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子将要满十九了,来日若是婚帖与古画一同呈给陛下,三喜临门,恪州的财政也能宽裕些啊。”
言下之意,就是你成婚,拖欠几年的军饷就发给你。
逼婚两个大字,就明晃晃印在薛平那张四不像的老脸上。
“监令着实会替我着想。”衡沚便就顺坡下驴地笑笑,“没钱的日子,实在是举步维艰啊。”
薛平没久留,是满意地带着婚书走的。
他常年居于都城,在恪州吃住全不习惯。唯一顺心点的事也就是跟胡姬欢闹了几日,又花了大笔银子将那名波斯舞姬买了下来。
好在他走了。
不知道他是不是觉得顺利得不像样,反正阿姀和衡沚出双入对站在宅子门口,望着远去的马车,心里都是舒畅。
只要有了共同的敌人,两个心眼儿似蜂窝般的人一推一就,此刻也是最好的盟友。
“公主不愧是公主,走到薛平眼皮子底下都不慌不乱。”衡沚漫不经心地侃道。
阿姀重新挺直肩膀,露出胜券在握的微笑,“薛平是外人,平时不得入内宫。他至多见过我三次,加上云鲤的好手艺,岂能不事半功倍。”
眼下的情形,是一个各取所需的情形。
衡沚为了要钱,一边能绑架公主,一边能用婚姻之事造假。阿姀正是看中了与自己不谋而合的这一点,才突发奇想提出要配合他做这出戏码。
只要钱能解决的事,都不能算是大事。
阿姀用天子游猎图和配合成婚两件事和衡沚交易,换取衡沚隐入她潜逃的踪迹,和一家受召侯势力庇护能顺利开起来的铺子。
开铺子是她早就想好的事。
经过数次哭丧的经验,阿姀从白事中嗅得了些商机。
现在大崇的白事,或者说概括起来整个红白喜事,操办时都是零散不成体统的麻烦。
假如一户人家现在要办白事,从买白绸丧服,到订棺材纸花,要在东西市之间来回奔波。还有吹拉弹唱的,讲究人家请挽郎唱挽歌的,就更要耗费心思。
不管是事前准备,还是事发突然准备,报丧拖不得。经管丧事的人一两日之内马不停蹄,总归是麻烦。
喜事也是一样。
又如鞭炮。阿姀随衡沚进城那日刻意留心过,城中为安全起见防止失火,是不许开炮仗铺子的。人们想购置爆竹烟花,要亲自前往城外。
且尚无固定客源,客人嫌这消耗物什贵,掌柜嫌一年到头生意冷清。
倘若能做一个联系这一切环节的中间人,替人规划仪式进程,顺便能让客人一次将所需物品齐购,那还不能算个好生意吗?
何况白事一行,本就少有人经营。
阿姀想想,就觉得银子已经流水似的流进了自己的腰包。
衡沚看她眼都直了,笑问,“一介公主,怎么做得跟貔貅似的只进不出。”
解释了你也听不懂,阿姀懒得应付,“你不缺钱?谁跟钱过不去。”
他还真缺。
草率地决定成婚,就是因为这两个钻钱眼儿里的人一个比一个缺钱。
衡沚有心大刀阔斧地在恪州实行新政,加强城备,好使百姓商户都能不受边关草原侵袭的苦。
可这事不能明着来。
既要慢慢地、暗暗地做,就会少了许多合理的入账来源,势必要在互市上多下功夫。
阿姀想要加入城中经营,会得到比他更多更广的消息,是一桩互利互惠的好事。
“你放心,我做事断没有虎头蛇尾的道理。等生意做起来惠及彼此,那时再好聚好散,也不过是一纸和离的事。”
阿姀这样坦然的话,让衡沚没由来的觉得哪里不爽。
“想这些,未免太早了吧。”衡沚将这副不在乎的模样勉强挂住。
“我没打算长留恪州。”阿姀转身看着面前的人,非常郑重,“等生意做得差不多,我还要启程去蜀中。”
与人谋,也要给自己留一亩三分地的退路才行。
不仅是她,若说衡沚没什么图谋,也是不可能的。
身份摆在这里,阿姀流落在外,无论是继续以给人哭丧卖苦力,还是谋别的生计,都迟早有被抓回去的风险。
可现在还不是时候。
新帝想要宣城公主和亲,是天下皆知的事。
也许她逃出宫,也有躲避和亲的意图。
若是下次再见,是什么她出嫁的场景,衡沚也觉得不畅快。
新帝是不可能再花功夫笼络蜀中的,再划算一些,怕是要嫁她去草原。那是什么地方?一个女人嫁父子三代比比皆是,历来的和亲哪里有不苦的。
想起那缘悭一面,也不想见她往火坑里跳。
总之是可惜。
“去蜀中做什么?”他想了想,问。
好歹算是个轻松的问题了。
阿姀以前就听说蜀中好风光,民风也爽朗。最重要的是美味颇多,是个安居的好地方。
虽然是蜀中侯王宣素来同都城不对付,不过她也没同都城对付过。
再隐姓埋名一些,应该是不会叫人发现的。
“大崇处处风光,当然是去见识见识。万一碰上什么缘分,兴许就留在那儿了呢。”
听说蜀中有一种独特的暖锅,一边烹一边吃,阿姀早就想试试了。
看她语气满是向往之情,衡沚不觉敛了眉。
“总之。”阿姀背着手,“我不仅不会低估自己的能力,也不会低估世子的能力。”
说这话时,她的眼中莹亮恒定,“我还相信,世子绝不会屈居小小恪州,宏图几何,自是不可估量。”
然后老成地拍拍他的肩膀,转身回去了。
衡沚:……
本以为是狼狈为奸的谋算,这一席话突然说得这么昂扬,不知道的还真以为他们俩是什么朝廷栋梁国之肱骨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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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房临时给了阿姀征用后,云鲤在外头守了两天。
主子说里头有要事,叫他们看好书房门,鬼祟的人一概抓起来。因为是亲近的侍从,她和云程才被允许交替守门。
新夫人此刻正捋起袖子,蹲在地上将那日抱来的碎石头磨成粉。榔头在她手中像是绣花针一般灵巧,一锤下去碎石头又碎成了均匀的小石块。
阿姀抬头的功夫,瞧见门槛上云鲤半张圆圆的脸,不由招手,“云鲤,进来进来!”
云鲤蹭蹭蹭了跑进来,忍不住问,“您这是在做什么呀?为何不叫云程来做体力活儿?”
鉴于也不能明着声张作假,阿姀就简略道,“有些颜料不好买,所以只好买点原料回来自己动手了。”
“做颜料?您会得真多啊。”云鲤听了,很有些惊讶。
云鲤对这个新夫人有十足的好奇心。虽然那日府中来人,她才见到阿姀,却感受到她亲切明朗,做事有条不紊,并不似浣衣女的身份。
不过主子要成婚了,以后便有的是机会探明这些,不急于一时。
云鲤年纪不大,也是少女心性,爱热闹和喜欢的人凑在一起,所以才自请到书房来。
阿姀也很喜欢她,所以云鲤很快便在这儿找到了己所能及的事,十分欢快地搬起砖来。
衡沚在侯府忙了几日盘账回来,方进了书房的门,便见云鲤匆匆忙忙去换一盆洗笔的水。
礼都行得潦草,让他看得挺稀奇。
“倒是没想到,你和云鲤这样好。”扯过一张凳子来,衡沚衣袍一撩,坐在了阿姀工笔的长桌一旁,监工似的。
才开始打线稿,阿姀沉淀得很心静,落笔轻缓,连说话的声音都轻了。
“我以前有个侍女,跟云鲤一样招人喜欢。”她一低头,碎发便悄悄垂下来,将耳朵遮住,“比我小一点,还没桌子高就派来服侍我,一到冬天就裹得像兔子一样。”
思及此,阿姀便不由笔头一顿。
生怕临错了线条,赶快调换了握笔姿势,“可惜见是见不到了。”
纸上仕女栩栩如生,阿姀侧身示意衡沚来看。
室中安静,听得见衣料摩擦的声音。衡沚上前来,只是没看画,在等她说下文。
“后来让我皇叔打死了。”
这件事憋在心里,已经挟持了阿姀两年。从前没有人问过她,她也不曾提起。
若不是看到云鲤,突然想起她的小侍女,皇宫之中人如草芥,就无人记得她断送在永宁门外的生命。
衡沚垂眼看她。
这是大崇唯一的公主。
自她爷爷辈起,不知为何,登基了的帝王再无所出。武安帝潜邸时的两个儿子,便是她父亲与如今登基的新帝皇叔,是几十年来大崇最昌盛的皇嗣了。
阿姀是先帝于潜邸时所生,皇后那时难产,此后也再无所出。
大崇立朝的规矩严,不许皇子们沉湎声色,一般也不能纳妾养外室。直到先帝登基,后宫扩充妃嫔,竟也没再有皇嗣降生。
如今的新帝就更离奇了。他在潜邸时,便被当时的王妃一纸休书休弃了,永王妃怒言宁去尼姑庵一辈子吃斋念佛,也绝不再踏入王府一步。也算是震惊都城的一件大事。
后来眼看着自己的皇兄重病将崩,经营着夺了皇位,如今也无所出。
独生的皇女,连留下自己侍女性命的权力都没有。
衡沚随便扯开了话头,“疑人不用,怀先生授业,我自然是敬服的。”
你看,你让他看画他要听故事,你给他讲了故事他又看画。男人呵。
“三个月很充裕,甚至提前交差也可以。颜料和线稿我同时进行,只是做旧少不了得两三日罢了。”
可面前这人像入定了似的,半天没作声。
阿姀手一翻,怪异地用笔头戳了他一下,“你不如出去发呆?”
那双眼才慢吞吞移到阿姀身上。
之前从没仔细看过,衡沚的眼睛竟然不是纯黑的。在正午的日头底下,有些很深的琥珀色隐在瞳孔深处,凑得太近时,尤其看得明显。
“我不操心。”衡沚退开了一段距离,弯腰将几支滚到地上的笔捞起来,放在笔洗里轻轻涮着,恢复一贯散漫的样子,“近日有场花酒要去,在想着怎么讨你个人情,求阿姀给我做个掩。”
笔锋散在水里,浮浮沉沉。
一如阿姀听见这话时浮动的心。
“所以。”
衡沚抬眼。
“爹刚下葬三天,你就要出去喝花酒了。”阿姀刻意重读,“十里八乡都没世子这样的大孝子吧?”
衡沚:……
“比不上公主,随便找个坟头都能哭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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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无话可说QAQ,白菜才长了新芽芽就被拱了
第5章 欺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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恪州这些年在互市方面算是收成不错,勉强保得住赋税加上三道之地的运转。商户们逐渐在恪州有了些地位。
不过衡启死得太突然,有些富商从前是指认衡启不认别人的。老召侯一过世,几家大头蠢蠢欲动,似乎不太想轻易地服世子的管。
说白了是不想给钱。还想在地头上搞各自行业的垄断,然后组成商会,只在几个大掌柜之间沟通,将恪州的财政整个架空。
届时无论是世子顺利继位,他说了算,还是朝中重新派监临来,没钱都少不了要跟他们乞声。
此时再谈些条件,将家里的儿子女婿通过荐举的方式,要挟着在州府加点人,既富且贵便是指日可待了,官商之间不可逾越的门槛,也有打破的可能。
不过要是找个软柿子捏,这种方式说不定还好使。阿姀一想到初见那天林中不由分说乱杀一片,只能说衡沚就是茅坑里的石头,这种浅显的招数是肯定拿不下他的。
现在上城中打听一圈,不过几天光景,谁还记得赵参军是哪号人物?
今日衡沚宴请了几方大掌柜,说是去吃花酒,其实多半是想把从前的赋税重新谈一谈。
大头的商贾若都能踏实缴税,底下的小商户也能跟着照办。盘账盘了几天,大概是真的很缺钱,不然怎么这个身份地位了,还要屈尊请商贾吃饭。
大崇向来没有商贾和高门世家平起平坐的道理。
阿姀这么一想,觉得自己为五两银折腰的事也不算什么了。
钱么,也就没了活不下去罢了。腰杆子硬的人都重新投胎东山再起了,阿姀惜命,没这么高尚的风骨。
显然衡沚也没有。
只是想起那时衡沚的嘴脸,阿姀又忍不住眯起眼。
“我本是打算叫云鲤去的,实在下不去手。”
这话说得一派高风亮节,细一听让人哪儿都不舒服,合着对我就下得去手?阿姀嗤一声,口口声声公主公主,该有的分寸是一点没拿捏。
只是这个掩,是终究没做成。
恪州城最繁华的当属东大街,花酒楼、博戏馆,连同往来行商下榻,都是在东大街。
这一处的店铺门脸也好,大小合宜,布局齐整,连房舍的结构也专门经过加固修缮,结实得很。
老召侯也不是没干过好事。
前头没由来的一阵争吵声,忽然将马车截住了。
衡沚四平八稳地坐在车里,外头的车夫先打开门禀报情况了。
今日保险起见,云程带着人都在定好的酒楼旁边待命,也没跟着。
“世子爷,前头是个掌柜带着几个仆役,在推搡一个妇人。”
正说着,外头的哭诉声传进了两人的耳中,“大伙儿做做主啊!我一介寡妇就想做点正经生意就被他们一把推到地上啦!没天理啦!都欺负我家里没男人啊!啊呜呜呜呜呜……”
阿姀猛地推开了旁边的窗。
“怎么?”两人分坐马车两侧,衡沚不由问。
这个坐在路中间以手捶地,哭天抢地的,竟然是才分别几天未见的周嫂子!
“你别出来。”阿姀冲着还没摸清状况的衡沚叮嘱了一声,飞快地下了马车。
衡沚见公主气度超群地挡着他,便留在车里没下去。在这地界上,总不会叫她吃亏的。
周嫂子不愧哭过好几场白事,这拉声调的调门高着呢,拍了她几下都没理。
直到阿姀提了声,“周嫂子!是我呀!”她才戛然而止。
“阿姀?”上上下下打量一番,周嫂子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身后站着的,脱去了丧服的阿姀穿着布料柔顺的衣裙,乌发高挽,人如早春的新柳般明丽。
她甚至以为阿姀那日被召侯世子带走,是这辈子最后一面了。
“先起来吧。”阿姀赶快将周嫂子扶起来,拍了拍她衣服上的土。
大街上是真的怪招人眼的。
打听了前因后果,才知道到底为什么推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