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言,公冶文把手里的铜钱捋好,塞入袖子里,他很平静地说:“父亲交到我手上的时候,我便知道会惹来麻烦。”
“我想不通的是你们夫妻俩居然不是派了一拨人来探伺,”说到这,公冶文看了邱静岁一眼,见她并没有要解释的意思,便继续说道,“不过父亲说过,这东西可给你看。”
公冶文从书桌上拿起一本薄薄的册子,就那么轻易地递到了邱静岁手上,连眼皮都没有抬一下,好像给她的是几张不值一提的破纸:“拿去看吧,不过三日之内须得还回来。”
“你就不怕我拿给陆司怀?”邱静岁紧紧攥着书脊,问。
他转身背向她,回道:“父亲说你不会这么做的。”
“雪薇我可以带走吗?”
“随你。”
最终,邱静岁搀扶着雪薇,连句谢也没有,完好无损地从公冶府走了出来。她觉得好像在做梦,公冶家父子打的是什么算盘?她不知道,但是她总觉得无论自己怎么选择,好像都已经变成了他们计谋的一环。
带着雪薇来到槐树胡同的四合院里,邱静岁把雪薇交给了珍珠,自己去了灶房,她艰难地升着灶火,期间那本册子一直被她放在灶台上,一抬眼就能看见,好像无时无刻不在引诱人翻阅。
她被烟尘呛得咳嗽不止,珍珠探头问是不是需要自己的帮助。
“不用。”邱静岁犹豫了片刻,却拒绝了对方。
灶膛里头终于冒出了火光,她看着那散发着融融火意的暖橘色光芒,明明册子就在抬手就能摸到的地方,胳膊却像有千斤沉。
如果翻开来看,当然可以极大地满足她的好奇心,但是除此之外呢?看到身边最亲近的人可能的结局对她来说是一件好事吗?
知道了之后又要如何做呢?
预警?规避?这样的金手指,真的好用吗?蝴蝶效应的存在会不会把事情导向自己根本无法预料的结果?
面对已知的人生,她是能将其视为金手指轻松对待,还是把原定的命运看做头顶上高悬的一把利剑,日夜寝食难安?
邱静岁想了又想,一根根递送着柴火,好像在为即将到来的决断加码。
不知过了多久,直到外面传来珍珠担忧的催促声,邱静岁伸手摸上册子的封皮,将它拽在手里,眼神逐渐坚定。
而珍珠一直担心着私自跑出来可能会被传出去影响夫人的名声,但看邱静岁严肃的模样,又不敢狠催,心中煎熬无比。在这个当口上,她听见院门外传来一下重似一下的脚步声,还没能来得及有什么反应,就被从屋檐上跳下来的一个人给反手剪住,“扑通”一声跪在了院子当间。
等她看清来人是谁,院门已被大力撞开,陆世子从外面跨步进来,一张脸冷若寒霜。
形势变得太快,珍珠缓过神的时候,不知为什么竟然已经成了夫妻对峙的场面。
邱静岁握着册子,站在灶房的门口,看着陆司怀的模样,她生出浓浓的不真实感。
门口几个护卫把公冶文“请”了进来,对于邱静岁手中的册子,公冶文言明那是自己给的,丝毫没有出卖别人的不好意思。
陆司怀一步步走到她身边,朝她伸出了手,压抑着声音道:“给我。”
邱静岁一动不动,她下意识地问了一句:“你想重蹈覆辙吗?”
“不,”陆司怀蹙着眉心,声音坚定地否认道,“防患于未然。”
邱静岁看向公冶文,很想从对方的表情上看出点什么来,但是公冶文却垂着头,不肯让人看见他的脸。
防患于未然?或许曾经有过帝王也是这样想的吧,但是从历史上看,这样的预防无一例外地都演变成了极端的杀戮。
得知了真相的陆家会成为例外吗?邱静岁看着陆司怀,觉得他好陌生。现在站在她面前的,究竟是和她一路风雨同舟走过来,患难与共的枕边人,还是一个即将执掌天下大权的上位者?她看不透了。
要赌人心吗?破釜沉舟地走到今天,又要重蹈覆辙?想到这,她的眸色渐冷。
邱静岁从没这么冷静过,她无视了陆司怀的手,转身将册子投入灶膛深处。
火焰高涨,几乎瞬间就吞噬了书本,但是在场这么多人,个个武功高强,不会眼睁睁看着它被烧毁。
最终,陆司怀还是拿到了那本已经被烧得糊了边的册子,他看向她的眼神中已经全是不理解。 在众人目光的注视下,陆司怀翻开了册子。
第132章
陆司怀的脸色如同今日的天色一般显见地阴沉下来, 邱静岁缩回灶房里,觉得自己的精神剥离了□□,正悬浮在半空中看着眼前的一切。
被控制住的公冶文突然笑起来, 那笑声越来越大,但没有持续很久的时间, 他终于抬起头来, 脸上却没有丝毫畏缩:“我骗你们的,父亲根本没有把天书给我。”
旁边王羽仁抽出刀架在他的脖子上, 厉声道:“胆大包天。”
“为何这么做?”陆司怀沉着脸转过身去看他, 语气冷到极点。
邱静岁注意到他攥着册子的手背隐约露着青筋,显然已怒不可遏。
“我说没有你们信吗?与其整日受你们遮遮掩掩的试探,我宁愿把命抵给你。信,就放了我, 不信,随你处置。”公冶文视死如归,看不出一丝一毫的害怕。
“你让我相信公冶芹会把家族最大的依仗轻易毁去?”陆司怀把册子随手扔到公冶文的脚下,继续质问。
他没有轻易相信公冶文的说辞, 是敏锐还是执念?邱静岁又往后缩了缩, 她觉得眼前的场面既陌生又可怕,她只想逃离。
慢慢有眼泪从公冶文的眼角流出, 他凄惨失意地笑了声:“依仗?我们公冶家靠它害了多少百姓, 若被天下人知晓,遗臭千年也不为过。如果要靠这样的东西才能让家族繁盛, 公冶家不如早些覆灭赎罪。”
邱静岁十分理解公冶文。他和公冶芹同为易学天才, 他们自信甚至也曾自负过, 自认是把家族带向进一步昌盛的掌家人,直到事实狠狠打了他们一巴掌, 他们发现原来自己不是天之骄子,而是阴沟里的臭老鼠。这种认知很可能会摧毁一个人原来牢不可破的价值观,即便外表看起来如常人一般,但是他们的思想已经颠覆的厉害。比如公冶芹就从家族的守望者变成了致力于毁坏天书的家族罪人,而公冶文也跳脱出了世俗的观念,目标变得和父亲高度一致。
这些话放在如今的世道,简直可以称得上是大逆不道,就好像一个人在为自己弑父寻找理由,即便他舌灿莲花,也很难说服别人。
起码从在场众人的表情上看是如此。
“他没必要骗你。”沉默过后,邱静岁出声道。
面对未来的君王,如果公冶家想继续过荣华富贵的日子,就不能在大面上说错话做错事,但是公冶文今日的所作所为,如他所说,是把自己的命都豁出去了,如果他真的有天书,就不会这么做。
即便真的有,今日闹到这个局面,到死他也不可能再拿出来了。
比起感情,陆司怀显然更加能被利益考量说服,他抬着头看着远方的天空,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搁在公冶文脖颈上的刀寸寸逼近,公冶文一脸坦然,陆司怀没有喊停的意思,邱静岁忍不住道:“放过他吧。”
公冶芹毕竟还做过家族的傀儡,也惹出了不少麻烦,所以她说他死有余辜。但是公冶文毕竟没有。
陆司怀立刻转过身来看她,表情有些不敢置信:“你为他,求我?”
这句话的重点在于“为他”还是“求”?邱静岁分辨不清,她也不想分辨,只道:“有一点我很感谢他们父子俩,至少以后不会出现和我一样倒霉的姑娘了。”
陆司怀的呼吸瞬间粗重起来,即便方才发现册子里面是空白一片,也没有气到这种程度。
“好,”他忍着气,点点头,“王羽仁,把公冶文放了。”
脖子上的刀被移走,但是公冶文一时之间还没有反应过来,王羽仁语气不善地喊道:“没听见让你走吗?”
公冶文没搭理他,扫了陆司怀和邱静岁一眼,道了声谢,转身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邱静岁刚要说话,又被陆司怀打断:“有话回府说。”
她扶着墙面,道:“不回了,我这就走了。”
王羽仁听话音不对,带着闲杂人等全部退出门外,最后四合院里就只剩下他们两个人。
陆司怀的眼神好像要吃人,他一步步踏入灶房。每走一步,邱静岁就不自觉地后退一步,但她很清楚自己并不是因为害怕,而是觉得陌生。
“你还有什么条件?”陆司怀的脸近在眼前,说话间呼吸可闻。
邱静岁能清楚地看到他眼中的血丝,她觉得心很凉。现在他还能听得进去她的话吗?大概不能了。
他们的想法和要走的路已经出现了分歧,不可退让的坚持让她疲惫于再和他更多地解释什么。
最后,她只道:“如果你不愿意和我走,那就放我走。”
“你为何不能同其他女子一般,妥协一二就如此之难吗?”这些日子,陆司怀也无数次想起两人之前的谈话,可是越想越觉得没有希望,即便是女儿也不能动摇她的坚决。
他愿意一生只娶邱静岁一人,即便那个位子历代君王都说高处不胜寒,但是他曾坚信他和邱静岁可以并肩走完一生,或许会有小吵小闹,但都无伤大雅,和天下间的恩爱夫妻没有区别。
可是如今邱静岁的态度,如同一盆冷水,兜头浇灭了他对未来的希冀。
他已经做到这一步了,还要他怎么样?难道真要放着天下不管,和她去浪迹天涯吗?陆司怀扪心自问,这份责任他无论如何也不可能轻易舍下。
而邱静岁这边,听到他的问话却是好生感慨,她想起那天晚上两人在山庄的廊下,他坚定地说让她不要遵守这世道,眼中的光芒比漫天的星光更加璀璨,她满心都是欢喜。
可今天呢?他亲口让她移转本性,去妥协,去迁就。
是地位不同,想法和目光都变了吧。邱静岁只好这么安慰着自己,尽力保持着体面,颤抖着声音道:“陆想以后有不懂事惹你生气的时候,希望你看在她小时候颠沛流离的份上,多教育教育她,不要教训她。”
说完,她从陆司怀的身边走过,目视前方,孑然一身走出了四合院,朝着未来走去。
这么一路走着,并没有陆家的人追上来,邱静岁很感激陆司怀能成全她,他可能要面临家中方方面面的压力,不过她已经“死了”,即便回魂来走了这么一遭,想必也惊扰不了太多人,掩饰一番揭过去也不是什么难事。
走到城门口,邱静岁看见青竹正坐在一辆牛车上,拉着脸并不高兴地看着她,而在他旁边的,竟然是方才刚被释放的公冶文。
没等她开口问,公冶文就主动解释道:“京城事了,我想去外面走走看看,青书武艺在身,我同你一起走,也好有个照应。”
站在他身后的盲目少年弯腰行礼。
邱静岁问:“你要跟着我们去北面吗?”
“不,”公冶文的神色事从未有过的平静、轻松,“我不会定居在一处。”
公冶文难道是怕她和青竹两个人一路上会出现意外,因为父亲做的事对她心怀愧疚要跟着保驾护航一段时间?
不管他是什么目的吧,邱静岁现在对他或者说对公冶家都没有了多余的情感,人多毕竟安全,他要一起走,也没什么不好的。 答应下他,邱静岁又转去问青竹:“干嘛一副老大不高兴的样子?”
“你还真要走啊?以后后悔别求我把你送回来。”虽说如此,但是有人陪自己,青竹心中始终是高兴的。只是即便他是不拘一格的江湖儿女,也觉得对邱静岁来说,浪迹天涯并不是一个好的归宿。
“你废话很多啊,是不是皮痒了,哪来的牛车?还不赶紧赶起来?再不走天都黑了。”邱静岁给了他两个脑瓜崩,故作生气道。
青竹揉了揉脑门,难得乖乖地“哦”了一声,驾着牛车,带她往城外赶去。
公冶文坐着自家马车,慢慢地缀在她们身后,青书凑上来笑着对青竹说了一句:“你便是青锋收的那位徒弟吧?论理你该喊我一声师兄才是。”
青竹鼻子都气歪了,对于这位突然冒出来的师兄一点好脸色都没有,大吼大叫道:“谁是你师弟?我都不认识你!”
青书武功高强,脾气也好,笑着回了公冶文身边,不过一路上明显对青竹很是照顾,这一点让青竹更是气的不轻。
邱静岁一直怅然若失的,在牛车上不是看着天空发呆,就是昏昏沉沉地睡觉,经常做梦哭醒。她偶尔回头望着京城的方向愣神,这个时候,青竹就会故意和青书拌嘴吵架,做出一副被气得跳脚的模样,邱静岁便会开口劝阻,直到非得和他斗几句嘴,青竹才肯罢休。
有一次说起牛车来,青竹说漏了嘴,邱静岁才知道是陆家把他放走时,给了他一大笔银子,青竹只拿了一点点,而且豪横地从城门口以三倍价钱买下了这架牛车,手里一点余钱都没剩下。
邱静岁痛心疾首:“你这个傻孩子,跟谁过不去干嘛和钱过不去,我是去过日子,不是受苦的!”
“我又不是不能赚钱!”青竹顶嘴。
幸好她还有点首饰,全出掉能有一笔不菲的银子,倒不至于不很拮据,至于再回去陆家拿钱……这种事邱静岁想想就觉得大澹只要还有一口饭吃,她是不会这么做的。
就这么吵着闹着,一行人磕磕绊绊,终于在大半年后到达了晋国北面的一个小县城石云县里落脚下来。
第133章
他们在石云县县城租了一间小院子, 公冶文住了大半个月,没有一天不出去逛的,每次回来后脸上都是一副感慨的模样, 眼中都有了不同以往的光彩。
他时不时会发出几句没头没尾的话:“这便是百姓的生活……”
对这种大少爷的无聊感叹邱静岁一概无视之。
安顿下来后,邱静岁忙着收拾清洁, 倒也不着急, 每天干一点,忙活了十几天才歇下来, 这段时间她常常一整天一句话都不说, 青竹烦躁又担心,却不敢刺激她,说要闯荡江湖的他整天窝在家里给她打下手。
不过通过长时间的打扫,把那些灰尘、废弃物件清理的过程, 就像是心理疗愈一般,给了情绪排解的出口,等院子焕然一新之时,她已经完全恢复如常了。
邻居是个孤寡老太, 老的牙都掉了, 但为人很爽利,会行事, 他们搬过来的第一天就送来了一些窝窝头和家常小菜。她说自己的老伴和两个儿子都在前些年的战乱中死去了, 女儿早嫁去了外地,断了联系。
“就剩我一个老寡妇好歹过吧。”说这些的时候, 她浑浊的眼睛里有着归去的期待也有对明天的坦然, 她脸上有感慨, 却没有太多伤感,但却让邱静岁几乎彻夜难眠。
身处于交通、通信不便的时代, 在这样一个偏僻的小地方,即便是天翻地覆的消息也很难第一时间传递过来,至于在位的是哪个皇帝,又推行了什么样的政策,更是一个遥远的传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