,自弟弟去世后,便将西进府里的这对孤儿寡母如眼中钉,平日便各种刁难,想必卫穆漠离的日子也不好过。
“我表姐如今也算得上是党项最富有的寡妇了。”锦柔脸上的笑意支离破碎,“我与她其实也有多年未来往了,前些日子突然收到她的书信,说能来渭州陪我生产,在信里她说自己八字重,很压得住。”
解忧有些为难,想了想,迟疑道:“这事倒是不错,但若是西进王妃要来渭州,怕还是先得跟玄帅说一声,看看他什么意思。”
锦柔的目光在解忧面上跳了跳,又道,“在我们党项,死了男人的女人,便不再是什么王后王妃的了,这封号就跟尘土一般无用。要紧的是男人留下的牛羊和财富,这才是踏踏实实有用的。”
方才那个橘子里头果肉烂了,隐隐发出腐败的气味。解忧顺手将它丢在一旁,自己又取了一个,捏在手里,一点一点地掰开薄薄的皮,任由新鲜的汁水滋滋地染上了她的手指,她嘴角弯了弯,又道:“你自己怎么想?若真是害怕,想表姐来陪着,那我便好好去帮你说说。”
锦柔抿了抿嘴,眉心缓缓出现了一道深深的沟纹,又缓缓散开。她叹了一口气,伸手将解忧新掰好的橘子拿在手里,说道:“我自然是想她来,这些年虽与她来往少了,但毕竟也算是个娘家的亲戚,令铎不在,多个人在身边,我自己也能安心一些。”锦柔话像是说了一半,突然停了停,犹豫了一刻,又看了一眼解忧,方才说道,“可我又怕伤着你,心里便觉得她最好别来添乱。可有时候想想,这也未必是件坏事,咱们阻也阻不了。”
解忧笑骂道:“孕里乱七八糟瞎想的怪丫头,这干我什么事。”
锦柔鼓了鼓脸,哼了一声,“平日见你也是个聪慧伶俐,没想到竟也是遇小事聪明,却在大事犯糊涂的。漠离表姐是个寡妇,能让她从西凉府辛辛苦苦奔来渭州,你以为当真是为了我么?”
解忧的心重重一沉,悸动不已,面上却如常平静,一面笑骂道:“你好没良心,你表姐辛苦奔波一场,竟还被你在背后这样说道。”
锦柔哼了一声,“我反正里外都不是人,若不是令铎定要我将这件事情先与你说,我才懒得费这口舌。”
解忧见她真生气了,便急忙哄道:“我知道你的心思,可……这也是个没谱的事,何必自寻烦恼。”解忧说着,她也明白锦柔对她的提醒绝对不是白操心的。前几个月,他们人还在汴梁,贺氏去世也刚满百日,便有些不管不顾的人要上门来给赵匡胤做媒。如今,他们到了渭州,赵匡胤成了独掌陇西的都督。莫说是他空悬着的正妻之位,就是姬妾的位置,也有不少人整日往上头使劲。若说这位卫穆漠离也有这样的心思,解忧一点也不奇怪。她缓缓将一瓣橘肉放进了嘴里,一阵强烈的酸涩感瞬间袭满了整个口腔,用力往下咽了咽,脸上露出浅浅的笑容,“玄帅与先夫人感情甚笃,如今夫人离世才几个月,于情于理都不会有这个心思。他若是没有,别人再怎么想也是无用。”
锦柔见她这么说,倒像是真放心了,在床榻上换了个姿势仰卧着,喘着气说:“你要是心无芥蒂,那我便安心了。我仗着咱们关系好,只啰嗦一句,男人跟女人的想法终归是不一样的,现在你跟玄帅的感情好,该要的名分、该怀的孩子,都得抓紧,这才是女人家的正道。”
解忧噗嗤笑了一声,像是真的从心底散出来的开心大笑一般,说道:“我也想早点像你这样,整日躺在床上,受着这害喜的罪,可自己肚子不争气,我能怎么办?”
“你嘴太坏了。”锦柔咕囔着抱怨道。
解忧也跟着掩面而笑,虚掩在面上的手指散发出淡淡的橘皮味道,带着一抹酸涩的清苦和令人醒脑的清醒。她能怎么办呢?她也想要个孩子,可每个月月信都准时到来,她无力得很。她也想要个名分,可她这样的出身,能在他身边有个侍妾的位置,便已经算是到头了。正妻,哪怕只是续弦,数遍了天下女人,也落不到她头上。
这样一想,心情便寡然无味了。回府的时候,天气并不好,阳光像是无力透过那厚厚的云层一般,只有些许淡淡的光扑落在地上,西风猛烈地刮着,裹着从西面带来的卷卷尘土,击打在解忧滚边的深色大氅上,不一会儿,便蒙上了一层灰色。
此时的凉州郊外,天气倒是晴好无比。一支尾端缠绕着红色璎珞的羽箭如流星一般射出,扎在了一只刚刚出来觅食的雪狐身上,那只雪狐还没挣扎几下,便又跟着一支箭,也随后射中了狐狸的身体。雪狐在地上悸动了几下,便再也不动了。
不远处,一名盛装女子骑在马上,刚收了弓,看了一眼情形,便扭头嗔怪着射出第二支箭的伙伴:“我已经射中它了,你还补这一箭作甚?”
她的伙伴脸上覆着轻纱,一双又大又圆的眼睛露在外面,目光里尽是凛冽的狠绝,“你那支箭偏了些,我怕猎物死不了,便来帮你一把。”
盛装女子看了看在血泊中的雪狐身躯,叹了一声,道:“其它倒也没什么,就是可惜了这张好皮。”
蒙面的女子将手中的弓挂在鞍上,毫不在意同伴的惋惜,伸手摸了摸马鬃,道:“谁不知道西进府富甲天下,还在乎这么一张狐皮?毁了便毁了。等到了渭州,该毁掉的事情还更多。漠离你心疼的过来么?”
那位盛装女子正是西进府先王妃卫穆漠离,听了同伴的话,却也不愠不恼,只淡淡地看了她一眼,说道:“渭州什么情况如今还是未知呢,我看你倒已经迫不及待了。”城外烈烈的北风吞了漠离后半句话,她眸光一转,侧过身子,背着风向竭力地喊道,“我一直好奇,等到了渭州,你最想毁了的人是谁呀?”
“杜解忧。”蒙面女子说得果决,清晰而有力地越过风声,直直落进了卫穆漠离的耳中。
第11章 十夜谈
晚上就寝前,解忧告诉了赵匡胤卫穆漠离想来渭州的消息。她这边说着,赵匡胤手里闲闲拿着一卷书,却不翻动,只斜靠在床上,屋里的烛光在他周围形成出一轮浅浅的轮廓,他的笑嵌在里面,便有几分意味深长的神色,“卫穆漠离,她是卫穆族长卫穆洞一的女儿,十三年前嫁给了李重建,从了夫姓,改叫李漠离。出嫁第三年,父亲卫穆洞一去世,为了跟几个弟弟争地盘,把自己的名字又改回了卫穆漠离。党项的家业向来是传儿不传女,但她却仗着李重建的权势,硬是把南格里一大片牧场给拿到了手里。前年,李重建病重去世,西进王的位置本该传给世子李殷硕。没料想,老头子去世的时候,李殷硕正在跟吐蕃抢庞岭。等庞岭抢到了手,李殷硕回来要袭承王ʝʂɠ位的时候,剑伤复发,又去世了。世子没有子嗣,这西进王的位子便落到了李殷雄身上。四五岁的孩子能懂什么,都靠卫穆漠离在后头撑着。锦柔说的不错,这卫穆漠离确实是全党项最富有的寡妇了。”赵匡胤笑了笑,他这些日子将周边各家的势力都认真研究了一遍,对这个卫穆漠离的情况自然也熟悉得很。不过赵匡胤很快却又摇了摇头,继续道,“不过,这天大的财富落在孤儿寡母手里,也算不上得是件什么好事。对西进府,汗王李重中一直垂涎三尺,之前还拿着弟娶寡嫂的旧俗试探了几次,这个卫穆漠离倒是完全不理会。”
“听说那李重中长得跟黑熊似的,卫穆漠离应该看不上他。”解忧拥着棉被欢快地笑道,完全一副小女儿家的神态。
赵匡胤看了她一眼,眉眼舒展了开,却微微摇了摇头,“看不看得上不好说,我看更重要的是,卫穆漠离若是嫁给了李重中,按照习俗,李重中作为丈夫顺势就能接管她的土地牛羊,马匹奴仆。到那时候,儿子李殷雄又还剩下什么?”
“我要是卫穆漠离,我就向渭州靠拢,借着大周的势,捱到儿子长大,再把这份家业稳稳当当地交到儿子手里。”解忧嘴上故作轻松地说道。
赵匡胤想了想,又道,“自唐起,党项便接受中原王朝的封爵。这些年,我们自己打成一团,这封爵礼便形同虚设。今年秋日里,陛下敕封了李殷雄为宥州节度使,原本也就是个虚衔。没料到,这个卫穆夫人不仅回了信谢恩,还送过来了五十匹骏马,倒也算得上是颇有诚意的靠拢了。”
解忧见赵匡胤一脸浑然不觉的模样,嗓子里便像堵上一大团的棉花,哽得难受。接着给床上的香薰更换新火的机会,她将身子转了过去,留下一个背对着赵匡胤,声音也变得生涩而遥远起来,“官人觉得卫穆漠离如何?”
“什么如何?”赵匡胤抬了抬眼皮,满脸疑惑地问道。
放好了熏炉,解忧的双手有些微微发颤,她往上扯了扯厚厚的棉被,盖住了自己露在外头单薄的肩膀,“她这么富有,连李重中都动心了,官人会不会想……想娶了她。”最后三个字几乎是用了全身的力气才艰难吐出来。
赵匡胤微微一愣,幽深的瞳仁在解忧面上一转,眉头随之微微蹙起,语气里便有明显的不悦,“你是这么想的?”
解忧的脸色有些微苍白,她又往被子里缩了缩,像是想藏起自己的心思与情绪,“我也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但也许这是一个不错的选择,卫穆夫人嫁妆丰盛,若得她助力,官人在陇西的局面也许便不至于如此艰难。于卫穆夫人而言,”解忧不断闪躲着赵匡胤咄咄逼人的目光,声音细微得几乎只有自己能听见,“官人居于渭州,威望震慑陇西,又不会去跟她儿子抢土地牛羊。是英雄也,亦是良人也。”
赵匡胤的脸色本就黑黑的,如今在幽暗烛光下,又添了几分郁闷。他盯着解忧并不说话。一刻之后,他伸手用那册书卷用力一扇,噗地一下,便熄灭了一旁的灯火,外头清白如霜的月光一下便从窗口洒了进来,将一室之内敷设了一层绵绵的清霜。赵匡胤在解忧身旁平躺下,两人肩并肩地挨着,饶是平躺着,他的身躯也如一座山一般,每次呼吸带动的身体起伏,都让解忧有种莫名的不安。
“解忧,”他沉默了一刻,声音在她耳边沉沉响起,“我不愿骗你,这些日子我也想了很久,陛下对我寄着厚望,陇西一定要安安稳稳的。可你看这边的形势,我没钱、没兵,没根基,这个都督看上去风光,实际上就跟一只在枝头跳跃的小虫子一般,别人随意伸伸手指就能将我弹开。可陇西想要安稳,我自己就必须尽快站稳脚跟。我没有足够的时间去慢慢积累力量,联姻是最快也是最牢靠的办法,或者也是我最好的选择。”赵匡胤的声音微微沙哑,像是掺进了万分的无可奈何,“现实便是如此,我再也回避也逃避不了。”
“我明白。”解忧闷着声应了一句。
赵匡胤在被子里摸寻到了解忧的手,一把握住,他掌心的温度贴着解忧冰凉的手背,相触的一瞬像是勾回到了从前,有股难以言明的滋味涌满了胸口,“我原本想着定要过了夫人的周年祭才谈论此事,可如今看来,怕是等不到了。我希望夫人在天之灵不要怪我,更重要的是,我希望你不要怨我。”
解忧的手指用力地蜷起,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去忍住泪水,她嗡着声音说道:“我知道。”
赵匡胤沉默了一刻,将解忧的身子掰了过来,手指去碰她的脸,摸到满脸冰凉的泪水。他目光凝在解忧面上,声音像是从心里传出来的:“有些事情,是我做不了主的,比如这个府里迟早要来一个女主人。我和你再不情愿,也得接受。但有些事,是我自己就可以做主的,就像这里,”赵匡胤抓住解忧的手,掌心握着,又按在了自己的胸口,一阵砰砰猛烈的心跳隔着薄薄的寝衣,清晰地传了过来,“只要它跳动一刻,你便永远都在。”
月光在这一刻似乎停止了流淌,静静白白地浮在两人中间,又在床上烙下两道淡墨色的影子。床头的熏炉里,新制的香膏混着橘皮的清香一袭一袭扑来,心肺间便充盈了许多。解忧方才还涌出的泪水,顷刻便被呛了回去。她破涕一笑,静了一歇,缓缓感受自己心中那密密交织的欢喜,才柔声说道:“我方才小家子气了。”
赵匡胤将解忧拥入怀里,气息在耳畔缠绕:“嗯,确实如此。”
解忧莞尔一笑,接着又有些故作轻松地说:“若是府里来个党项的夫人,那还有不少地方得变一变,至少得新招个厨子,啊,也不对,新夫人自然会带自己用惯的厨子过来。”
她在那自顾自地数着,赵匡胤却一直沉默着,静谧的气氛让解忧也觉得有些异样,便也跟着安静了下来。“解忧,你无需如此。”赵匡胤沉沉地开了口,手指轻轻地抚过解忧的脸,“鳏夫续弦,我也不去讲究什么情投意合,只图个利益契合便罢了。将来无论进府来做夫人的是个怎样的人,好相处的,不好相处的,那也是我该去应对的问题。我只希望在我身边的你能想哭就哭,想笑就笑,想小家子气就小家子气,用不着违心去做出一副贤惠的模样。我若是连喜怒自由都给不了你,那就是我太无能了。”
解忧的心底有一层一层的暖意涌上来,冲撞得鼻翼两侧酸胀不已,她将脸深深埋进了赵匡胤的怀里,嗡着声说了一句:“我知道了。”接下来的言语却被喉咙间酸涩的哽咽堵了回去,停了一刻,方才又说,“我想自己要变得更好更好更好,才能配得上官人。”
赵匡胤默了一刻,手掌用力将解忧的手攥紧,放在自己的胸口,迟迟方才开口道:“你要变得怎样更好?这个好,我说了算。”说完,他轻轻一笑,又道,“在我看来,现在就很好。”
第12章 十一茶话
卫穆漠离的脚程很快,腊月廿三便到了渭州,都护府特意辟出了一间独立的院落给她,对外只说是来照料锦柔生产事宜的。
赵匡胤虽是说不要她去处理这些尴尬的事情,但解忧哪里当真能不闻不问。第二日,她便数点了些金钗宝石、脂粉小吃等物,装了两大匣子,着人抬着到了都护府。府上很是热闹,城里一些官眷贵妇,或是与卫穆家沾亲带故的女眷,早已到了,坐了满满一屋子。桌上八大件的小果摆着,见解忧进来,锦柔便先迎了过来。
屋外淅淅沥沥的小雪飘着,解忧与众人换了礼,抬眼看见里头坐着一位衣着华丽的美妇人很是出众,一窝串髻松松盘在脑后,簪了几朵素色的花贴,上身一件青烟色的半袖袄子,下边不似汉家女子穿罗裙,而是一条深绿色裤子配着褐色马靴,白皙的脖颈被狐毛领羽围着,不仅俏丽动人,还有几分飒爽的洒脱。锦柔将她扯到那妇人面前,介绍道:“这便是我表姐卫穆漠离。”
“解忧娘子有礼。”漠离像是早就认识她一般,起身福了福,动作倒是干脆利索,不似中土女子那般矫情与做作。
解忧回了礼,又笑滋滋地将自己备下的礼物送上,笑道:“卫穆夫人亲临渭州,不甚欢喜,这里一点心意,夫人莫怪寒碜。”
漠离倒是很懂礼,接过匣子,一一取出来,各自称赞了一遍,又引得周边众女称赞解忧好眼光。寒暄完,她又命人拿了一个不大不小的木箱ʝʂɠ子过来,刚打开一股清新的花香飘了出来,里面竟是一丛雕刻得惟妙惟肖的曼莎珠华花,殷红纤细的花瓣妖娆地卷起,细细看去,竟是用红宝石细细刻出的。层层叠叠,高高低低的一小丛,远远望去,在日光下泛起夺目的光泽,当真可谓是巧夺天工。漠离笑着说:“听说此花是佛陀下凡所化,临水而生,最会给世人带来福气的。想来想去,送给解忧娘子最合适。只是党项人手艺粗糙,几朵花给我雕得是东倒西歪的,生生浪费了这上好的鸽子血。再要返工却也来不及了,今日也只好拿出来,还请娘子当个笑话给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