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要不去刻意关注,京城中的政治动荡好像都是另一世的事情。
在石云县呆了半月,在某个清晨,公冶文告别二人,带着青书再次踏上了旅程。
邱静岁的状态越来越正常,于是半年之后,青竹也离家去外面闯荡江湖了。
她笑着调侃道:“以后混出名堂来,人不回来不要紧,钱可得记得寄给我。” 青竹“嘁”了一声:“你想得美,我必得回来吃穷你。”
笑着挥手告别青竹,邱静岁在门口愣愣站了好久,才伸手缓缓关上院门,插上门闩,回目四望,院子里静得落针可闻,她觉得心里空荡荡的,桌上摆着往日喜欢的吃食也提不起食欲。
就那么在屋里坐了半个时辰,她强迫自己动起来,打扫打扫,坐在画架前画着久久未完成的画。
从白天画到黑夜,又画到黎明,看着初生的炽阳,邱静岁才觉得身上暖和了一些。
改朝换代带来的动荡让整个县城愈发冷清,在大多数人温饱都成问题的时候,一切非基本需求的商品都不会有很好的销路,邱静岁放弃了卖画的打算,手头有大概还有四五十两的现钱,基本可以维持脱产生活,虽然不能摆摊,但她没有放弃练习。
要预防未来几年会出现的干旱天气,她屯了不少粮食,基本够两个人吃上三年,手里有粮心中不慌,再加上她也在院子里开辟了一个小菜园,自己种点常吃的蔬菜,虽然不能完全自给自足,但是一个月下来,需要花钱的地方少之又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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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底青竹带着许多从外地买的年货回来过年,他得意地吹嘘自己在码头扛过活,也抗过地痞匪徒,在枝江府混出了一点名头。
邱静岁就夸他,一点也没有打击他的自信心,闹得青竹都不好意思起来。
两人分工烧菜,做了一桌在民间还算丰盛的家常菜,主食是一筐白面馒头,荤菜有一条鱼和一盘红烧肉,因为青竹爱吃豆腐,还烧了三个带豆腐的素菜。
开动前,邱静岁去隔壁把老妇人请了过来。老妇人推脱不过,也不肯空手来,带着一沓子煎饼坐在炕上,眯着眼吃了点好克化的吃食。
寥落的小城中,只有零星几户人家买了鞭炮,邱静岁为图年味买了一些,和青竹在门口放的时候,左邻右舍家的大人小孩都跑出来看,在这年代,也算是难得的娱乐了。
青竹不小了,还和孩子王一样,带着跃跃欲试的孩子把炮仗放了个干净。
晚上守夜,邻居老妇人熬不住提前回去休息了,邱静岁和青竹守着火盆吃煮毛豆,青竹看着跳跃的火光,犹豫片刻后道:“皇帝削了浑仪监的权力,往后考功名什么的都不要提前卜算日子时辰了。”
接着又道:“她很不喜欢这些算命的,连带着城里头的算命先生都不好过。”
国泰公主深受其害,此举是情理之中。不过她说到底只是一个傀儡,待以后陆家继任,说不定又会回到原来的样子。
“回来前我听说卫国公继位了。”
邱静岁拨弄炭火的手一顿,她没想到更替的日子到来的如此之快,平凡的日子模糊了岁月。
她放下火钳,问:“还有别的吗?”
“这两年各地雨水都少,官府修水利,还派人到处种树,让百姓种耐旱的庄稼和施肥。”青竹道,“家里粮食可够?”
“放心吧,我都算着,肯定够咱们两个人的口粮。”邱静岁拨了拨柴火,忍不住问:“有没有再动浑仪监?”
“没听说。国号倒是改做了梁,同咱们小老百姓没甚关系。”
卫国公年纪不小,之前带兵出战多年,消耗了不少元气,登基后,国事必定操劳,身体不知道能不能抗住。
她的思绪短暂地飘向了京城的方向,但是很快又回到了眼前吃了很久但还有一大碗的毛豆上。她打了个哈欠,拍拍手,把怀里的碗塞给青竹:“我吃不了了,你吃了吧,好困,我睡了。明天你自己起来放鞭炮,我要睡个懒觉,不要叫醒我。”
“喂!”青竹哀嚎,“我自己的还没吃完呢,你想撑死我啊?”
邱静岁也不管他,倒头就睡,次日被鞭炮声吵醒迷迷糊糊看了一阵,又睡了过去。
青竹一直待到过完元宵,和她逛了逛石云县有些简陋的花灯会,然后便收拾好包袱,又出远门了。
又剩下邱静岁自己一个人,她闲下来的时候偶尔会想到陆想,每当这个时候自责、思念和愧疚便如同排山倒海般袭来,她不得不疯狂地画画转移注意力。
为了获取更多的灵感和素材,她又发展出了远足踏青的爱好,虽然为了安全不会走的太远,但是石云县周围几乎已经被她逛了个遍。
她结识了许多平凡的百姓,不断见证着这些人的生老病死和爱恨别离,这些痛苦让她抱着一种对人生很悲观的态度,但是慢慢地,她不再执着于那些悲惨的结局,反而开始关注人与人之间的感情,不论是父母子女之情、夫妻之情还是兄弟姊妹的手足之情,或者是朋友之谊甚至是萍水相逢的缘分。
渐渐地,她好像从那种惆怅的情绪中走了出来,虽然人生总是一场悲剧,但起码活一世还曾拥有过这些珍贵的感情。哪怕最终生死分离,再回想起这些来,能够带着眼泪微笑,便足矣。
如此也就看开了遗憾,和父母的,和女儿的,和陆司怀的。
于是在第三年的年中,邱静岁把自己喜欢的画作挑出来,带上去了京城。
她开了槐树胡同的四合院的大门,里头虽然空无一人,却好像经常有人打理的样子。
把东西放下,邱静岁去见崔宓,结果却被告知崔大小姐四月份嫁给了李阁老的孙子,早就不在府中了。
门房盯着她看了一会儿,突然惊呼一声,低声问:“您是邱夫人吗?”
不愧是干这一行的,门房的记忆力着实惊人。
没想到几年过去了,还有人能认得出自己。邱静岁点了点头,门房忙道:“小的马上去告知小姐,夫人请在这里坐一坐吧。”
“麻烦你,我就不叨扰贵府了,你告诉你们家小姐,我在老地方等她。”
“老地方?”
“你说她就明白。”
门房连声应下来。
从崔家离开,邱静岁料想崔宓应该到的没有那么快,就去平埠街上逛了一圈,买了好多石云县没有的小吃,抱着它们心情很好地回了四合院。
还没等她把点心消灭完,崔宓风风火火地从外面进来,看到她先是不敢置信地后退了一步,然后又冲上来握住了她的双手。
“这几年你去哪儿了?怎么现在才回来?回来做什么?以后就不走了吧?”崔宓问着,眼眶里溢出点点泪光。
问题太多,邱静岁一时间不知道回答哪个好,干脆就都不回答了,她咧着嘴笑,伸手抱住了崔宓:“太久不见了,我听说你出嫁啦?”
崔宓也回抱着她:“我这个年纪再不嫁,京城里的人不知道要议论成什么样子。”
“过得还好吧?”
“就如同你曾说过的,哪里比得上在家里做姑娘的日子。”崔宓笑道。
“画工又精进了?”
“没有,现在才知道你当初说的都是实话,嫁人后连画笔都没摸过。”
“哈哈,我画了好多好多,这次来特意带了得意之作,你挑挑有没有喜欢的。”邱静岁带崔宓翻腾自己带来的十几幅画,露出求夸奖的表情,“怎么样,是不是比从前画的更好了?”
炫耀也要炫耀给内行人看才有成就感,果不其然,崔宓从第一幅画开始,眼睛就黏在了上面,弯着腰几乎要趴在桌面上,仔仔细细地观赏着眼前的画作。
她口中还不断地惊叹道:“别是得了什么高人的指点,怎么如今画作如此精湛了,比起从前学里的老师也不差什么。”
“过誉了过誉了,”邱静岁翘着鼻子,故作谦虚道,“每日勤练罢了。”
崔宓笑着推推她,果真选了几幅画要留作收藏。
两人又聊了聊别后闲话,整个过程中,崔宓三番五次地露出欲言又止的神态,邱静岁心里清楚她想说什么,但是每次都没有接话茬,崔宓也就识趣地没有多说。
到了分别的时候,崔宓问她在京城待多久,邱静岁想了想,道:“不会太久。”
“又要不辞而别?”
“免得伤心嘛。”
“好吧。”
第134章
傍晚时分, 崔宓在酒楼定了一桌丰盛的席面,请邱静岁好好搓了一顿。
好久没有吃到这么美味的菜肴,邱静岁筷子就没停过。崔宓聊起京城里的新鲜事时, 因为占着嘴,她都很少回话。
她们虽然在雅间, 不过这个时气天正热, 门窗不会关太严实。本来不至于听到其他客人的闲谈,但是偏偏她们隔壁的一桌席上是几个男人, 嗓门大的很, 于是说话小声的她俩被迫听了一个时辰人家的闲言。
一个粗嗓门的男子在吹嘘自己的儿女,说儿子念书灵光,今年才十七就考中了秀才。
其他宾客捧场地夸赞道:“找的哪个先生?回头也让我那不肖子去念念。”
“也不是先生的事,这孩子自己知道用功, 这不上门说亲的媒人都快把我家门槛踏破了,但这娃就是不点头,说要考个举人出来,给我们老赵家光耀光耀门楣。”
“哟, 你家老大这么着不是把他妹妹给耽误了。”
“耽误啥?老赵他女儿你没见过?那小模样, 从小就俊,现在更标致了。嫁给平头百姓是埋没了人才, 老赵啊, 指望着将来做国丈呢。”
隔壁雅间顿时响起一阵哄笑。 听见意味明显的调侃,老赵并没害臊, 反而声音更壮了些:“那就借兄弟你吉言!”
众人哄笑声更甚, 不过在笑完后, 却有另一道男人的声音问:“老兄,你打铺的这个主意, 是不是听到什么风声了,难道今上真的要选秀?”
“嘿,是有点门路,这话告诉你也无妨……”那老赵降低了声音,邱静岁没有听到他后面的话头。
自从那边聊起了这档子事,崔宓如坐针毡一般,筷子拿起来又放下,又拿起来,但最终一根菜都一粒米都没夹进口中。
她的表情好像听见了什么荒唐离谱的事情,欲言又止、不吐不快的样子频繁出现。
邱静岁埋头吃菜,留给对方一个黑黑的头顶,拒绝听八卦的姿态再明显不过。
不知为何,这次崔宓却没有忍住,她重重地放下筷子,道:“你别听……”
“我吃好了。”邱静岁也放下手,及时打断了对方的话,她摸摸肚子,满足道,“还要多谢你的招待啦。”
崔宓无奈地撇了撇嘴角。
两人在酒楼门口分离,崔宓说自己要赶着回去尽儿媳妇晨昏定省的孝道,明日再来找她,邱静岁目送她上车离开,脸上的笑容慢慢消褪。
她捧着一颗酸涩的心,从酒楼步行回到四合院,然后收拾好包袱,把院门的钥匙从荷包里拿出来放在石桌上,掩好院门,离开了这间她和陆司怀产生羁绊的四合院,也离开了京城,回到了她如今的栖居地,石云县那间略显逼仄的院子中。
从这一年开始,旱灾越来越严重,县城道路两边的乞丐多了起来,而且各个都是面黄肌瘦的,好像下一秒就会倒下一般。
城中布施的人比往年也有所减少,在这个生产力落后的时代,人们对于风险的嗅觉是非常敏锐的,也会尽早采取应对之法,虽然略显保守,但是这已经是百姓们最好的选择了。
自己没有余力去挽救这么多人的性命,但看到这样的场面却会冒出不该有的负罪感,为了免去这样煎熬的心情,她减少了出门的频率。
不过也不是完全绝望的,起码之前朝廷的措施都在一定程度上缓解了旱灾的影响,相比起天书中这场旱灾曾经对国家造成的危机,如今起码不至于出现政权上的动荡。
邱静岁倒是常去看望邻居的那位老妇,她管不了太多人,但是眼睁睁看着邻里饿死还是太过残忍了,力所能及的话,她倒很愿意帮一帮邻居。
老妇人看明白了她的心意,倒叫她放心,说自己一个人吃的少,往年也有囤积粮食的习惯,还不至于饿死。
刚开始邱静岁信以为真,去过几次看见对方的饭桌上也确实有粗粮和简单的素菜,就放了心。但是大概一年多以后,老妇人的身形越来越消瘦,手背上的皮肤布满了黑色的斑,一捏只能揪起一层薄薄的皮。邱静岁这才知道对方其实并不像她说的那样轻松。
她干脆就把对方请到了家里来,每一顿都一起吃,老妇人才渐渐缓了过来。
老妇人说自己姓牟,在石云县只有一些远方的亲戚,不常往来了,如果不是有她照看,恐怕死在院子里也没人知道。
今年的十月十五,青竹从外地回来了,邱静岁听到敲门声去开门,见到他时还非常惊奇地问:“不年不节,你怎么突然回来了?”
不同以往回来每次都拎着外地的特产作为节礼,这次青竹不仅两手空空,而且精神状态也不太正常,他抿了抿嘴,鼓足勇气道:“姐,我带回来一个人,请你让她在我们家暂住几天行吗?”
邱静岁两只耳朵都竖了起来,她探头往青竹身后一看,果然看到了一位一身青衣,身量纤细、容貌温秀的女子。
她先朝对方友好地笑了一笑,把两人都迎进门来,然后待那女子去了屋中,伸手扯着青竹的衣袖把他拽到院子角落,按捺不住好奇心,问道:“这位姑娘是不是你的意中人?把人带回来,这是要娶做娘子了?”
“不是姐你想的那样,”青竹挠挠头,解释道,“俞姑娘原本是一位琴师,在出工时被一个好色的富商看中,要强买回去做妾,我……” “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了?”邱静岁问?
青竹点头,垂着脑袋,一副做错事的样子。
“这姑娘也可怜,先在家里住着吧。”邱静岁没有再多问,感情的事情大多是水到渠成,虽然现在青竹不肯承认,但是作为旁观者邱静岁看得出来他对俞姑娘有说不清道不明的情谊。
知道自己肯收留她,俞姑娘硬是给邱静岁磕了三个头,她说自己名叫俞宫商,身世坎坷:“小女从小被卖,干这种见不得光的营生,自知身份低微,便是姐姐不收留我我也认,但既然姐姐和青竹大哥愿意救我,从今往后我的命就是你们的。”
“不要你的命,你好好活着就行。”邱静岁也不多废话,和青竹去灶间生火做饭。
俞宫商非常着急地想要做活,但是她明显没干过这些,只能在一边干着急。
“没事,慢慢学。”邱静岁安慰道。
“担惊受怕这么多天,俞姑娘你快去坐着休息吧。”青竹道。
邱静岁偷笑,青竹这小子还说对人家没意思,这是连让人家站着都不舍得呢。
这次回来,青竹也不急着走了,虽然现在外面活计不好找,但是他是从小在山林里长大的,每天一大早就带着家伙什上郊外的山上找吃的东西。
现在大旱庄稼减产严重,按说山上能吃的东西该都被扒完了才对,但是青竹毕竟是有武功在身的,三不五时还是能找到点能入口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