繁有廷和付佳在三十六岁那年才有了繁子荣这个宝贝儿子,按照他们一代的说法是老来得子, 再加上繁子荣自小就聪明伶俐,格外讨人喜欢,所以在家里被宠得无法无天。
繁舟在绑架案中堪堪捡回条性命,被繁有廷接回家后一度受到了无微不至的关怀爱护,这些让繁子荣看在眼里, 自然对他这个“侵入者”越发看不顺眼。
恶意一开始只是在细微的地方显现。
做好的作业上被“不小心”溅上的墨汁,鞋子里出现死掉的蟑螂又或是课本的某一页被黑色的记号笔涂得乱七八糟。
繁舟一开始的沉默让繁子荣解读成了默许。
于是在家里针对他的“恶作剧”也越发过分起来。
“有一个周六,叔叔和阿姨出门办事了。那天早上我进浴室洗漱被他顺势反锁在里面, 直到晚上才被放出来。”繁舟在浴室里从白天呆到晚上, 什么东西都没有吃,最后饿得没力气了只能坐在冰凉的地板上。
他当时生不出什么抵抗的情绪,只是默默在心里庆幸叔叔阿姨只是出去一天, 如果是出差好几天,他可能会被饿死。
这样的恶作剧多到繁舟都不知道该挑哪一件来说。
“有一回, 叔叔买了一只很漂亮的鸟在家里养着。我还记得它是白色的,体型很小, 总是神气十足地在笼子里轻巧地跳来跳去。那只鸟很聪明,叫声特别好听。我很喜欢它,经常给它换食换水,时间长了以后,它变得很亲近我。”繁舟的脸上露出怀念的神情。
“大概是因为我和它太亲近了,所以繁子荣非常讨厌它,整天嫌它吵还让叔叔把它送走,叔叔不肯,所以有一天,繁子荣在饲料里加了毒把鸟给毒死了。”
听到这里,方见青警惕道:“他是不是还把罪名给推你头上了?”
繁舟苦笑:“你真了解他。”
“有廷叔叔信了吗?”
“没信。”
听到这个回答,方见青松了口气。
繁有廷是个粗神经的人,但对于繁舟的关心是实打实的。尽管繁舟没有把繁子荣做的那些事情告诉他,但繁舟情绪上的不对劲或多或少还是能察觉得出来。再加上学校里的班主任多次打电话来要他多关心繁舟的心理健康问题,所以他在没有告知家里人的情况下在客厅里安装了一个监控器,正好拍到繁子荣给鸟下毒的画面。
“有廷叔叔很生气,罚他跪了很久,还用棍子抽了他一顿。”
但是当时的繁舟并不觉得解气,只觉得恐惧。他之所以一直以来忍受着繁子荣的各种小动作,就是不想看到这一幕。果不其然,因为这件事,繁有廷和付佳爆发了一次激烈的争吵。
“就算子荣做错事了,有你这么罚的吗?他的手心都被你打肿了,连脊背上都有你用条子抽出的红印,你就光知道护着别人家的孩子是吧?”付佳把繁子荣护在怀里,声嘶力竭地喊。
“什么叫我护着别人家的孩子?你要不要看看他做了什么事?他才多大啊,不但毒鸟还诬陷小忆,要不是有监控,我真的不敢相信他会做出这种事情来!”繁有廷气得声音都在发抖。
这监控才装上一天就记录下这么耸人听闻的一幕,不知道在他看不见的地方,小忆会遭受多少委屈。
付佳:“是啊,你也说了,他才多大啊!需要我们大人慢慢引导,有你这样动不动就棍棒相向的吗?再说了,你不觉得子荣会做出今天这种事情,有你的一部分责任在吗?”
繁有廷不可思议地指了指自己:“我的责任?他犯错还赖上我了?”
“要不是你整天小忆长小忆短的,就知道围着你的小忆转,子荣用得着做出这种事情来吸引你的关注?”付佳理直气壮道。
繁有廷觉得一个头两个大,脸上的表情都有点扭曲:“付佳,你不要太无理取闹了。”
“无理取闹”这个词仿佛是争执的导火索,付佳听到这句话后,本来已经逐渐平息下去的情绪再次被点燃,咻咻地冒着火花:“我无理取闹?繁有廷,你非要我把话说得难听是吧?你真以为我不知道,你收养他是因为他是周荷的儿子吗?”
繁有廷脸红脖子粗地喊:“付佳!”
本来说出的话还带着试探的意味,但看到他的反应,付佳的心渐渐凉下来。
她冷笑一声:“更别说,他和周荷还长这么像。怎么?年轻时追不到人,老了还把别人的儿子带在身边留个念想?”
在两人激烈争吵之际,繁舟只是流着眼泪,茫然地站在客厅里,小声地说:“叔叔阿姨别吵了……”
但大家都沉浸在自己的愤怒里,根本没听见他说的话。
繁舟不记得这场争吵是如何结束的。
只记得付佳摔门离开家时看向他的目光带着刻骨的厌恶。
过了不久,付佳出车祸的消息传来。
付佳从家里出去后心情烦闷,没有注意到道路上的车辆往来情况,过马路时被一辆超速驾驶的摩托车给撞倒了。
幸亏伤得并不严重,但是这件事无疑让繁舟在家里的地位更加尴尬。
繁舟还记得当时自己站在病床旁手足无措的场景。
繁有廷为先前的争执不停道歉,繁子荣依偎在母亲身边哭着撒娇。
只有自己像个格格不入的外人。
那天离开医院的时候,繁子荣给他塞了一张纸条。
上面的字迹工整:“晚上十一点来我的房间。”
繁舟像是一个即将走上刑场的小孩,他希望能做点什么来减轻自己的罪恶感,又怕要付出的代价太大,自己根本承受不起。
那天晚上,繁舟如约摸进繁子荣的房间。
当时卧室里的大灯已经关了,只留下桌上晕黄的台灯。
繁子荣听到门锁的声响扭过头来,一半脸隐没在阴影里,表情似笑非笑,劈头盖脸就是一句:“哥,你真恶心。”
繁舟愣住,皮肤上立马爬满鸡皮疙瘩,不知道是因为这句话,还是因为自己的胃里真的升腾起一股恶心的感觉。
“对不起。”他的第一反应是道歉。
“你是扫把星吗?害了家里人还不够,还要来害我妈妈?”繁子荣站起身,这下他背着灯光,整个身体都沉进了黑暗里。
繁舟除了对不起,实在不知道说什么。
“如果你真想表达歉意,那就跪下。”繁子荣脸上浮现出恶劣的笑容。
繁舟的脸色苍白了些,但还是跪在他面前。
“哥。”繁子荣在他面前蹲下,“你还记得那天发生的事情吗?”
繁舟本来下垂的目光猛然看向他:“你问这个做什么?”
“怎么?你不想说?“繁子荣皱起眉。
“我只是不太想回忆这件事。”
繁子荣捧着脸,笑眯眯地说:“但是我想知道。”
他被迫把刻意要遗忘的细节点点滴滴地在繁子荣面前复现。
繁子荣不是一味听着,还会追问一些他本来都不想提的地方。
“你爸爸被刺中脖子后没有立刻死掉吗?”
“你妈妈去世的时候眼睛还睁着吗?”
……
繁舟被他盘问得浑身冒冷汗,好几次不得不趴在地板上干呕。然而繁子荣却没有丝毫的同情心,等他干呕完,状态稍微好上一点,又会继续逼着繁舟复述。
他像是一个冷静的猎人,正耐心地折磨掉入自己陷阱的猎物。
等复述完一遍凶杀案的经过,繁舟的全身都已经湿透。
“说到底,你爸爸妈妈会遇到这桩祸事,都是你害的吧?”繁子荣听完后,淡淡评价道。
父母去世后,繁舟听到的都是安慰,这还是第一次从繁子荣这里听到这样的话。
“为什么这么说?”繁舟有气无力地问,他的头好晕,膝盖又痛,感觉胃里已经没有东西可以呕出来了。
繁子荣:“因为当时如果不是你闹着要吃冰淇淋,害你爸妈陪你排了那么久的队,就不会给那些人机会埋伏在你家里。”
“可是,我……”繁舟下意识想要反驳,可却因为大脑先前饱受回忆的折磨,连反驳的话语都没办法利落地拼凑出。
“还有啊,你是不是在你爸爸中奖后就四处宣扬自己家有钱了?”
“我没有……”
“那你有没有得意地到处说自己假期要去旅游,或者是买了平时不买的零食或者玩具让别人眼红了?”
“我……”繁舟这下不能坚决地给出否定回答。
他当时确实让妈妈给她买了很多玩具,也和班上的朋友说过假期要去外省旅游。
繁子荣已经从他的反应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
“就是因为你这么招摇才让人眼红,那个杀人犯的孩子又和你读一个班,肯定无意中在家里提过羡慕你,你也说了那个杀人犯是个赌徒,在家里不受待见,你有没有想过,你这些无意识的行为也是促使他走上犯罪道路的隐形因素?”繁子荣头头是道地分析着。
“我……”繁舟泪眼朦胧,嗫喏道:“我不是故意的。”
“现在说这些还有什么用呢?人都已经死了。”繁子荣遗憾地说。
“哥。”繁子荣继续道,“千万不要忘记,你是个杀人犯,你这种人根本就不配得到幸福。”
这对于幼年的繁舟来说,是梦魇的开端。
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繁舟都会去繁子荣的卧室里“忏悔”。
而所谓的“忏悔”便是跪在地上不断重复那天的经历,发展到后面,繁子荣甚至鼓励他自己扇自己耳光,并且不断默念“是我害死了爸爸妈妈”这样的话。
这样的生理心理的双重折磨会进行到凌晨。
那段时间,繁舟闭上眼睛,脑海里响起的都是啪啪的耳光声响,和那句不断重复的话。
宛如魔咒一般。
然后——
“有一天,我突然不能说话了。”
繁有廷带着他去了医院,各种检查都做了一遍后,发现他的病因并非是病理性的。
“我建议你们家长带孩子去看一下心理医生。”医生当时是这么说的,“检查结果显示,他的声带并未受损,他应该是受什么刺激了才发不出声音。”
繁有廷翻看着检查结果。
繁舟忐忑不安地在一旁等待。
注意到繁舟不安的心绪,繁有廷对他笑了一下,伸手摸了摸他的头顶。
繁舟这才稍微安心。
“小忆,我们约心理医生看一下好不好?”繁有廷哄着他说。
繁舟迟疑地点点头,但指了指自己的嗓子后又摇头。
“没事的,你到时候想说什么用笔在纸上写就好了。”繁有廷说。
繁舟答应了。
印象中,那并不是一次舒心的心理咨询。
那个时候,国内的心理咨询这块还很不成熟,繁有廷找到的这个医生专业性不够强,咨询还没有结束,繁舟就已经表现出明显的抵触情绪,最后连交流都不愿意,开始在纸上胡乱涂画。
咨询结束后,繁有廷从医生那里了解到情况。他并没有生气,反而带着繁舟去吃了他一直喜欢的汉堡。
还专程带着他去了游乐园玩。
旋转木马,海盗船,碰碰车。
能玩的项目繁有廷都带着他玩了一遍,还给他买了米老鼠的玩偶。
“小忆,你要吃冰淇淋吗?前面有卖。”繁有廷看到不远处有个粉色的冰淇淋机。
繁舟的脸色瞬间煞白,抱紧手中的玩偶,疯狂摇头。
繁有廷没想到他的反应会这么激烈,忙安慰道:“好吧,不买不买。”
看繁舟一副泫然欲泣的模样,繁有廷软着声音问:“那你要吃爆米花吗?”
繁舟还是摇头,紧紧牵着他的手。
繁有廷低头看到他头顶的发旋,总觉得从这个没有表情的发旋上看出了点委屈的意味,觉得他乖得有点可怜:“那我们回家?”
繁舟这次点头了。
繁有廷牵着他的手,在温暖的风里走。
“小忆,你不能说话的原因是和子荣有关吗?”繁有廷突然问。
繁舟轻轻摇了下头。
“他是不是对你说了什么不好的话?”
繁舟还是摇头。
繁有廷停住脚步。
繁舟不得已也跟着停住,他不敢抬头看繁有廷的表情,因为自己现在满脸都是泪水。
“小忆,我对不起你也对不起你的爸爸妈妈。”繁有廷忽然抱住他,轻轻拍着他的背。
繁舟听见他的声音里带着哭腔,只觉得自己更想哭了,但他发不出任何声音。
第二十二章
“在那之后, 叔叔把繁子荣送到了其他的城市读书。”话说到这里,这段往事被画上了句号。
“我先前一直不想和你说这件事,是因为我觉得这件事不光彩。我那个时候太懦弱了, 也不知道为什么会信繁子荣说的那些话。”随着时间的推移, 心智的成长, 繁舟逐渐意识到当时的自己完全是被繁子荣从心理上控制了, 但那个时候产生的不安感深深刻进骨子里, 导致这么多年过去,他面对幸福时总是会下意识地感到不安。
方见青安静地注视着他,忍不住伸手摩挲他的脸颊:“你那个时候还那么小,又承受着失去亲人的痛苦, 怎么能说是懦弱。”
“是啊,我那个时候才十二岁,但繁子荣更小。”繁舟拥住她,“他才八岁就能想出这种办法来伤害别人,所以我一直不想和他有来往, 更不想让他和你走得太近。虽然知道这是你的工作,但你能不能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