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姀听见刀鞘“咚”一声在地面发出闷响,又不由联想到衡沚堂堂召侯买假刀来维持自己纨绔的名声,实在收不住笑了一下。
好在及时捂住了嘴,没出声来。
疑心的人选,是昨夜对着烛火一人一张纸地写了出来,再放在一起对比的。若今日真的起到了效果,也不枉费尽心思排演了一晚上如何吵架的场面。
正当收拾好了情绪,阿姀准备将词继续哀怨地念下去时,一个高昂的声音却隔了老远传进来。
“主子!主子!话可仔细说,千万别动怒啊!”
竟是赵姑姑。
衡沚与阿姀相视一眼。
若是没记错的话,今日赵姑姑是应该在侯府中指挥洒扫的,怎么一大清早地竟然回来了?
“有人给她传话吗?”阿姀小声地问。
衡沚用刀架猛敲了一下桌面,木头相撞的响声将他的声音几乎淹没,“不知,但以我对她的了解,你我三句话内她必撞门闯进来。”
云程一把没拦住,赵姑姑就直直地绕过他走到了谁也不敢去的门前。
瓷瓶是从窗中飞出来的,可即便现在是敞着门,也无人敢进去旁观主子吵架。
余下的一院人面面相觑,竟叫赵姑姑英勇地打了头阵。
其实云程也不太懂,因为里头的两位主子吵架的内容,还真不是他能解释清楚并从中灭火的,赵姑姑未免管得有点太宽了。
便见赵姑姑伏低身子,耳朵贴在门上,听着这一刻诡异的安静。
没过多久,带着哭腔的一句“何曾抵得过你衡沚这薄情郎”之后,赵姑姑再也忍不了了,捅破了窗纸反手将门栓拉开,匆匆进了门去。
不仅是云程看了傻眼,屋里的小侯爷和小侯夫人也看了震惊。
一个忘了哭,一个忘了说词。
阿姀再一次对衡沚的精准测算感到玄妙。
这何止是撞门如此简单啊,手能从雕花门上那样狭小的隙中伸进来,这岂不是天赋异禀?
阿姀背对着赵姑姑,立即给衡沚使了个眼色,“拧我一把,快!”
衡沚一句都没问,照着她的吩咐,做出掐着脖子将她甩在地上的姿势,另一只手在赵姑姑看不见之处猛攥了一把阿姀的手腕。
拧便算了,对着阿姀那纤细的手臂,衡沚下不去手。她的意图衡沚顷刻就明白,时常控马拉弓的力量攥住手腕,也有她疼得。
果然,她就是为了哭出来,只攥了一下便立刻双眼一酸,眼前朦胧一片几欲垂泪。
阿姀哭丧可是非常专业的。
虽说这段时间过得太舒服,技巧有了明显的下滑,拿来撑一撑场子还是没什么问题的。
两人的动作之快,赵姑姑还没顺着正厅走进来,衡沚已经端着冻住似的一张脸,拂袖擦着她走了出去。
廊下放着的几株没开花的盆栽红梅,也被小侯爷抬脚踹翻在地。
赵姑姑目光跟去衡沚离开的方向,很快又转回了内室。
只见平常温婉可人的新夫人,此时双眼通红地委顿在地上,衣衫也被扯得凌乱。钗环都松散,碎发也早就拢不住,随她方才甩在地上的动作散落在双目之侧。
瞧着就让人心生怜意。
而心生怜意的,却并不是赵姑姑。
云鲤拨开前头看热闹的人,跟着跑了进来。
“您没事吧?”云鲤将阿姀搀扶起来,拍了拍她衣裙上的灰土。
赵姑姑端着手站着,丝毫没有搭手的意图。
“新夫人,不是老奴说教你。”这话一开口,便是十足的说教意味,“老奴跟在先侯夫人身边二十余年,是看着小侯爷长起来的,从没见过他发这样的火气。”
赵姑姑便不是如周嫂子般的慈眉善目了,她上了年纪,难免面上纹路纵横。加上眼皮耷拉下来,如今夹枪带棒的话语,显得更加凶神恶煞。
阿姀听她这最后一句,槽牙都酸了一下。
受这样酸话的磋磨,非让衡沚补给她点工钱不可。
“新夫人日日出门,不守女德女诫在先。主子在外风尘仆仆回来后,你竟
不知顺从他令他生气在后,实在没有做高门夫人的样子!”
阿姀依偎着云鲤,心下了然了几分。
因为衡沚父母亲皆已过世,这个唯一“看着他长起来”的姑姑,便要摆一次长辈的架子给她看了。
虽说在宫中也没几年,但仔细一想,即便是她那皇叔派来教规矩的老姑姑也没敢这样与她说话的。说白了她只是徐氏的侍女,婚仪前的几日里对阿姀还算友善,如今是终于藏不住了。
阿姀没少听过家长里短,可现在才给她下马威,会不会也太晚了点?
“我……我本小门小户,不懂得讨郎君欢心,烦请姑姑指点指点我……”阿姀说着,更是梨花带雨掩面痛泣。
衡沚那一下捏得实在有些力气,阿姀余光瞥见自己的腕处退了红痕,已开始隐隐发乌。
见她这副样子,赵姑姑更是腰杆子硬了起来。
“正是因为你小门小户的出身,本不该也不配坐上召侯正妻的位置,才更要听老奴的话,学着好好地做一个贤淑温婉的夫人。”赵姑姑这时才分出一只手来拉住阿姀的臂弯。
她心中得意极了。
自从凭空冒出来一个崔姀,又顺顺当当做了侯夫人,她怎么瞧阿姀都觉得不对。
赵氏自恃是老奴,又是徐氏的陪嫁,自己如今也掌管内宅。衡沚若要娶妻,怎么都该从以前徐氏同她想看过的女子中择一位品性家世都好的。
崔姀是老召侯出殡那日带回来的,多想一些都觉得晦气。家中父母兄长尽死,谁知她是不是天生克星。
越想憋在心中越难受,越无处发泄。
直到今日。
喜爱是一时的,门当户对才是一世的。
“褚大人家中的长女蕙质兰心,你竟比不上她半点。”赵氏眼中的嫌恶更甚,不过脑子地便说出了这句话。
褚大人?
不对劲,阿姀凝神听着,心中已有的定论突然又推翻回到了起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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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姀:真要求门当户对吗?(掏出出生时爷爷敕封的出生证)
第14章 学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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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近年关,骛岭即将封山。
冰雪并未完全消散,还剩下星星点点在土地坳、枯死的草木根部。
为了祈福而举行的冬猎如火如荼,已经在山脚下的平地搭起了营帐。
阿姀往帐中一躺,百无聊赖地看顶上的花纹。
还是失策了,以为婚仪过后就没什么事了的,结果还有大小各种仪式要以这“小侯夫人”的身份参加。
恪州的上下官,大多都是老召侯衡启手下的。既已经习惯了将衡启称为侯爷,所以到了衡沚只称小侯爷。
阿姀也就得了个不伦不类的小侯夫人头衔,听起来总觉得怪怪的。
好在最近铺面中招到了几个伙计,骛岭附近有个上佳的温泉,阿姀便叫上了周嫂子一起,算是忙里偷两日闲。
说起招伙计,告示贴出去,头一个来的竟然是郑大。
高高壮壮的汉子腼腆地笑着,倒是给了阿姀和周嫂子意外之喜。
郑大办事实在是牢靠又稳妥,除雪那日阿姀就看出来了。还想着错过了郑大,去哪里找这样既能领头又踏实的人。
他竟自己送上门了。
“我寻思着,在外头做零工也是做,崔娘子这里又缺人,我便来试试。”郑大拿起笔,歪歪扭扭在纸上写了自己的名字。
郑大深觉阿姀是个极好的掌柜,是以就算被阿姀严肃地告知了以后也许会有抬棺之类的丧事,郑大还是爽快地同意了。
也多亏了他看住铺面,阿姀和周嫂子才有机会出来。
回想起这几个月来,亦是曲折又离奇。
衡启出殡那日周嫂子便说,等拿到了银子就去酒楼吃顿好的。现下也算是了却了当时的愿望吧。
“新夫人,您在这儿呐!”云鲤翻开帐帘,捧了个盒子进来,“这是主子吩咐给您送的骑装。”
送骑装?阿姀听到云鲤的声音,一骨碌从床上爬了起来,“我也要去打猎吗?”她还真不会骑马。
云鲤笑着走过来,“您不用去山里打猎,要和其他女眷们去草场跑跑马。”毛茸茸的一件袍服从盒中取出来,云鲤歪了歪脑袋,“依我看,您这件和主子的还有几分相似呢!”
这是件杏色的窄袖长袍,配了两条革带,还有长靴。
长袍是圆领,不知是什么动物的毛触感极好。顺着领口处的花纹红绿相间,是松枝红梅相绕。
不过绣得针脚很细,花纹也很细密。并不会显得花哨扎眼,反而娇俏生动,也不过分素净。这针法源自蜀中,寻常人家是买不起的。
阿姀摸着上面的绣纹,此时很不合时宜地想:多能烧钱啊。
云鲤见她一直盯着看,便觉得阿姀一定很喜欢,便多说了几句,“主子的那件是花青色,与您同样的裁剪,只领口处换了云纹。”
连花青和杏色对比起来,也是十足的相配。
等等。
阿姀忽然“啪”一声扣上了盒子,“可眼下应该人尽皆知我和衡沚吵架吵得凶,穿这样像的衣裳合理吗?”
云鲤瞪着大眼睛,也被问住了。
两人互相望着,一时不知道说些什么。
最终阿姀还是穿上了。
山下的气候远比城中要冷得多,不穿裘衣出去,恐怕会冻得彻骨。
冬猎开始没多久,文臣武官们都还在山中,衡沚却拖着只鹿兀自回来了。他放马去厩中吃草,让人将鹿带去了庖厨。
阿姀远远看着他,端详着这套云鲤口中与她很像的衣服。
绸带高绑着长发,隐约可见装饰的一枚玉扣。阿姀没仔细看衡沚的神色,只觉得他眉眼间苍茫如身后的山色。
性子里又有疏狂,腰间的革带上系着一簇羽箭,长弓背在身后。
小侯爷走过来,花青的衣摆随步伐轻巧地飘动,是一副熠熠生辉的好景象。
“等我吗?”
衡沚甫一开口,这好景象便破碎了些。
虽然确实是在等他,但无论是话还是他上扬的眉眼,还是太骄矜了些。
阿姀耐着性子没回敬他一二句,着实是有事相求,“若是一会儿我要和女眷们去跑马,我不会骑马怎么办?”
于是刚刚进了马厩,连草还没吃两口的好马儿滔行,就有被牵了出来。
草场上正巧没人。
女眷们其实都不大爱骑马,大冬天的谁会想不开往这儿来受冻。只是恪州是边塞,冬猎跑马不过都是重视骑射的过程罢了。
大家只有迟来,不曾有早到。
“上来吧。”衡沚摸摸滔行的鬃毛,另一手牵着缰绳,对阿姀说道。
看见滔行,阿姀便总想起被绑在它马鞍上的那日。
“就……就直接踩上去吗?”从前没发现,如今走到面前要独自上去时,阿姀才发现滔行的马镫竟然这么高,已经快到到她肩膀了。
这份局促很快顺着北风蔓延,让衡沚轻而易举地嗅到了苗头。
“想要会骑马,你便不能怕它。”手腕被衡沚抓着,阿姀被迫摸到了滔行的鬃毛。
摸久了……竟然还有点舒服?数九寒天里,马儿的温暖由毛发传递到阿姀手心,她便不太紧张了。
滔行缓慢地吐息着,呵气出口升起了阵阵白雾。
它是北地烈马,自被驯服后便一直奉衡沚为主。既然能被摸,显然是不排斥阿姀靠近,一会儿即便是阿姀不会控马令它受了惊,也能少颠簸她些。
人马都安然无恙是最好。
衡沚笑着,又牵着阿姀的手放在马鞍上,“有我牵着,它不会跑,你放心上去。”
他松松地护在阿姀的腰间,等她踩上马镫时给了一把让她坐稳的助力。
滔行原地踏了几步,这晃动也让阿姀心中猛地一落,伏低身体紧紧地抱住了马鞍。
这一辈子活了快十八年,就根本没坐过几次马,更别提自己骑了。阿姀手心发汗,这时听不见猎猎风声,也听不见衡沚的玩笑。
“我当公主天不怕地不怕,上诽天子下议王侯,原来也并不切实啊。”话虽这么说,衡沚长臂一收,将滔行控得更稳了。
他也并不想看到马儿扬起前蹄,叫公主摔在泥里。再换得哪里破皮断骨,更是不值。
阿姀依旧紧紧攥着马鞍,在衡沚含笑的语气中渐渐放松身体,坐直了起来。
第一感触是高。
远山上的树木,半空寻巢的飞鸟,还有山间的苍翠,皆可尽收眼底。
草场的另一侧是一望无际的平坦,枯黄的草根看不见。只有跑马无数次留下的蹄印和招展的旌旗,在阿姀心中扬起一阵冰冷却并不刺骨的风。
一半诉诸着自由,另一半将辽阔的北地缩略,全都呈现给了马上的英豪。
滔行嘶鸣一声,而旷远之处又迟缓地响起了几声鸟鸣,是以回应。
人们喜欢跑马,总是有因果的。
阿姀的前半生中,出行的次数屈指可数。即便是有也是马车,从未真正懂得马。
山水丹青与骏马飞驰,画中诸多阿姀今日才算感受一二。
小侯爷甘为驱使,亲自牵着马,慢慢地走着。
阿姀说到学马,他本想去马厩再挑一匹温顺矮小的,正适合女子。
可走到面前,衡沚看着滔行又反悔了。此时无关顶着他召侯夫人头衔的阿姀是否为他撑了场面,只是她想学,那衡沚便踏踏实实地授她技巧。
仅此而已。
公私不分,倒也不是第一次了。
驯服了滔行,便是驯服了北地所有的马。
马与主人一样,均是这苍茫北地中的翘楚。
走过了一圈,衡沚也有意慢慢加速。再次回到起始处时,衡沚将缰绳递到了阿姀手中。
“滔行是通人性的马,你放松下来,牵着它自己慢慢走试试,我在后面跟着你。”
即便是坐在马上,阿姀发现衡沚仍没有矮她多少。在这个高度,可以看清他乌亮的长发让玉扣环着,垂在在肩膀后。
衡沚的脊背如松竹般直,肩膀坚实宽阔。
因为常年骑马,阿姀去接缰绳时不慎碰到了他指腹的茧。还有指节间的弓痕。
他完全不算是纨绔的公子哥,而他却乐意做出一副纨绔的模样来。甚至冬猎这样的场面,都忍得住早早地返回帐中,只为保全这“好名声”。
这正如阿姀也知道自己并非时刻明朗爱财,只是为了达到自己的目的而不惜装得如此。
那么衡沚的目的又是什么呢?
眼下顾不及问了。即便是问,衡沚也会将自己浪荡的模样摆出来,试图告诫阿姀他本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