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一会儿,陈盐终于不忍心地偏过头去。
即使对谢之平有再多的怨,在她的印象里,他也永远是体面的、高高在上的,透着一股上位者的矜傲。
而不是像刚刚那样,和个在街市撒泼的疯狗一样,只会胡乱地啃咬,对着陌生人的脸叫着妻子的名字,却再也寻不回他丢失的爱人。
再怎么说,不论当初有目的与否,谢之平也的的确确地将她从南城那个泥潭子里拉了出来,给了她从未体验过的优渥生活,以及不再是井底之蛙的眼界。
她总该和他当面说一声谢谢的。
陈盐望向谢珩州,出乎她意料的是,谢珩州的神色始终平静,并没有因为眼前这个性情大变的人是他的父亲而变化分毫。
“你不难过吗谢珩州?”她不解地问。
“没什么可难过的。”他如往常一般懒散的语调里,沁着点冷漠。
“以前他在家就是这样对我妈的,高兴的时候将人哄上天,恨不得将天上的星星月亮都摘下来给她。一提到宋那个姓氏,瞬间就像是换了个人一样,掐着我妈的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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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恨不得让她去死。”
“我并不觉得他可怜,反而觉得他是本性暴露,不再用那副虚伪的样子装了而已。”
除了高中那一次外,陈盐倒是第一次听他主动提有关自己母亲的事。
那些记忆对于当时尚且年幼的他,一定是痛苦难言的。
她将自己的手主动伸到他的手心里,任由着对方将力道收紧,甚至带来些许痛感。
陈盐淡淡地笑了一下:“谢珩州,我们一块去看看谢叔叔吧,我陪你。”
谢珩州腮帮缓缓松懈了,在心头攒着的劲因她一句话忽然消散,锐利的目光也在她的手指温度间被柔化几分,他喉头滚动,应声:“好。”
谢之平清醒时要求见自己的儿子,现在他吃了药,整个人都开始困倦起来,然而眼底却没那么茫然,神智逐渐被自己捡回。
房间里没有咖啡,他连着喝了好几杯浓茶,提着自己随时要睡过去的神经。
谢珩州带着陈盐坐到他面前,肆无忌惮地将两人相扣的手放在桌上,漫不经心开口:“找我来有什么事?”
谢之平瘦了一大圈,瞥了一眼两人的手,并没有流露出什么特殊神情,只是苦笑:“珩州,我现在能够保持清醒的日子也不多了,精力大不如前,也管不到你什么。”
“我找你来只是想,既然我都已经辞职不在公司了,后续该由你打理公司的事务。我趁自己脑子还清楚的时候写了一些经验,想着你以后有可能会用得上。”
他摸索出一个小本子,上面全写着密密麻麻的字,颤抖着手交给谢珩州。
谢珩州也没抗拒,直接大方的收下来,语调依旧平淡:“还有什么事吗?”
“珩州……你会看吗?”
“我会直接将东西交到小叔叔的手上,他会仔细替我翻阅的。”
这回轮到谢之平愣住了:“什么小叔叔?”
“你真不记得?”谢珩州眉眼流露出淡淡的嘲弄,“你辞职之后,我就将手里的股份全卖给了谢之霄,现在他才是谢氏的掌权人。谢氏,从今往后和我一点关系都没有。”
谢之平越听眼睛瞪得越大,到最后气得浑身颤抖,胸口剧烈起伏:“你说什么?”
“那是我留给你的财产,是我的心血,你怎么能这么轻易给别人?”
“你留给我的?”谢珩州呵笑一声,“可惜甲之蜜糖乙之□□,这些股份对于我来说就只是个累赘而已,还不如早些出手,说不定在股市跌盘前还能保住点本。”
“逆子!逆子!”他恨不得冲过来扇谢珩州一巴掌,目光扫到一旁的陈盐,不知道搭错了哪根神经,“是你,就是因为你,珩州他才不想从商的!”
他冲过来的样子有些可怖,然而被谢珩州横臂牢牢阻着,也撼动不了陈盐分毫。
“陈盐,我真后悔当初怎么没在机场直接掐死你,”谢之平目眦欲裂,吼得人耳膜发疼,“就是因为你!是因为你!”
“你这个、”
“出尔反尔的灾星!!!”
第61章
说完这句话, 谢之平骤然丧失了所有的力气,瘫坐在了座位上。药效开始发挥作用,没过多久, 他就抵着椅背, 失去威胁昏沉地睡着了。
然而陈盐听完那句话, 却像是被人横空扼住了咽喉, 她呼吸着,越来缓慢, 越来越艰难。
整个人像是被一片保鲜膜罩住, 四肢被紧锁在墙面,动弹不得。
率先发现她异样的是谢珩州, 他半跪着身子扶住她悬空的手, 沉声关切问:“怎么了?哪里不舒服?”
陈盐说不出话,只一个劲捂住自己的喉咙。眼前被水汽模糊,眼尾洇出点生理性的眼泪。
谢珩州接诊过多少需要急救的病人,小到被鱼刺卡住大到被人砍得大动脉喷血, 什么情况没见过。当即当机立断地将人打横抱起出门,让她静坐在沙发上。
宽大的手掌顺过陈盐的后背,让她的呼吸逐渐顺缓下来, 苍白的面色也渐有好转。
然而谢珩州的面色却越发地难看起来,陈盐这副状态, 分明是曾经遭受过创伤还未痊愈的心理障碍。
可她平时表现出来的, 明明是个心理健康且十分坚强的姑娘, 结合谢之平刚刚的话, 说明他以前很有可能对她下过死手。
具有生命威胁的创伤, 会留下无法磨灭的后遗症,且在某些特定的创伤场景出现时, 再次清晰重现,给患者带来极大的痛苦。
怪不得她对谢之平有这么大的阴影,怪不得她从警校毕业后,再苦再难也没再来找过他。
“陈盐……”
谢珩州心脏瞬间泛起疼,伸出手想将她死死捂着脖子的手拉下,然而还未触到她的手,陈盐的呼吸瞬间变得更急促了,咳嗽两声,竭力将他的手推远,反应很大:“……先别碰我。”
谢珩州的手悬在半空中僵住,心里头的那道猜想更进一步被印证。
陈盐细密的黑睫都是被汗和泪濡湿的,恍惚间仿佛又置身于几年前那间昏暗的出租屋里。
那一夜大雨如瀑,她趁着司机没注意,从谢家送她去机场的私家车上偷偷跑下来,拎着行李箱独自一人离开。
她手里的积蓄紧缺,只够短租一间十几平的小公寓,加之还没有成年,公寓管理人非要看她手头的身份证才让她进门。
雨声大得吓人,薄薄的一层玻璃窗户像是要被风吹散架。屋内的电灯电压也不稳,时亮时暗。
陈盐怕黑,在手机上和安庆年报过平安后,裹着被子缩在床沿角落,强迫自己入睡。
就在这时,门外被人重重敲响,她以为是房东来,起身开门,却一眼看见门后谢之平有些讳莫如深的脸。
他还如之前那般温和地笑着,连晚宴的礼服都还没换下,光鲜得和她仿佛是两个世界的人。
血液倒行,如坠寒窟的感觉也不过如此。
在这一刻才明白钱权在这个世界通行的重要性,连那么随意安置的住处也无所遁形。
谢之平将手掐上她脖子的那刻,陈盐的身子都还僵着,她被骤然的大力推得后脑重重磕在地上,握着谢之平手臂的手指用力到泛白,脖颈上青筋绷直,明显呼吸不畅。
“不是都说了让你出国了吗?”谢之平一面掐着她,一面却隐隐目露兴奋,早在那个时候就已经有了犯病初兆,“既然是你先不守约定,那就别怪我不客气。”
他的五指越收越紧,陈盐抵抗挣扎的力气也渐渐变小,眼前不断晃动着的,是床沿明灭的灯,是冲破窗户如晦的雨,和谢之平已然有些扭曲崩坏的脸。
渐渐的,她感受到从手上传来一股不能忽略的劲,令她从那段真实清晰的回忆里勉强挣脱出来。
时间漫长得好像过去了一个世纪,陈盐终于能够使力睁开了眼。
她头上满是细汗,唇色如纸,回过神第一反应却是冲着谢珩州勉强笑了笑。
谢珩州始终握着她的手,从她惊悸到她平定,一时一刻也没有放开。
陈盐抬起两人纠缠在一起的手,有些虚弱地开玩笑:“幸好你握着我的手,把我拉回来了,不用再回想一遍那个时候的感觉。”
“就是有点太疼了,你们医生难道都是这样维持病人的清醒吗?”
她动了动手,撇开他掐在她大拇指虎口上的大拇指。那个地方的边沿有个月牙形状的印子,赫然是刚刚谢珩州为了让她尽快清醒留下的。
陈盐伸手给自己泛红处揉了揉,听见谢珩州嗓音深邃地无端开口:“谢氏的第一份股份转让合同是我大学的时候主动和谢之霄签订的。”
“他想要吞并谢氏扩大商业规模,我想要从谢之平的手里取得自主选择权,我们的目标是一致的。”
“第一份合同是我不想参与公司的任何事情才转的,签字之前,我并没有太高兴,无论他曾经做了什么,他都是和我有血缘亲属关系的父亲。我既然和谢之霄联手,就意味着要背叛他,将他彻底击垮。”
“爷爷年事已高,已经管不到集团里的事了。小叔叔是爷爷最疼爱的孩子,从小看着他长大,即使有一天他知道了谢氏更换了主人,估计也只会认为是小叔叔的能力更甚于他。”
谢家的生存法则向来是弱肉强食,几个兄弟之间亲情往来并不多,甚至还会因为利益关系相互利用。谢珩州也正是看上了这一点,才会在深思熟虑后,对谢之霄抛出橄榄枝。
而谢之霄这人也确实有商业头脑,能够牢牢把握住机会,并没有因为他是谢之平的儿子而放弃合作,反而兴味盎然地在办公室里听他阐述完了这项合作能带来的利益与弊端,没过多久就拍了板,和他达成了同盟。
从那之后,谢珩州压在身上的活就又多了一件,更加抽不开身。但他始终没有后悔过,如果不是这样做,估计直到现在,他也依然还活在谢之平的阴影下。
“没想到,计划进行到尾声,最后居然会以这种方式收尾。”
谢之平的精神病症最先是从许以云离家出走,他患上躁郁症开始的。他逐渐开始失眠掉发,经常神经质地发脾气。
后来许以云离家出走后怀孕,他一度猜忌她肚子里的孩子并不是自己的,每天夜不归宿,对还处在孕期的许以云冷暴力。
他认为自己的精神状态并没有出现什么问题,只每天睡前吃点安眠药再入睡,渐渐的,这药用的剂量越来越大,到最后几乎到药不能离手、一天也断不了的地步。
许以云虽然厌恶他,但也不会眼睁睁地看着他这么不要命地吃药,劝阻了几回。
意外的,谢之平那天沉默了许久,格外听话,当即就开始戒药。
后来两人的儿子谢珩州出生,谢之平第一件事就是带着他去做了亲子鉴定,得到一个皆大欢喜的结果,连忙回家摆宴,铺天盖地地宣传庆祝。
而许以云生完孩子后却已经被折磨得身心俱疲,患上了很严重的心理创伤,后来毅然决然地选择了自我了结。
谢之平自此一蹶不起,真的快把安眠药当饭吃。
这种药实际上治标不治本,他的心理状况没经过人为干预,逐渐变得越来越糟糕,他开始易怒少眠,将越来越多的时间投入到公司和工作上。
发现谢氏的股份被谢之霄尽数收购的那一天,他恨不得冲上来将谢之霄和谢珩州两个人撕碎。
然而下一秒,他的眼神却忽然变了,开始对着满世界的陌生人叫阿云,去医院看后才知道,原来是彻底变成了一项精神方面的疾病,以后很难有清醒的时间了。
“他现在什么都没有了,”谢珩州说,“只是一个精神有问题的老人。”
“陈盐,你可以不用再害怕了。”
……
临京一连下了好几天的雨,昨天晚上下得格外大,几乎可以称得上是暴雨如注。
于是陈盐第一天正式上班,就碰上了路上堵车,她望着眼前的红绿灯,脑子里还装着昨天在疗养院发生的事。
车子顺利通过堵路,来到了市公安局门口,她跟着几个新同事一起走到专门为刑事部门准备的办公室。
带领他们几个新人刑警的刑警队是整个市里都出名的,队长姓郑,是个男队长,堪称公安刑事部业绩满贯选手,非常优秀。
陈盐之前在公安有实习过一段时间,除了四周工作环境一时变得比较陌生之外,其他地方都还算熟悉。
只是令她有些没想到的是,作为一名刑警,第一件被队长交代的工作居然不是去侦查刑事案件或者踩现场,而是去皖庆抗洪救灾。
“什么抗洪?”大家听后齐声发出疑问。
“最近几天不是好几个地方都下大雨吗,皖庆的地势低,昨天雨又下得那么大,直接被暴雨淹了,”郑意面色肃然地说,“我们临京就在皖庆的隔壁,得去尽快支援他们。”
“这不仅是你们的任务,更是整个公安局,甚至于是整个临京市的任务。”
第62章
通知突然, 出差去皖庆市的任务即刻迫在眉睫,陈盐下班一回到家就开始收拾自己的行李,那边环境恶劣, 能带上的东西并不多, 尽量能精简则精简。
除了他们刑警队外, 市公安几乎出动了局里百分之八十的警力前去支援前线, 所有人第二天一早五点就得出发,归期不定。
两人的工作都繁忙, 谢珩州马上要升主刀, 今天加班不知道要加到几点,很可能临别前都见不上一面。
陈盐简单做了点晚饭吃完, 提前留了一张便利贴贴在家里的冰箱上。
一个人在家时间总是过得格外慢, 她也没有什么娱乐打发时间,于是习惯性在书房挑了一本书阅读,看得入迷,顺势就在谢珩州的房间坐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