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哥俩长大些了,有嬷嬷帮带着,莹姐儿也从祖母院子里搬了回来。
未走近,戚钰便听得了咿咿呀呀和稚嫩童声。
“禀大爷、大娘子,二爷过来了。”丫鬟进来禀道。
戚显眉梢轻挑了下,随即笑了,与妻子道:“这小公子,是无事不登三宝殿。”
白珠儿笑了笑,道:“你去吧,我与嬷嬷给孩子们洗洗,便哄他们睡了。”
戚显‘嗯’了声,穿了鞋,捞过莹姐儿抱着往外走,惹得小姑娘趴在他肩头笑嘻嘻。
戚显问:“莹姐儿想不想出去玩儿?”
莹姐儿捏着自己爹爹的耳朵玩儿,莹润乌亮的眼珠子转了转,奶声奶气道:“是像前几日那般,去看花花吗?”
她说的是戚显前几日带着她们母女去郊外踏青,这两年他闲着,多了许多闲暇,时常带着她们出去走走,莹姐儿也喜欢的很。
家里很好看,但外面也好看呀。
戚显捏捏她脸,“不只是看花,还能吃到许多好吃的,只是这次,你跟着爹爹和小叔去,还能见着你喜欢的婶婶,可要去?”
“莹姐儿去!”小姑娘握紧小手,神采奕奕,很是欢喜。
戚显笑了声,抱着她进了侧边厅堂。
戚钰正捡着盘子里的糕点吃,瞧见他进来,屁股都没挪一下。
戚显坐过去,“说吧,这会儿过来,可是有事?”
戚钰挠挠脸,道:“娘方才给我看了聘礼单子。”
“你夫人的聘礼单子,与我说什么?”戚显明知故问。
戚钰难得生出几分赦意,脸有些发烫,“娘给了好多……”
他不好意思,但又说不出不要的话来,与他私心,谢蕴值得,便是将这阖府给她,也是值得的。
戚显嗤了声,“以为你嫂子醋了?当她是你呢?也就是你混账,娘才从聘礼上下足了功夫,免得惹人家嫌弃。”
被亲哥这般挤兑,戚钰也不气,“大嫂知道了?”
戚显直白道:“那聘礼单子是娘你与大嫂一同张罗的,你说她可知道?长嫂如母,下次见着喊半娘。”
戚钰:“……”
说话就说话,臊白他做甚?
莹姐儿不高兴了,捂爹爹嘴,“那是我阿娘!”
戚显不禁笑了声,点头:“是你娘。”
天色不早,戚钰也不耽搁,说完了来意,又说起另一事,“后日我便启程去提亲了,大哥,你跟我同去吧。”
戚显不动声色,“我有什么好处?”
莹姐儿不解的瞧爹爹,方才不是还说要带她与小叔一起嘛~
这下戚钰可学聪明了,诱惑之。
“谢氏藏书阁,你就不想去瞧瞧?”
“我一外人,怎好入人家藏书阁?”戚显不为所动。
“我替你去求求叔父。”戚钰乖觉道。
戚显当过几年武将,但骨子里依旧是文人,这便改不了爱书好书的毛病。
话说至此,欣然应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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姑苏四月,画船听雨眠。
一美人儿靠坐在小轩窗前,双眸轻阖,身上盖着件荷粉披风,额角撑着手臂似是睡着了。
画船内的小案上,酒盏冷食未撤,几个人并排坐在舱外低声笑谈。
谢萱梳着妇人髻,眉眼却澄澈如少女,撒着娇往身侧郎君身上依。男子低低笑了声,也伸手揽住了她。
谢萱另一侧坐着的谢执,哼了声,挪着屁股往旁边坐,一副不愿与她同流合污的模样。
谢萱又笑嘻嘻来扯他,惹得画船轻轻晃了晃,荡起了清波。
今日谢萱夫君休沐,如今春月,正是花好成簇,相携踏青的好时节,她先前央着谢蕴一同出门来,好不容易她应了,却是天公不作美,今日落了雨。
好在是微风细雨,便是不能踏青,游湖听雨也自有一番滋味不是?
瞧着谢蕴睡着了,他们便出来坐了。
她阿姐近日睡得不好,便是梦中也时常梦魇,醒来时,便坐在出神良久。
她母亲悄悄与她说,阿姐这是想姐夫了。
谢萱为难,她再是聪明伶俐,也不能变出一个戚钰来不是?
正笑闹着,旁边一艘画舫却是靠近了来。
谢萱微微蹙眉,“这是哪家的?竟这般不知规矩。”
话音刚落,画舫里出来一锦衣华服的公子,面目周正,见人三分笑,拱手见礼道:“周兄,嫂夫人,。”
谢萱夫君姓周,单字衡,起身也还了一礼,“今日怎有闲暇来游湖了?”
男子笑道:“为家中事务忙了多日,也该奖赏自己一日了。”
这态度熟稔,谢萱与谢执也站了起来,一同见了礼。
“嫂子不必客气,既是遇着,那不如一同游湖吧?”男子笑吟吟道,仿若不知船上还有一人,而方才远远瞧人家半晌的登徒子也不是他。
谢萱瞧着他,似是要看破那张笑面底下的心思,半句不提船舱的谢蕴,而是道:“夫君今日休沐,难得陪我出来游湖,我见公子画舫也有佳人,还是分游的好。”
暖纱轻帐,被风吹得轻扬,谢蕴眼尖,瞧见了里面一双水红绣鞋,愈发觉得恶心。
说罢,她瞪了一眼自己夫君,扭头往船舱去了。
谢蕴早已醒了,坐着未动,却是将身侧的卷帘放了下来,遮住女儿家的面容,目光自另一侧窗户,落与外面轻荡的碧波。
瞧见谢萱,她抬眼轻轻笑了笑,“怎还生气了呢?”
谢萱坐过去,撇着嘴将方才瞧见的与她说了。
谢蕴神色未变,淡淡的。
谢氏对子弟约束重些,未曾沾染过那些习性,但谢蕴上世嫁与邺都,虽是身处后宅,但对那些肮脏事也有所耳闻。
越是富贵子弟,越是玩儿的花样多,家里焦头烂额的替他们瞒着藏着,但隔墙有耳,又有哪家真正能瞒得住呢?
不过是不当着人家面儿说,背地里,怕是舌头根子都嚼烂了。
谢蕴从前不凑这般热闹,但赴的宴多了,也难免听得几句。
“不必担忧,我瞧着妹婿不是那般人。”谢蕴安慰谢萱道。
谢萱还是不高兴,嘟着嘴道:“近朱者赤近墨者黑。”
谢蕴思忖一瞬,“你这便是冤枉人了,那公子是苍南郡的,不过是与家中长辈来此,与妹婿见过几次罢了,他们二人若是熟知,又怎会不约着一同泛舟?”
谢萱哼了声,虽是气不顺,但明显将这话听了进去。
却是忽的又一扭头,盯着谢蕴,“你见着他了???”
谢蕴无奈笑,与那卷帘瞧了眼。
谢萱顿时明白过来,怒气唰的起来,气势汹汹的起身便要出去算账。
装什么人!
下流胚子!
谢蕴眼疾手快将她拉住,语气清淡,目光垂着,显得凉薄。
“不必去,脏了自己的眼。”
谢萱明显是迁怒,下了画船,便随着谢蕴姐弟二人上了马车,一副要回娘家的架势。
周衡臊眉耷眼的骑着马,跟在马车后面。
马车里,谢蕴无奈笑道:“闹什么脾气?”
谢萱性子骄纵些,挽着手,一副气鼓鼓的模样。
谢执在旁边装大人,捋了捋不存在的美髯,叹气道:“二姐夫好可怜。”
谢萱瞪他,“仔细我将你踹下去。”
威胁完人,又朝谢蕴撒娇,“阿姐你看他,胳膊肘往外拐,半分不向着我!”
谢执这个年纪不好撒娇,却也梗着脖子道:“阿姐你看她,都这么大的人了,还不讲理!”
“……”
谢蕴不想看。
马车行至巷子外,却是忽的停了。
“姑娘,郎君,前面路堵了,有人家在纳采。”
谢执掀帘往外瞧,顿时‘哇’了一声,满含惊艳。
谢萱本就爱凑热闹,顿时也顾不得生气了,将他往旁边扒拉,也凑着脑袋去瞧,“哇……”
谢蕴:“……”
“阿姐你快来看,这聘礼摆满了巷子啊!”谢萱兴奋喊,“也不知是哪家姑娘要成亲了……”
马车进不去,那便只能下车走进去了。
谢蕴拍拍他俩,“先下车。”
后面周衡也下了马,牵着走上前来。
谢萱瞧见他,又是重重哼了一声,扭开脑袋不看他。
周衡摸摸鼻子,又扯扯她袖子,轻声哄道:“别气啦。”
谢蕴非礼勿视,带着弟弟妹妹往家里去。
都说十里红妆,今儿这聘礼比那架势更盛。
一路行,却是见这红绸,绵延至了自家府门前。
谢蕴心口狠狠一跳,眸光一转,瞧见了这副景象――
门槛上坐着一郎君,怀里抱着双毛光滑亮的大雁,瞧见她,竟是潸然落了泪。
谢蕴:“……”
第95章 行善积德福有攸归
门前几人, 纷纷傻了眼。
眼瞧着那抱着大雁的郎君,抬起胳膊抹抹眼泪,而后站起身, 看着谢蕴, 语气弱弱道:“回来啦。”
谢执痛心疾首,面上亦然。
他姐夫是武将啊!
武将!!!
谢萱是头回见着戚钰, 第一眼, 不认识。第二眼,哦, 来纳采。第三眼, 不是,怎就纳采了呢???
她那么大一个姐夫呢?!
再听他开口,这语气,这目光, 后知后觉,这是她姐夫???
与谢执说的一点儿都不一样!
就知道谢执骗她的!
周衡余光察觉到自己娘子直勾勾的盯着门前的郎君, 有些醋的将人往自己身后拉了拉, 目光落在那人身上。
谢蕴清淡扫了戚钰一眼, 收回视线, “来得真早。”
说着, 抬脚往里面去。
这阴阳怪气――
谢萱与谢执同时扭头, 目光对上。
什么情况?
不知道哇。
阿姐在生气?
是的吧。
要不要跟上去?
不了吧, 姐夫都跑着跟了去。
蠢蛋, 我们去听墙角啊。
哇!我要告诉叔父叔母,你骂人!还听墙角!
你是不是好久没挨揍了, 皮痒啦?
我错了。
谢执十分识时务,悄咪咪的跟在谢萱身后, 两人刻意的放轻脚步。
周衡叹了口气,犹豫一瞬,也跟了上去。
他想:他不为听墙角,是担心这俩人闯祸。
谢蕴无视紧跟在身侧的人,径直往自己院子去。
路过的下人遇见,停下躬身行礼,目光垂着,并未乱看。
穿过园林,到了院门前,眼瞧着谢蕴要入内,戚钰连忙伸手拉住她手腕。
这里不是糖水巷子的小院,他可以肆无忌惮的跟着她进去,与她同住一间屋子。
谢氏重规矩,戚钰也不得束起手脚,行几分规矩之举。
隔着衣衫,他摸到了她腕间的珍珠串。
谢蕴瘦了许多,一袭荷粉轻衫,多了几分出尘。
“不想瞧见我?”戚钰低声问,姿态卑微。
谢蕴垂着眼不语,眸子却是湿了。
世家教养女子含蓄,那些欢喜与委屈也变得难言。
谢蕴想过许多次他来时的场景,或是一个清晨,亦或是一个傍晚,他瞧见她时,会跑来抱抱她。
但他没有,他拎着大雁问她,是否不想瞧见他。
她担忧了多久,此时心中的怨气便有多少,憋得红了眼。
缚着红绸的大雁,被放到了地上,闪动着翅膀嘎嘎嘎的叫着,似是气恼。
谢蕴怕掉眼泪让他笑话,眼睫轻眨,想散去眼底的潮湿水气,余光里那道身影晃动,迅速矮了下去。
她微微侧首,落下的目光诧异又不解。
戚钰跪下了,跪在她身前,
谢蕴樱唇微启,想说什么,又堪堪止住。
他的脸轻轻贴在了她的小腹,握在她腕间的手未松,她能清晰感觉到,他在颤抖。
“那时,疼吗?”
谢蕴浑身一怔,霎时僵住。
这几月来,家人当她是梦魇,只有她知道,她梦见的是上一世。
喝多少安神汤都无用,她感受着那些恐惧,再醒来,无数次的重复,到如今,她已经不会惊醒,静静等着那些烂熟于心的事发生。
是以,这两句或许在旁人听来,很是无厘头的话,谢蕴却是听懂了。
他是在问那个孩子。
耳边嗡鸣一阵,迅速远去的景色又在倏然间回来,眼泪盈满眼眶,噼里啪啦的坠落,谢蕴唇瓣轻颤,喉间溢出一声呜咽哭腔。
“为何不恨我?”戚钰声音嘶哑。
听得出来,他也是痛的。
谢蕴闭了闭眼,再睁开,眸底水润,泪珠迅速滑过面颊,还是没忍住,压着声音哭泣道:“那你让我怎么办呢?是要杀你偿命,牵连谢氏一族,还是如你猜疑那般,与王观成亲报复与你?王观那样好,凭什么要受这份报复的姻缘?”
她说着,苦笑道:“亦或是,怀揣恨意过一世?可是,戚钰,心中有多少恨,便会有多少苦,上一世叔父与阿执已因我故去了,这一世,还要他们为我忧心吗?”
“对不住,当真是对不住……”戚钰喉头哽咽着抱紧她。
湿意透过衣衫,贴在她平坦的小腹。
谢蕴深吸口气,压下泪意,语气很轻:“与你和离时,便是与前尘不相计较了。”
她也恨过,可那时的他不知前尘事,岂不也无辜?
幼时,父亲与她读孟子,讲周易,人性本善,行善积德福有攸归,如今一世,又如何知不是她的福报呢?
叔父健在,阿执在长大,就连崔芙也好好活着,她上世的遗憾与难过,这一世都得到了弥补。
而她与戚钰成婚三载,积怨三载。这世谢蕴放过他三载,玉门关的重逢,往后岁岁年年,也当是放过了自己。
“是我混账,对不住……”
戚钰知她心善,可他不能欺她心善。
这事不能这般轻易揭过。
腰间匕首被拔出,他塞进她手里,双目猩红,执着近疯魔,“捅我一刀……”
谢蕴顿时手一颤,便要挣扎,那镶嵌宝珠的匕首还是被塞进了掌心,她哭着摇头,“你起来……”
“捅我一刀,阿蕴,阿蕴……”
戚钰仰着头,脖颈经络绷起,压抑许久,一声声的轻喃。
泪水模糊了视线,谢蕴的目光居高临下,如看脚边匍匐的信徒,“你休想这样就想偿还,戚钰,我不会给你解脱的。”
永远难忘,怀念,遭受良心的谴责,永怀歉疚,永远难安,才是惩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