恰在此时,忽然外面传出喧哗之声。水豫宸顺着敞开的窗口望下,竟是一队衙役,此时正推搡着,身披镣铐的中年人。
晴雯是个闲不住的,来到另一扇窗前往下看,她轻声地惊呼:“这好像就是刚才的那个石呆子。”
黛玉站起身,走到水豫宸身边,看着楼下被推搡的中年人,隐约间还能听到他满是悲愤的辩驳声:
“我没有题反诗,你们不能诬陷人。”
这个石呆子是冤枉的,黛玉目光一闪,斩钉截铁地说道。
“咱们去顺天府。”
第38章
此时暑意正浓,皇后所住的长春宫中也是安静不少。因这几日皇后头风发作,三皇子的侍疾的时候也是被多有训斥,整个宫中此时颇有些草木皆兵。
长春宫自三百年前,便是宫中主位的宫殿,其间雕梁画栋,琼楼玉宇。在瑰丽仙境之上,又多了皇家之威严。
此时穿过重重的帘幔,可看到一位宫装美人,半卧在床榻之间。
女子从外表看不出年纪,然而只瞧她眉目开合之间,隐约流转的弧光,却可以肯定眼前之人并非二八年华。
一名看起来四十岁左右的姑姑,此时正坐在她床前的小杌子上,手中擎着福字吉祥官窑碗,右手拿着银汤匙给对方喂药。
“罢了,这些药一点用都没有。”喝下一口药,女子双眉紧蹙轻叹一声,伸手拦住对方再次送过来的汤匙。
口齿和鼻翼之间慢慢药气,让人越发的烦躁起来。
见对方不肯吃药,流苏只得轻声安抚:“主子……”
只是话一出口却被对方直接拦住,皇后深深地叹息一声:“你知道的,我这头风根本药是无益,何苦来又让我喝这些东西。”
此言一出,流苏的脸色,多了两份哀色。
她自然知道眼前的皇后,是因何落下的病根,如今又严重的药食无医。
流苏眼前一阵朦胧,她却不敢让这湿润滑出眼眶,宫中听不得有哭声。她死死地瞪大眼睛,努力地转动眼珠,将心头的思绪压下去。
片刻之后,这股情绪终于掩盖过去,她转过头将药碗放到一边。取出与其放在一起的银质镶琉璃小盅,提开盖子,里边盛放着六枚,颜色紫红饱满诱人的蜜饯。
“主子吃点,也好去去药味儿。说起来,奴婢猜着,如今林姑娘应当已经到了顺天府了。
只是不知道,这位姑娘会如何选择,毕竟这件事的起因,可是她亲舅舅呢。”
流苏这会儿,为了转移皇后的注意力,只得扯出黛玉来。只是她却对于皇后,如今的作为颇有些疑惑。
“不过,这件事情咱们做得不算紧密,等那位林姑娘缓过神,很容易就能知道。
这样一来,岂不是让三皇子在那位姑娘面前,更是不得好印象了?”
皇后看了一眼,在自己身旁伺候了数十年的贴身宫女,她悠悠地叹了一口气。
对方的想法都很正确,甚至可以说是极为妥帖的,可是她只算错了一件事情。
“你又怎么知道,陛下有意将那位林小姐配给皇子呢?”
看着流苏茫然的表情,皇后露出些许的笑容,当初她也是如同对方一样的想法。
毕竟那祥瑞之相,众人皆知,若是不归皇家,日后便是反叛的根本。
那位林小姐绝对不能活。
“要知道,有些事情可不能看表面呀。”皇后慢悠悠地抬起苍白的手掌,拂过自己的一缕秀发。
自古以来,君心莫测,只希望那位林小姐好运。
黛玉这会儿自然并不知道,自己已成了二人说话间的焦点。她此时,刚刚到达顺天府衙。
这石呆子乃是当众被抓,因此今日里却是少有的,直接被押到大堂。
石呆子刚被压到大堂,便听其上一声断喝:“还不赶紧跪下,你这不忠不义之徒。”
而两旁的衙役,也在这一声责问之后,重重地一顿手中的水火棍,口中呼喝。
若是普通之人,恐怕这一下子就要吓得浑身发抖,两股颤颤。
可偏偏这石呆子真的有几分呆,他这一会儿身上戴着枷锁,却一副毫不在意的模样。
“大人,草民素来奉公守法,从未犯法之事,大人明鉴。”
石呆子未曾想,先有人想要夺取自己的心头所好,严词拒绝之后,未过几时,自己竟突然镣铐加身。
他也不是个傻子,自然知道恐怕这事儿,却是他匹夫无罪、怀璧其罪。
若说开始之时还有些慌乱,此时来到公堂之上,如今石呆子却是犯了如石般的耿直。
他这会儿早将顺天府尹,当作与那三皇子同流合污者,因而不说怯怯诺诺,竟是见了对方连跪都未成。
黛玉看着这样的石呆子,忍不住微微叹息,一旁的水豫宸也皱紧了眉头。
站在黛玉身后的晴雯是个急脾气,此时看着人这样双眉紧锁。刚刚她还为其打抱不平,这一会儿却又觉得这人未免有些过分。
“这人有些过了,哪有如此的?且不说他是一个白身,就说纵然是世家子,也知道万不可咆哮公堂。”
琉璃看了晴雯一眼,轻声的在她耳旁解释道:“你却是不知道,这石呆子看着不过是个落魄的。然而实际上,他便如同贾家后街的那些穷亲戚一般。
曾经也是有风光过的,因此这才见了顺天府还是如此,不过是往日的空架子拉不下来罢了。
你知道如今的右殿将军,那位石将军便是,这石呆子的本家叔叔。”
此言一出晴雯了然地点点头,难怪对方手中会有那种,足以让皇子动心的东西。
若是他家本来曾经风光,只是后来分家之后落魄,倒也能够解释得通。
“这石呆子恐怕没救了。”水豫宸忽然冷淡的,打断了琉璃和晴雯的对话。
而黛玉也是微微点头附和:“的确如此,今日恐怕有些麻烦。”
黛玉紧锁双眉,眼前的顺天府尹显然心中已有决断,因此言谈之间,竟是丝毫不在意石呆子的言语失礼。
果然只见对方,冷笑一声。
随即便是一声惊堂木响:“本官料定你会如此,来人,传证人。”
随着对方一声话落,一对看起来四五十岁的中年男女,哆哆嗦嗦地从后边走了进来。
二人此时先瞧了瞧,坐在堂上的顺天府尹,随即又小心翼翼地偷看了两眼,外边的人群。
这才哆哆嗦嗦地跪在石呆子的旁边,如此一来却是高下立判。
原本还被省反应过来的民众,这会儿也反应过来。
“这人见了顺天府尹,怎么不跪?”
“就是,这未免太过嚣张了!”
“可不是,刚刚我还觉得这人有些冤了,现在一对比,恐怕未必是空穴来风。”
众人皆是议论纷纷,看向石呆子的眼神也渐渐地,不再那么担忧和友善起来。
水豫宸眼眸微眯,他抬起手做了几个动作,随即便看几个青年男子,缓缓走入人群之中。黛玉歪头看他如此,露出一抹笑,随后仔细看着公堂上的变化。
“小人赵三,这是我婆娘。”
石呆子和赵三乃是多年的邻居,此时见了对方也是一愣。他并非是个傻子,眼前的一切都在证明着。今日里恐怕他是保不住,自己的那几把扇子,更保不住自己的这一条命了。
果然未等他反过神来,邻居赵三便口中说着:“咱们,咱们是小本买卖,因而平素里,早起晚睡都是正常的。
这石呆子喜欢喝酒,平素里往往一喝就是半夜,他喝多了,便会说些污言秽语。
昨天夜里,他知道怎的在院子里大喊大叫些……
云从龙……望神州,百姓苦,千里沃土皆荒芜……手持钢刀九十九……壮士饮尽碗中酒,千里征途不回头。金鼓齐鸣万众吼,不破黄龙誓不休。①
当时俺们害怕,就偷偷在墙头看了眼,他把这个写在了墙上。”
说到这儿,那赵三萎缩了一下,有些害怕的看着怒目瞪视自己的石呆子。
“俺们虽然识字少,不会作诗作赋,可是这词儿也懂得几个,不破黄龙誓不休,这不是就是要谋反吗。”
说完这一切,赵三缩着脖子趴在地上。
这话一出,连黛玉脸色也瞬间难看起来。她感觉得出来,堂上的石呆子心中的忐忑。
那赵三竟然没有说谎,他说的都是真的,可是这首诗的确乃是反诗啊。
“这是香军的反诗,若是真的,恐怕这时呆子也未必干净。”水豫宸手中轻敲折扇,看着公堂上仍有些茫然的石呆子。
此时他唇边仍旧是带着些许玩世不恭的笑意,可双目之中却没有半分笑意。
“玉儿,你的感觉呢?”水豫宸侧头询问青梅,他并不在意石呆子所提的这首反诗,相反,他隐隐觉得这件事情没那么简单。
黛玉回过神,有些纠结地咬住下唇,好半晌,这才摇头说道:“倒也不是,这时呆子没有说谎,赵三也没说谎。”
这事儿可是奇了,难不成竟是真的醉酒而后?
眼瞧着眼前人,似乎有些自我纠结,水豫宸在黛玉耳旁轻声的说道:
“别着急,我倒是感觉这后面还有戏呢。”
听闻此言,黛玉稳住心神。她心中暗自告诫自己,自己虽得偷天之幸,却也不可太过依赖,仍要自我分辨才好。
但是紧接着,顺天府尹又吩咐人来,这一次上来的却是一名堂倌,这人正是石呆子常去买酒的那一家。
按照对方所言,这时呆子喜欢这些反诗,已经不是第一次了。
之前有一次,对方也在家中题诗,还是他帮着找人重新粉刷的墙壁。
随着堂倌话音落地,顺天府尹冷笑一声,再按惊堂木,冷笑说道:“尔等还有何辩解?”
【作者有话说】
①上面的反诗出自元代,是元末反诗。即朱元璋等的香军所用。
第39章
黛玉看着石呆子此时,愣在当场,默默无言。
很显然现在的他,已经不知道该如何回答,毕竟周围之人所言,皆是真的。
甚至连黛玉都有些纠结起来,对方所言若是不虚,那这石呆子就算是醉酒后,却也未必是真的无辜。
难不成眼前这人竟是咎由自取,如果他真的对朝廷有所怨怼……
这个想法刚转过脑海,黛玉便将其抛在脑后,如今诸事未显,自己未免有些管中窥豹。
果然石呆子在愣怔之后,随即便梗着脖子,显得颇有些不服气。
“这位大人,你总得让草民说话才好。”
听闻此言,顺天府尹眼神中划过诧异,他随即再次敲打惊堂木。
“也罢,本官不是那种不容他人说话者,你便仔细的说来。”
石呆子拱手行礼,深吸一口气,他虽性格有些直,却不是傻子。自然知道今日若没有一个合理的解释,恐怕自己再难见青天白日。
对于昨夜饮酒之事,他此时只有些许的记忆。因这两日也不知怎的,不少人都盯上了他家祖传的那几把扇子,四处疲劳之余,石呆子便有几分厌烦。
因此便叫人做了些小菜,他自己在院中自斟自饮,上半夜他还有所记忆,这到了子时之后,他便什么都记不得了。
只是他确信,自己从来未曾写过反诗,更不要说对于皇家有所微词。
“不知大人可否有草民院子里的拓本!若是有,可否拿来与我一观。”
今日因和合居赴宴,因此石呆子早上起来不过略一梳洗,便前往酒楼。家中是何的样子,他的确一点记忆都没有。
水豫宸勾起唇角,轻声在黛玉耳畔说道:“这呆子倒没真的呆得不行,还知道看看证据。”
微微感觉耳廓有些发热,黛玉下意识地揉了揉耳朵,抬头轻声说道:“这人又不是真傻,我听人说,之所以叫他呆子,是因为他有些一根筋。
这等情况恐怕就是他想呆,也呆不起来了。”
水豫宸点点头,如今已到生死关头,若是这石呆子还一如既往的,恐怕活不过三更半日。
而这一会儿,一名年纪约二十几岁的高个男子,在人群中如同游鱼,一般来到水豫宸的旁边。
他视线锐利,带着几分难以掩盖的冰凉,凑近水豫宸身旁,轻声地回报。
听了对方的话,水豫宸一愣,随即眼神有些晦涩地转头看向黛玉。
虽说将大半心思放在前面的公堂上,但黛玉对于自己身旁之人,还是有着极大的关注。
此时看见水豫宸欲言又止的模样,他挑挑眉显是极为好奇。
刚想说话,便看见两名牙医捧着一卷绢布走进公堂。随即便在为首之人的提示下,将绢布打开,正是被拓印出来的字体和字迹。
看着上面极为工整的大字,黛玉心头一沉,有了这些字在与对方往日所写的文字,便可以比对。
而既然顺天府敢拿出这些,也能确定,顺天府肯定是曾经比对过了。
果然……石呆子脸色一变,他哪里认不出自己的字了。
“这……这是怎么回事?”此时石呆子头一阵嗡嗡作响,天旋地转之间,那些斗打的字,向自己倾倒而来。
他非是那等无知之贱民,石家祖上也曾光耀过,如今石家还有着一位将军撑门面。
他为何敢直接拒绝?所凭借的,不过就是如此。
石呆子心思急转,一时却答不上府尹所言。黛玉站在人群之中,看着此时不知所措的石呆子轻声叹息。
她相信对方没有说谎,可是这却又带来另外一个疑问。
“你有没有让人去查查,当时的痕迹,会不会是有人抹去了?”黛玉悄声的询问水豫宸。
如今乃是审案,自不可感情用事,一味地直觉对错是非。
因此黛玉虽觉得对方乃是无辜,却也不会妄自出手。
“十三去查了,等会儿应该就有消息。”水豫宸看了眼自家青梅,知道对方如今在烦心什么,他低笑安抚道:“别担心,你舅舅那个人还没这份脑子。”
听了水豫宸这里话,黛玉自觉地心头一梗。也不知该说眼前这人,是在安慰她,还是在气她。
她深吸一口气,带着些许咬牙切齿的笑道:“你再气我试试!”
此言说出多有恨恨之意,水豫宸只觉自己脖子一凉,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后脖梗。
看着青梅那冒火的双眸,水豫宸再也不说话。
眼瞅着对方安静下来,黛玉这才又将视线转移到公堂之上。此时已经不知该如何反驳的石呆子,被衙役一棒子打在膝盖之上,噗通一声便跪在当场。
“这怎么可能……我真的没有啊!”此时石呆子已然辩解无门,他茫然地看向顺天府尹,眼神中满是绝望。
“不可能有人会出面保他,这种事情,一向是宁可杀错不可放过的。”水豫宸少见的语气郑重,如今的石呆子在他眼中,已然命数有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