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以,但要注意尺度,不能伤害到她。”
没有伤害的斥责叫什么斥责,恐怕什么教训都不会记得。沈暮真是跟小女孩厮混太久了,对她无限度宽容,心肠都软了。
瞿溪玟在心底嘲笑他的老板,脸上礼貌地笑着答谢:“好的,我明白了,感谢您给我的机会,我会照顾好公主的。”
第49章 LosAngeles
洛杉矶的艳阳直直地斜射进高大办公楼中间楼层的落地窗,阳光普照下的办公椅后背吱呀摇晃,印着阳光边角的办公桌上懒散地翘着一双细白的小腿,包着黑色皮裙的大腿隐藏在办公椅阴影里,挂脖露背的吊带上衣让后背和腋窝多处部位出露,手背挡着半遮的眼睛,似是在遮挡阴影中刺眼的光。
有人推开玻璃门走进来,慢慢靠近落地窗前的办公椅,手中提的外卖纸盒放到办公桌边缘,解放了双手,他脚步不停再向前走,在落地窗前伸手拉起窗帘。
“我早说这间办公室物件摆放不对,天天背对着大太阳工作,也就你想的出来。”
办公椅上的人挥挥手,大概示意他少啰嗦,声音沙哑地问:“check fil a?”
“顺路买的,”窗帘拉上后再没有遮挡的必要,安岚放下手臂,迷蒙地睁开眼睛。瞿溪玟看着她布满血丝的眼睛啧啧称奇:“要是我今天不来,是不是连你什么时候过劳死都不知道?”
安岚放下腿,用力地伸懒腰抻开经脉,对岌岌可危的身体状况不以为意:“不至于,两三天而已,睡一觉就好了。”
外卖盒里的汉堡沉甸甸热腾腾的,安岚的手和本人一样,手指纤细但很大,一只手拿出来汉堡握着往嘴里塞,饿极了是一点吃相也不在乎了。
开过瓶盖的水递到她手边,瞿溪玟习惯地问她:“等会送你回去睡觉?”
“也许吧,我身体很困,但精神上又很兴奋。”
安岚盯着手里的汉堡,两片吃起来异常实心的面包夹着一块很咸的鸡肉,外加一小块酸黄瓜解腻,她每吃一次就要为这种食物的简陋感叹一次。
“我有没有跟你说过?”瞿溪玟闻声低头看她,俯视的角度下只能看到她颤抖的睫毛和鼓起来的腮帮子,她声音含含糊糊的:“以前我上中学的时候,好像是十五还是十六岁,那个时候上的还是公立的高中,食堂卖的饭都很粗糙,他们卖的汉堡和这种很像,面包很实,肉很咸,很有可能是昨天哪个窗口剩下的东西,吃的时候明显感到不新鲜,但有调味料吃起来就还不错。”
“听起来是很苦的日子。”
“苦啊,没有一天是好过的,每天过着猪狗不如的日子,和猪不一样,猪不会有饲养员时时刻刻在耳边贬低你。能怎么办呢?为了高考,都得忍下去。”
瞿溪玟记得安岚没有高考,直接去留学了,他问:“既忍辱负重又卧薪尝胆的,最后没有去考试,很遗憾?”
“有一点吧,”安岚抬头望着瞿溪玟,轻声说:“明天,算是我给缺失过的高考补偿了。”
朝夕相处时间长了,会难以发现身边人的变化,若是像这样几天不见,乍然从一个新的角度看身边人,必定会有些截然不同的发现。
其实这个事实一直摆在眼前:安岚——很长时间在他眼里都是个小女孩的人,已经二十五岁了,早就长成大人了。她五官面容变化不大,和二十岁相比,肤色不再有以前的苍白了,在加州阳光下演变成了光滑瓷器般的白。受洛杉矶热情肆意的氛围影响,她的五官像是长开了,嘴唇更加饱满,眼眸颜色更加深黑,睫毛更加长卷,长长的头发更加乌黑浓密。因为近几年来的健身习惯,她的肩背比以前要挺阔,衣摆遮不住的腰线也更流畅优美。气质上更外放随意,说话交谈时却意外的冷淡沉静。俨然是糅合了加州洛杉矶与伦敦两市风味的大女人了。
“明天······”
瞿溪玟无意地念着这个时间。没错,明天,明天就是安岚交差的时间,蒋氏在洛杉矶建造的购物中心将于明天开业,安岚全心全意耗费了将近五年时间的大楼明天就要展出接受所有人评判。
明天的诸多数据的确能称为安岚的高考,她的能力将由明天的景象证明,能否风光地回到企业中心都维系在明天的成果上。
“你不必紧张,”瞿溪玟尽量安慰她:“就算接下来试运营的一个月里商场效益不佳,你也能回到蒋氏去,你的哥哥姐姐不会放你在这西海岸不管的。”
就着矿泉水咽下了过咸的汉堡,安岚倒回办公椅,似是想到了瞿溪玟提到的人,突然笑笑,说:“怎么能呢?二十五岁了,办事不力还要家长来擦屁股,这只能证明我很没用,他们的栽培都落了空。”
瞿溪玟与她相处近五年了,很能明白她在想什么:“你就是想证明给沈暮你是有用的。”
随着年龄增长,事业在安岚生活中的比例日渐增加,二十五岁确实不能像二十岁那样为了一个人胡闹,或是不管不顾地追着他恳求她。安岚已经很少提起他的名字了,可每每工作到深夜,她拿着手机在等的那个电话一直都没有打来,安岚总是从这一次等到下一次,等待那个不会打来的电话。
其实并不是毫无联系,沈暮会在洛杉矶的白天给她打电话,相当礼貌点电话,会问候她的生活,偶尔给她的事业提供意见。奇怪之处在于,洛杉矶跟他所在地相差十五个小时,沈暮却能每次都在洛杉矶的上午十点左右打来电话。
特意掐着她方便的时间打电话不可谓不用心,甚至可以说为了她用心匪浅,不惜放弃自己的休息时间,在通讯上完全配合她的作息。
他是再好不过的人了,给了他所有能给的、该给的,却都是安岚不想要的。
他一直拒绝安岚,也是因为他是个再好不过的人,年龄上差距过大不肯耽误安岚的人生,感情上能避则避,大多数时候因为另一重身份的制约,他避无可避才上前来关怀。
谁都没做错,但谁都很痛苦。
瞿溪玟心知戳到安岚的痛处了,说完之后便闭口不谈,安岚却是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像是没听到瞿溪玟的话。站起来舒展身体,对他说:“载我去桥那边坐坐吧,我想去那边吹吹风。”
“桥那边”是西海岸边上那座音乐之声不绝于耳的桥,每每踏上木板,la la land似乎就响在耳边,在渐暗的天色下桥上的灯逐一亮起,各式乐器在桥两边奏响,欢笑声从不停歇,是最热闹的一个去处。
他们在桥头的长椅上坐下,习习海风吹过安岚的长发,眼前正是城市的天边,粉紫黑混杂的天色中点缀着几排亮灯,高大树叶舒展的棕榈树身影在暮色里反而越加清晰,背后脚下就是英语和音乐声搅和成的海水,恍若真的置身电影中。
在这如梦似幻的氛围里,安岚开口说:“洛杉矶是我见过的最具象化的城市,它就出现在好莱坞电影里,就出现在游戏里,街道都是刻板印象里的美式街道,那边的海滩或是大街上能见到各式各样的人。在这里,奇观都不再是奇观,意外也不再是意外,都只是这个城市的一部分而已。或许在几十年前,有色人种还能成为这里的奇观,整片美洲大地上,有色人种不能和白种人同桌吃饭,华人的容身之处仅在于距此几百公里的旧金山唐人街。现如今,哪怕华人女孩和白人男孩恋爱也不会引发什么议论了。它还有什么是不能包容的呢?”
她的目光在遥远的天边涣散,“我也开始思考,见过这样的城市,来到了能包容我的城市,我还需要追求一个虚无的家吗?一个我失去了就再也找不回的家。”
安岚转头看瞿溪玟:“你说过,你的妈妈在你爸爸下岗失业半年之后出轨离开了家。你想象一下,那个时候,你的家庭毫无收入来源,没有人能照顾你,长辈尚且自顾不暇,你的所有需求都只能无限压缩。假如这时候,出现一个富有的女人,她ʝʂɠ包容你,爱护你,给予你一切她能给予的,她索要的不过是你今后站上高位时回馈的帮助。然后在你还没有能力帮助她时,你的父亲又离开了你,她代替了父母的角色陪伴在你身边,作为你在这世上唯一的关系人和你共存。你会把她当作什么?”
她再次看向翻涌的黑色海浪,思绪好像都被无休无止的黑色吞噬了,呢喃说:“我把他当作我的家里。现在,我又不知道要不要去追求我的家里。”
第50章 UrbanLights
“之前也有人说过要给你一个家,那个时候为什么要拒绝?”
安岚二十岁交往的男朋友是她所有恋情里持续时间最长的,她和叶疏安交往了大概一年半的时间,哪怕之后毕业分隔两地工作,他们也保持了很长时间的男女朋友关系。
“他是因为接受不了香港和洛杉矶的时差,和我大概半年才能见上一次,又做不到不喜欢我,于是跑过来跟我说,说我们结婚吧。他说今后他会想办法过来,或是我想办法过去,一起上班下班,住在同一个房子里。呵,光是听听就毛骨悚然了。”
那次求婚瞿溪玟也在场,他把安岚从办公室送回家,按照习惯他下车送她上楼,就在楼下遇到了风尘仆仆地从香港赶来的叶疏安。
瞿溪玟很有眼力见,他及时退回车子里坐着,从车窗里看他们,既给了这对情侣空间,也能看护好安岚。
他亲眼见证叶疏安说了很多话,就站在楼底下,神色真切得不能再真切了。在瞿溪玟的印象里他是很讲礼节的人,安岚也不是禁止男朋友进家门的人,他却等不及在大街上和女朋友求婚,也是真的爱的深切。
但是透过车窗他看到安岚的神色,听完叶疏安的话之后,她脸上浮现出一种不忍与恐慌来,慌乱得像手里被揣了一个炸弹。
“我从来没想过和别人进入婚姻,婚姻代表两个家庭的结合,可我没有家庭,血脉相连的家人都是我讨厌的敌人。如果我真的要去结婚,那代表我家人出场的就会是沈暮,他要护送我到新郎身边,坐在家属席上和对方的家长攀谈,解释他和我的关系,在他嘴里多半是情感深厚的兄妹或叔侄。这多可怕啊,比我要嫁给一个人本身还要可怕。我亲过他、摸过他、和他睡在一张床上,他是我青春期所有的性幻想,我把他当作情人、爱人。这样的人,要作为我的长辈送我去和另一个男人缔结终身,我根本不敢想象。”
天色已经完全暗下来了。洛杉矶终年炎热干燥,唯有夏季时天使扇动翅膀带来飓风和雨滴,而懒怠的天使时隔几十年才会随意挥挥翅膀。黑色绒布般的天空里缀着城市灯火的钻石,可能有些人终其一生追求的不过是天边一颗闪耀的光点。
瞿溪玟站起身,不作评价反而说:“走吧,带你去别的地方看看,之后再送你回家。”
来洛杉矶旅游的人,去过星光大道,上过格里菲斯天文台,踏过圣塔莫妮卡海滩,见证了天色完全暗沉之后,urban lights最适合作为最后一站,因为那是LA夜景里最闪耀的一环。
静静驻足在无数根灯影之间,享受无数柔和的光点沐浴,似乎灵魂来到了天使的翅膀下,感受身体还在母亲子宫时的安宁沉静。安岚来洛杉矶五年,却从未有时间来这里倚着一盏灯,沉浸于独属于自己的沉默。
她太忙碌了,忙到瞿溪玟作为旁观者都会不忍的程度。安岚刚来到LA时,那些董事口中将要建成的大楼连一片土地都没有,土地是很难解决的问题,附带着国籍、争斗、合作权益等等困境,数不清的问题纷至沓来,这块缺漏给负责人的工作量增加了数倍。
这五年来安岚几乎给自己装上了发条,不眠不休地用工作度过每一个夜晚和凌晨。长时间的高强度工作下,她不可避免地染上了坏习惯,白天用咖啡保持清醒,夜晚用香烟赶走困倦,紊乱的作息使她难以入眠,等真有了睡眠时间,她又要喝几杯酒助眠。
有时早晨去家里接她——这种机会很少,因为除了出差,安岚不怎么在办公室以外的地方休息。青春正盛的女孩明明休息了一整晚,坐到他车上时笑得依旧疲惫不堪,她说:“感觉等等就要窒息了。”
她才二十五岁,身体的糟糕就已经露出端倪了。辛苦到这种程度,都是为了将自己外派的工作时间尽量压缩,尽早回到她真正的战场,然后为她自己和对她有期望的人带回真正有用的东西。
旁观者不会不难过,无需感情和血缘上的联系,看到一个被认真扶养长大的姑娘为了本该送到自己手里的东西,几乎挖空了身体,仅是秉着人的基础情感都会怜惜她。
更不要说大部分时间与她相伴,生活起居一应由他照顾的瞿溪玟。甚至这位姑娘在他的生命中尤为特殊,不仅是强制塞给他的责任,更是这个人的存在本身就是一道划破他人生长卷的斑痕。
瞿溪玟看着她踱着步子慢慢走过一盏又一盏灯,白纱般的灯光披在她的肩背上,搭配她本来的挂脖吊带和皮裙,类似着装奇异的新娘一步一步走进礼堂。
瞿溪玟深知这种想法不妙,更深知,他有这种不妙的感受已经很久了。
不妙从发现自己的目光聚焦在一个人身上开始。瞿溪玟是在感情里游刃有余的人,他坦然面对生命里的欲望,升职、薪水和女友,他从不避讳谈论关于自己的这些。他觉察到自己内心的真实想法比任何人都快,然后心情悲哀地发现安岚已经占据了他大多数的思绪。
抵抗这种想法的初期,瞿溪玟蒙骗自己是太久没有交女朋友了,又天天和安岚混在一起,还要关照她的吃住,会时不时想到她也合情合理。
等到为了驱赶不妙的想法去和人交往,瞿溪玟崩溃地发现越是和女朋友亲密接触,他想到的安岚越多。更可怕的事实是,他脑海中的安岚做出了平时绝不会做出的行为,可能······这种行为她只会对男朋友做,或是在沈暮身上实践,但肯定不会对瞿溪玟做。
太不幸了,太可怕了。瞿溪玟害怕的除了对小自己十五岁的女孩产生感情以外,更是在畏惧这位小姐背后的人——他的老板,她名义上的兄长。
并且瞿溪玟观察得来的发现,沈暮并不是对安岚毫无情感,他只是被某些限制囿于原地不肯接受女孩的示爱。这些限制也很好猜,年龄、道德、利益、世俗······沈暮本来就是严于律己的人,想必是绝不会允许自己去和小十五岁的女孩恋爱的。
在望不见尽头的害怕的沼泽里,瞿溪玟清醒地放任自己深陷其中——他对于自己喜欢上安岚早有预料。
不管放在哪种文化体系里,安岚都是极特殊的存在。她因为童年经历,性格底色好强且擅长抗争。经历了多舛的青春期,在最需要亲人的时光失去了自己唯一的亲人,紧拽着唯一的温暖不放,却被放逐到遥远的岛国,悲凉和孤独成了她性格里不可剥离的一部分。伦敦三年,LA五年,淋过雾霭蒙蒙中的细雨,晒过万里晴空下的太阳,她逐渐和过去的小女孩告别,自信又顽强地站在了高位上。
她不像远东女孩们羞涩于性或是遮挡那些器官,她在认识不久的瞿溪玟前浑身赤裸也不会躲避,但这种坦然并不是欧美女孩们在从小到大的教育里养成的开放,她会感到羞耻,只是懒的去为那些少量的羞耻尖叫,再煞费苦心地逃离。
是的,她很懒惰,值得她费心的事物少之又少,就像她不会在意有男朋友期间还对着真正的爱人示爱一样,她或许察觉到瞿溪玟的情感变化,却不予理睬,既不回应也不拒绝。瞿溪玟在她眼里也不是需要花心思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