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官还有一句话,替太后娘娘带到。”礼官看向素服亦十分绰约的长公主,“娘娘说,只当听凤台是娘家,若驸马待殿下不好,随时回宫去,陛下也十分想念姊姊。”
阿姀瞄了衡沚一眼,不由失笑,“我知晓了,你替我谢她。”
兜兜转转,在衡沚之外,无论为了什么,也终是有人这样爱重与她了。
人嘛,活的不就是这些七情六欲。
饶是道观佛寺,再清修无欲,也会常备香火,应人所愿。
阿姀心中盛得满满当当,再不觉自己是存了半坛子的水,已然安稳了。
又一月,盛夏时分,榴花似火,芭蕉浓绿。
后宅主室,门窗大开,轻纱飘摇。
公羊梁再三严禁阿姀吃冰用冰,雨后闷热的夜晚,也只好开着窗,通风乘凉。
藩荷草与艾叶烧就的驱蚊香囊,挂在四方门廊之下,悠悠的香气四处逸散,闻之心旷神怡。
周嫂子还真是说到做到,满满盛了一车账册明细,托了银号的车马运来,齐齐整整堆放在案几之下。
如今都城的分铺做得渐有起色,许停舟也帮忙在同僚之中宣传,大生意还没有,小生意也不断,算是立住了脚。
加上这一两年来,赵姑姑多病缠身,私宅与城中侯府两处没了爱张罗操持的人。此后逢乱,衡沚以防万一,又遣散了府中的人,账也无人细细打理,一并管家送来,并排堆成小山。
本是衡沚公务所用的书案,如今完全做了他用,成了阿姀烦忧之地。
纱帐散下,里头只点着一盏明灯,灯火随风飘摇,映在纱帐上影影约约。
“我怎么走哪儿都是算账的命啊。”
衡沚身姿挺拔,曲着腿坐在榻上,手里拿着柄扇子,避开烛火,轻轻扇着风。
阿姀趴在床头,看着侯府送来的账簿,用手支着下巴,难免抱怨几句,“这样算下去,我怎么与你过点好日子啊。”
游北如今可算是消停了一阵子,由李崇玄做东,重新修订了合约,为了两方休养生息,止战三年。
什么条件也不曾提,亏也没吃。游北王不久前急病而终,王帐以外的几个部落虎视眈眈,都想撕了忽归这个年幼的王子,好大权独揽,叫游北换了新王。
是以游北自己内乱不断,哪里还能齐心来攻大崇。
有了这样的机会,衡沚不必死守恪州,阿姀才生出游历的心思。
听闻豫州景致怡人,瓷器烧得也好。这些账册一送来,想要游山玩水的心,又得一搁再搁了。
衡沚抬手,将她散落的一缕发丝别在耳后,心境平和,“怕什么,我一直在,你想什么时候去,我都陪你。”
阿姀回首,用笔尖指着他,好奇道,“你今日说话格外甜。”
夏夜里,清风时过,纱帐轻薄,随风吹着,如谁的心旌,摇摇晃晃。
“午后在你旁边打盹,梦到母后了。”晚夜里,衡沚轻声,话音落在她耳畔,似藩荷叶一般沁凉。
说起来,衡沚从前时常随父进都,说不定,比她还与她母后熟络些呢。
“哦?她和你说什么了。”虽不作什么情绪,但话里话外,还是有些吃味。
她便许久不来自己的梦里。
衡沚垂首,弯了唇。
烛火燃得太盛,他拿了剪子将烛花剪了,阿姀便笑着望他,接过扇子,一下一下打着送风,消了不少暑热。
此刻,他们便似天下的少年夫妻,形容默契,闲谈叙话。
“之前与你说,去都城前,拜谒了母后。走前与她说,既无父母之言,又无媒妁之约,轻率地迎娶了你,实在不该。”
他续言,“若她同意这桩婚事,便让你事事如愿,轻松无忧。梦中,她令我好好待你,岂有不从?”
话虽轻音,却重重落在阿姀心上。
母后一定是愿意的,阿姀想。这些日子以来,她无不顺遂,这便是最好的应答了。
“你很好,她也一定很满意。”阿姀在烛火之下,灼灼望着衡沚春湖般的一双眼,“母亲们一定会护佑我们,长相守的。”
无论是徐夫人,还是陈昭瑛,都会庇佑他们。
衡沚低头,吻在她耳畔。
榴花似火,也可在闺房之中,灯下一见。
世间叙写情爱的数不胜数,可无论如何才华横溢,上至天子高门,下至寻常人家,也不曾见谁被轻饶过。
个中滋味非要亲尝,不能得其味。
……
“你说,若是我那时没到恪州,不曾见你,我们俩又会是什么模样啊?”
“你会见到我的。”
“为什么这么肯定?”
“因为我会一直找,直到找到你为止。”
自宣城公主出逃,便有人私下布人,到处寻找。
这世间万里风光,不是恪州,也会是别处。
会是他苦心费尽,却又一言不发的每一个地方。
……
“但你不妨设想,怎么想都行,写成话本子也行。”
“然后呢,你要挨家挨户地发?”
“也未尝不可。”
“……你怎么还记得这事啊。”
“你不是也记得?”
是啊,他们都记得。
日久天长,这些都是后话了。
--------------------
第164章 番外
======================
女帝本纪
“先生,你今日要讲的这一篇,可不算是先贤文章啊?”
太学宫的小学子,穿着一身蓝白的学服,睁着两只琉璃棋子般黑亮的眼睛,雪白可爱。
夫子长须一捋,“今日讲,陛下生平,汇编为此一篇文章,虽不算先贤,但也有意思得很呢!”
话要从,废帝三年的春日说起。
时为宣城公主的女帝陛下,海捕文书贴满了整个大崇的城镇。
一个风雨交加之夜,贵客踏着满地的落花,轻扣了都城南一处僻静宅院的门。
“谁啊?”
管家揉着眼来开门,见门口一人头戴斗笠垂着头,遮住了面容看不清楚。身上是一套赭色短打,靴上沾染泥水,将门槛前的石砖踏出一串印子来。
管家先入为主地想,“请问,阁下找谁?”
那人不答。
真是奇怪,管家蹙着眉,这大半夜的,怎么会有这样一个人上门来。
难道不知这是谁家的府邸吗?
那人默了半晌,从怀中掏出一块木牌来,示与管家,“我要见顾将军。”
管家一愣。
金吾卫的中郎将顾守淳,正居于此。
那木牌非寻常制式,镂空刻着繁复的花纹,看起来倒像是什么世家的徽纹。
他接过木牌,却心存疑虑,“你究竟是何人?”
话音未落,一把刀子“嗡”一声,插进他面前的门上。那刀光雪亮分明,上面映着管家半张惊慌的脸。
“少问,速去通传。”
顾府门口的两只灯笼,随微凉的雨夜,渐明渐暗。
梦中惊醒,顾守淳披着件外衣,攥着那枚木牌,快步来到府门前。
“快请。”原是主人家的顾守淳侧身展臂,并未多问,将人请进了府中。
管家所猜不错,这枚木牌上的纹样,正是陈氏的徽纹。
顾守淳曾是陈氏门生,对于这块在陈宅通行无阻的木牌,他再熟悉不过。可陈氏早就式微,如今再没什么近亲家臣。
漏夜到访,会是谁呢?
顾守淳屏退了仆人,与来者对立堂中,热茶的水汽袅袅而上,隔绝开各怀心思的两个人。
斗笠轻松取下,那张脸一抬起来,顾守淳才恍然大悟。
“殿下!”
崔姀将额前的碎发理开,露出光洁的前额来。
兜兜转转,传言逃婚的宣城公主,竟然还在都城之中!
扮做男子扮了大半个月,崔姀竟然越发得心应手。岔开腿往顾守淳面前的椅子一坐,叫他大惊失色。
“早不是什么殿下了,如今时局有变,将军叫我阿姀便是。”
她此来,怀抱着极大的野心。
逃婚的前夜,崔姀一五一十地告知了养大她的尚书夫人崔氏。崔氏再三思虑,将先皇后陈氏临终前的一句嘱托,与一把私库的钥匙,全都交给了崔姀。
崔姀以为自己自生下时,皆不受父母疼爱,所以才会在年幼时被丢出宫凭,交给崔夫人养大。
可等到知道事情的真相时,才终于明白了生母的一番苦心。
于是等到崔姀在城郊潜藏数日,追捕她的人马已经出了都城之后,她在陈氏祖茔拜祭过自己的母亲,才发誓定要将加害于她的沈氏一族,诛灭殆尽。
“殿下,当今不仁,不是明君。自陈氏被先皇迫害,顾某早已对朝廷失望。”顾守淳听到她这些日子以来的见闻后,叹着气道,“既您已立志要反,我顾守淳深受陈家深恩数十载,定然奉殿下为主,听凭殿下差遣!”
崔姀挺直脊背,面前的,是第一个愿意跪在她身前,归顺于她的臣子。
天下又如何,不是男子又如何。
沈琮如此惦记他的先祖宗庙,那便让他看看,她是如何以女子之身,砸了他的宗庙的。
顾守淳的人马,都是金吾卫。这便意味着,即是他听命于崔姀,如今也不适宜立刻兴兵。
于是在他的建议下,崔姀只身前往原州,思忖着先皇后与原州车马将军李崇玄夫人之间的关系,打算先去游说李崇玄。
而顾守淳留守都城,一旦出了什么事,便能立刻通信于她,做她埋伏在新帝身边的一颗钉子。
原州,位于西北,是个浑厚沉重之地。
夏初之际,仍有风沙席卷。
原州清县外,一处开在山壁上的漠北客栈。
崔姀仍旧扮做男子,掌心放了一把铜钱,数了数个数,进了客栈的门。
不同于任何话本子中所写,这家客栈的掌柜,是个看着就有些来路的壮汉。
“住店。”
她刻意压低了嗓子,脸上蜡黄发黑,涂了修颜的粉加上炭灰。长眉数月不曾修建,如今肆意生长,也有了些浓眉剑目的模样。
掌柜的来头确实不小。
数载之前,他曾是恪州人人称羡的卫将军。年少英才,英武不凡。但这都是过去的事了,自他失意走西北,卫将军这个名字,就如黄沙埋骨,都消弭在了尘沙之中。
袁呈信打眼,将来人一瞧。
这人身体纤细,打他胸口那里高。手指指节均匀,并不粗粝,看着不像是他装扮的这样,做粗活扛货的。
“塞外连日来沙尘不断,客官从何处来?”算盘珠子打得清响,袁呈信没看他,只是收下了她那一把铜币。
崔姀收手的动作一顿,脑子迅速转了个弯,笑着答道,“噢,是啊,这风沙天气,好生叫人难捱。在下从都城来,往原州城,替兄长送信而去,顺便在那里,某份差事。”
最好的回答,便是照实回答。
即便是追捕她的人再聪明,也很难猜中,她光明正大地说出行踪,在往返都城之间数不胜数的人海中,巧妙地自己抹去了。
她也的确是,想要往原州寻一份差事。
兴兵谋反,这是要死人的事。人生除了生死,什么都可以重来。所以只凭一点交情,单单用嘴去游说李崇玄,可不是个好办法。
要出力才行。
“原来如此。”袁呈信没再多问。
因今日这客栈不同以往,想要知道这人到底是做什么的,也许夜里就能得到答案。
“客官楼上请,二楼左转第三间。”
“多谢。”
“主子我们已经是第三次来了,那卫将军,始终视而不见,该当如何?”
二楼右转尽头的厢房内,八仙桌上热茶的水汽蒸腾氤氲。
被称作主公的男子泰然自若地端起茶,轻慢地晃了晃。
“他心里已有决断了,不必急。”声如甘醴,清冽而悦耳。往上看去,虽被喝茶的姿势遮住了半张脸,露出的一双眼,亦是寒潭深水般,难知深浅。
木质楼梯被踩得嘎吱作响,方才询问的近卫云程立刻警觉起来,握紧了袖中的短刀。
“二楼怎会有人来?”
这地界,莫说是人迹罕至,除了刻意加钱换个大一些的屋子,一般的住客,也都该在楼下住下才是。
何况气候难测,今日客栈中,人并不多。
衡沚是恪州的召侯世子。召侯病重,即便眼看着时日无多,还在女人床上日日醉生梦死。
恪州在北地边陲,又借着骛岭与雁荡山,与游北相接,地势险要,是个重地。
如果来日恪州失守,大崇的江山,也就危在旦夕。
不过衡沚并不在意这些。
是谁坐这个江山,都与他无关。但衡启要死,恪州若有人想寻衅生事,非要不将他放在眼里,却是扫了他的逆鳞了。
这恪州,也有他故去的母亲一半。
就算是衡启混蛋,家产也不能落在旁人手中。
但他缺少一把好用的刀,故而乱中抽身,三顾于此,寻这把好刀。
夜半三更时,崔姀出了门。
连日来风餐露宿,莫说洗脸,连身上的衣服,都被沙土沾染,一摸便是一手的灰。
她实在难忍,何况后日便要去原州见李崇玄,总得衣衫整洁,才不至于像是逃难至此。
摘下了斗笠,她想起掌柜的话,见四下无人,慢慢往后院厨房寻去。
庭院里果然有一口水井。
想着这个时辰,鸡都睡了,约莫也没人再出来洗漱,便放下心来,汲了桶水。
可崔姀虽说没过过什么锦衣玉食的尊贵日子,却也在尚书府茶饭无忧。要她拎一桶小腿高的水,还是带着自重的木桶,着实费了些功夫。
崔姀俯下身,岔开双腿,双手抓住木桶的提杆,咬了牙拎起来,踉跄着向前走。
与此同时,一声轻笑,从房檐上传来。
她立刻撒手,任凭那水撒了一地,敏锐地向头顶看去,“谁?”
房檐之上,弯月做衬,一名男子曲着腿,拿着个酒葫芦,坐在瓦片上,好生潇洒。
“这位兄弟,你这力气,着实小了些。”
若是忽略不计他语气里的嘲笑,崔姀尚能从声音与月下的一个身影,勉强将他归入俊俏郎君的行伍中去。
因他侧过半张脸时,那轮廓映着后面的月亮,实在是挺括。
看了他几眼,崔姀不想多生事端,便没搭理。拎着只剩半桶的水,拍了拍衣襟,无言地越过他的视线,准备往回走。
听得身后一声响,那人竟从房檐上,借力直接跳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