袋子里一片黑暗,还隐隐带着一股马粪味,隔绝了大部分感官,剩下的思绪便格外清晰。解忧见感觉掳她那人穿着与顾三相同的皮靴,想必也是马候的亲兵,便判断眼下境况最也不大妙,但也不至于太糟,便被他拖拽着一路往南边走去。
约莫走了小半柱香的时间,耳边那阵萧杀肃静的风雪声消失,变成了喧嚷嘈杂的人声。她知觉自己被带进一个不大不小的偏院,院中还有十来号人,有马厩,厩里有五六匹马,浓烈的干草味道透进来,熏得解忧有些头晕。掳她那人手一松,她便跌坐在雪地,透过麻袋上的缝隙,勉强只能看到一些星星点点昏暗的灯火。解忧判断,此处大概是府里护卫值班时的偏房。
掳她那人也不着急,径自走开从一旁的井里取了些水来浣手。有冰凉的水珠落在地上,又溅在了她的衣服上。解忧只好开口问:“这里是哪里?带我来这里作什么?”
却没有人回应,反而身边聚上来了三五个人,绕着她身边打量。“呦,大哥抓了个奸细?”有人问。
“还是个女奸细?刺客么?”另一个声音嬉笑着说。
“不知道哪来的,钻进西院去了,在里头待了不少时间。马帅不高兴,脸都拉长了。”掳她那人甩了甩手上的水珠,又朝被冻得冰冷的手心里呵了一口气,站在解忧跟前道。
有打量的脚步绕着她走了半圈,又猥琐地笑道,“在西院啊,他怎这般心急。这个肚里怀着呢,难道滋味能不一样?”
几人立刻心领神会地笑了出来,便有坏笑的声音怂恿道:“是你心痒了,也想尝尝?”
解忧真是欲哭无泪,心里已经暗骂了马侯一万遍,万分看不起他治军的能力,带出来的兵有一个算一个,言语猥琐、行为粗暴。
“都省省吧,她活不了了,你们谁送她去死。”掳她那人轻轻地说。
原本还喧闹嬉笑的四周一下便安静了下来,似乎没有听清楚刚才那句话,又像是听得太清楚了,各个都不敢置信。
大哥重复了一遍,“马帅的命令,这个女人来路不明,杀了她。”
解忧头皮一麻,压根不相信这究竟是怎么回事,细细将自己进府一来的一言一行都筛想了一遍,却并没有发现有什么出格的地方。即便有,怎地不审不问,就直接要处死了?解忧有些担心,从地上挣扎着爬起,大声抗议道:“是你们来买我的东西,说好把货送过来就给银子。到了又诳我让把土酒送去给贵宾,说有赏银。现在一个铜板也没给我,还要害我性命。这是什么地方,你们又是什么匪徒!”
解忧此时声音尖锐刺耳,充满哀怨,听得人心惊不已。掳她来的那位大哥显然理亏,却亦觉得无比晦气,只好装作听不见,用ʝʂɠ脚踢了踢身边一个矮个儿,“吵死人了,你去,一刀结果了她。”
那弟兄显然更加犹豫,吞咽着口水,迟迟道:“这可是个有身子的,一刀下去,一尸两命,我下不去手。”
大哥呵斥道:“孬货。你没动过女人啊?”
那“孬货”的声音又可怜又委屈,“女人还好说,可这肚子里没面世的胎儿阴气最重,我怕这孽造的,遭不住啊。”
这话一出,立刻便得到了更多的赞同,“这可是断香火的事,老子还没娶婆子呢,可不敢。”
大哥显然也有同样的担心,所以才宁愿费些周折把解忧带回来,只希望能让别人动手。当下沉吟片刻,总算想到了一个理由,说道,“别瞎担心,她的脸被套着,也没见过你,认不出的。等到了阎王殿,告状都没门。”
这个理由基本就是闭着眼瞎说,解忧却担心它能安慰到其它人,急忙大声反驳道:“我不认识你的脸,但我听过你们说话,认得出你们的声音。谁要是动手害我性命,十殿阎罗王那里,我一个一个等着你们。”
这近乎凄厉的威胁果然又吓唬住了恐惧已有一丝松动的护卫们,相互僵持的局面竟还有一点好笑。“孬货”索性将短刀往地上一扔,恨恨道:“大哥,马帅为什么要杀这个女人呀?她在西院里头究竟干了什么,你给讲讲,不然兄弟真下不去手。”
大哥往地上唾了一口,无奈道:“老子也不知道,只知道她跟张郎将独自在屋里待了许久。后来马帅进去了,张郎将只说她是来送货的,还替她解释了一番。”
这些话听下来,更不觉得此女犯了什么非死不可之罪。众人不解,继续伸着脖子等着大哥继续往下说,没想到他只摆摆手,道,“没了,就这样。”
“孬货”费解,只能坦言,“这没错啊,她也说自己是来送货的,怎的就惹着马帅了?”
大哥倒是比这几人更能领会上位者的想法,想了想,又解释道:“我猜是马帅犯了疑。张郎将平日是个怎样的人,纸糊的脸面铁铸的心,从不护短,就算是贴身伺候的人出了差错,他也不会开口维护一句。为了这么一个山野村姑,却说了那么多句废话。我要是马帅也得疑心其中有什么隐情,既然已经有了疑心,那就索性做干净点。”
解忧心里一咯噔,细细回想,张令铎的那几句话并没有什么问题,只是马侯看来过于刻意了。这一丁点儿的刻意促生了他的疑心,疑心一起便要杀人才能落个干净。这么一想,又觉得实在太过残忍。
那便大哥耽搁这般久,显然已经十分不耐烦,呵斥了一声,道:“别磨蹭了,马帅的话就是军令,该杀就赶紧杀了。晚上还要当差,都给我警醒着点,别再让什么来路不明的人跑西院去了,处理起来脏的可都是自己的手。”
说完,几个身影便同时带上了层层的杀意。解忧还没来得及开口,大哥却已先她一步防范上了,便从旁边抽了一块马鞍垫布,用力一勒,一半缠在了解忧套着麻袋的脑袋上,另一半则缠住了她的双臂,裹成了一个动弹不了的长粽子。这下莫说是开口说话了,就连呼吸都变得十分艰难。
解忧此时也顾不上许多,在被勒窒息之前,双腿又蹬又踢,宛如一只垂死挣扎的兔子。那“孬货”始终有所顾忌,捡起了短刃拿在手里,却始终狠不下心对她动手。
院里原本就昏暗的灯变得越来越暗,大哥也不想身上沾血,环顾四周,冲着院中那口深井一指,便命令道:“扔井里。”
这倒是个彼此干净的法子,抬着解忧的三个人便往院中快步走去。冬季众人都穿得十分厚实,动作并不大方便。解忧此刻口不能言、手不能动,万万没想到自己这条命竟要丧于此处,又想起自己腹中的孩儿,只恨自己不配为人母,过于托大,以致于连累了孩儿一条性命。
此番急难时,解忧忽觉得停了下来,整个人像是撞到了什么东西。紧接着天地旋转,她的身体一支胳膊搂住,硬生生地被拉扯到了地上。在自己反应过来之前,一柄利刃朝自己心脏的位置狠狠扎了下来,有冰凉的血从刀尖处流出,迅速浸湿了内外的几层衣服,浓烈的血腥味在夜色中漫开。死亡,比脑中担忧的、期盼的一切,都更快一步。
周遭安静得没有一丝声音,解忧的身体软了下去,躺在冰凉肮脏的地砖上,在灯火并不明亮的院落里犹如一团黑乎乎的影子。
大哥皱了皱眉,冲着方才刺向解忧的人,不屑地质问:“顾三,你搞什么?”
顾三半蹲在地上,将那柄短刀从解忧胸口拔出,又带出了汩汩流淌的鲜血,语气满不在乎地回答:“大家都喝那口井,别脏了水。”接着他直起身,将那柄满是鲜血的短刀在衣襟上擦拭干净,挑衅又好笑地看着大哥与“孬货”,“我家香火早断了,不怕造孽。”
第139章 一百三十八雪人(四)
雪已下了大半日,冰凉的雪粒随着夜风细细翻滚,落在解忧身下流淌出的鲜血上,只过了片刻,便结成了一层鲜红的薄冰。大哥看了一眼在地上一动不动的解忧,面上的怒意瞬间聚起,却又在下一瞬消散而去。大哥走到顾三面前,笑着说:“想抢功啊,跟我说一声呀,一声不吭就把人杀了。是保住了井,可你也弄脏了地呀,这么大一滩血脏兮兮的,你得负责弄干净。”
顾三将双手夹在腋窝下,目光挑衅地看着大哥,脸上则是一种玩味的笑,“打水洗地的活,你来干。”
大哥的双眼一下瞪大,“那你干什么?”
顾三笑笑,又用手一指地上解忧的尸体,说道,“不愿意啊,那换你把她丢去乱坟堆。待会天亮了,一具死尸留在这里,可不吉利。”
原来是要好人做到底,大哥立刻变脸,胳膊缠绕上顾三的肩头,说道:“行,兄弟够意思。早去早回,马帅面前我一定帮你记上一功。”
顾三与大哥交涉的内容,被缠裹得呼吸都费劲的解忧只断断续续听了些片段。接着她被扔上马背时,又被颠得几乎要断气了。剧烈的风声从她耳边穿过,身上原本湿漉的衣物在这样寒风暴雪的天气里早已变成了硬邦邦的一整块。解忧冷得发颤,暗暗用手指死命掐住大腿,试图保持意识的清醒。却只坚持了一会儿,她的手慢慢脱离,寒冷自脚底蔓延上来,犹如一座黑沉沉的大山压住了身体,心跳越来越弱。到后来,顾三只觉得背覆在马背上的是一具尸体,没有半点儿生气。
解忧再次转醒过来时,雪已经停了,方才嘶嘶呼啸的风也缓下了速度。灰蒙蒙的空中有一粒璀璨闪烁的金星,预示着深夜已然过去,人间即将迎来新一轮的日出。
解忧用力睁开眼睛,只见在靠近自己肩膀的位置旁,有一堆猛烈跳动的火堆,一股一股的热气传来,熏烤着她冻僵的双腿、双手和身体。她本能地往火堆的方向挪了挪,一根干柴带着风忽地被扔进火堆里,更多的热量噗地冒起,也将解忧的大部分意识带了回来。
“这,这里是哪?”她艰难地冲着眼前那个熟悉的剪影问道。
“乱坟堆,这里原本也是一处好山,可惜这些年死的人太多了,没钱收殓的,就来这里随便凿个坑一埋。阴气太重,花草树木便都长不了了。你这样出身的人,没到过这种地方吧。”顾三坐在火堆旁,冷冷地说。
解忧心中暗想,还真不是。不过就是乱坟堆嘛,自己不仅来过,还在里头待过。不过此时实在没有力气与他斗嘴,只是拼劲力气将自己的身体支撑起来,认真地对顾三说:“谢谢你,方才救了我一次。”
这句话很简单,语意却郑重。顾三并不适应她这样说话,黝黑的脸皮上浮现出一种不知该处置的尴尬,停了半晌,才讪讪道:“我也是好奇,想看看你这样的人若是被无情郎抛弃了,以后会怎么办?早跟你说了,张郎将这个人,”他向来不习惯在背后道人长短,话说到一半,戛然而止,“也只有你这种未经世事的人才会喜欢。”
解忧心里有种苦涩的荒谬感,她其实想笑,但此时她实在又累又乏,身体从极寒冷的僵硬中慢慢复苏过来,也不知道孩子的情况如何。只好用力搓揉双手,覆盖在腹部,试图将这一点微弱的温暖传送到身体里,脸上则是一片惶恐。
顾三自从认识解忧起,打心底里便觉得她心志过人,从未见过她有这般仓惶失措的时候,便有些心软,索性一把将自己找来的干柴全都扔进了火堆里。
火旺了起来,将周围烘得暖和了许多。橙ʝʂɠ色的火苗将她脸上映出了几分血色,人也显得暖和了起来,平添了几分生气。顾三想了想,便去惹她说话,“你比我想象得要机灵,方才拿刀刺向你,你倒是乖觉,倒地就装死了。”刚才的凶险万分,到了此时,已经变成可以拿来说笑的趣事。
他这样一说,解忧自然低头看了一眼身上的血污,也有些不理解,“我还想问你,这么多血,你从哪里搞来的?”
顾三想了想,说:“丫头的那三只兔子,这次带了给我。我一直放在院子,你在那里拖延时间的时候,我杀了两只,把血装在酒囊里,撞向你的时候,刀先刺破酒囊。也幸亏灯光昏暗,没有被人觉察出异样来。是你命大,当然,也可能是这个孩子命大,保护了你。”
解忧知他安慰之意,浅浅笑道:“丫头知道兔子这般惨死,怕是又要难过几天了。”
顾三想也没想,接着说:“不会,她把兔子送给我,就应是早有准备,不然还指望我把它们当宠物来养么。”
解忧被他直愣愣的笑话逗乐,嘴角微微扬起一个弧度,原本冰凉的嘴唇也慢慢恢复了温度,心想顾三这个人做事大胆心细,是个将才。只是脾气太大,在军营这种等级分明的地方,若没被上峰格外赏识,确实也难有出头的机会。
月亮缓缓落下,东方的天空静悄悄地映出了一抹青白色,黑暗正在一点一点地从天地间抽离。解忧觉得视线比之前宽阔了许多,周遭的轮廓开始变得清晰。果然如顾三所说,这里到处是乱埋乱葬的坟,有些上面竖着块残破的碑牌,写着逝者的姓名、生辰,有些则什么都没有,孤零零一个土包隆在地上,而更多的是连个像样的土包都没有,简陋的棺木或是草席大半露在外面。晨间的风很冷,又有乳白色的薄雾笼着,幽幽吹来,只觉得四处阴森森的,更有几分骇人。
顾三将火堆拢了拢,“再有一会儿,城门就开了。你带着丫头不要停留,早点回去。”他停了停,又说,“若是暂时没其它地方可去,暂时就在丫谷待着吧,生完孩子,再做别的打算。你连逃婚都不怕,想必也不会因为男人的负心薄幸难过太久吧。”
解忧说:“放心吧,对张令铎我早已经放下了。不过另有一事,我想请平安堂的大夫来诊脉。”
顾三知道她心中挂牵胎儿,心想如今已经过去了许多时辰,她脸上的血色逐渐恢复,想必没有大碍。但孕母多谨慎,去请个脉求心安也是应该。便也不反对,只叮嘱了两句,莫要惹人注意,又从钱袋中拿了点银钱给她。
解忧接过那些并不算多铜钱,目光被不远处的一个墓碑吸引了过去。那墓碑由整块的石料打造,与旁边破烂不堪的坟堆相比,格外精致且干净。圆弧的碑头上一层不染,显然刚刚才被人擦拭过。不过墓碑正面的字端正甚至有几分呆板,大字写的是:“先妻顾王氏之墓”,下面又分别有两行小字,写着“女婉六岁夭,子泰同墓”。再往下看,却空空如也,却并没有立碑人的落款。
一阵莫名的感伤侵了上来,解忧见过顾三的字迹,与墓碑上如出一辙。她听见了昨夜顾三说“我早已断了香火”。如今看到这墓碑清洁如许,便想起顾三眼睛里不经意间流露出的痛苦,还有他对自己这个陌生女人的数次搭救。解忧脑中一片澄明,喉间则是说不出来的感动,“你的妻子,也姓王?”她迟疑地、轻声地问。
顾三见她目光落在那墓碑,心下明了,神色极宁静,看不出任何的惊讶,只是回应道,“是,虽是王家女,但她不过是农户之女,与你家高门并不同。”
解忧说:“婉儿是个很好听的名字,泰哥儿听上去就是一个聪明的孩子。”
顾三却没有接话,将脸转向了墓碑的方向,教他整个人都浸在了一层看不穿、说不透的哀伤中,“婉儿要是还活着,现在应该比丫头还要大几岁。泰哥儿是我父亲为孙子选定的名字,其实我不知道它究竟是男孩还是女孩。他还没有被生出来,就跟着他母亲一起走了。”只是这样寥寥两句话,顾三说得却异常费力,看得出他已经用力让自己看上去平静地接受这个现实,可嘴角微微的抽搐依旧暴露了他心底的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