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哪有您学识渊博。”云程嘟囔着,将马套牢,才走回来接着问,“您要等的,是何人啊?”
一北一南,如今北的已经等到了,便只剩下南下的了。
不过他很快便知晓了。
李舒瑗在都城的私宅,有个多年未用的书信驿。本是从前家中父亲广结天下好友,往来方便所特设,后来父亲去世,李舒瑗又在宫中当差,便闲置了下来。
书信驿的老伯将差事传给了自己的儿子,如今养养飞禽一类卖给官家的飞禽驿,算是李舒瑗额外的产业。
临行平州前,李舒瑗便与他提及重启书信驿一事,反正彼此都不信任官驿,不如用自己的。不管是传些家书还是紧要消息,都便捷些。
凭她说“家书”这话时,一副慈爱的面容,衡沚便料定她是在为自己与阿姀架桥,便欣然接纳了。
今日等来的,正是初初有了信客的行程,正在热头儿上的李树。
人接进平州府,衡沚便屏退了四周,留他在书房。
“小人李树,见过衡将军。”李树是老伯最年幼的儿子,不过而立之年,方才成家不久,得了李舒瑗的一番嘉奖,如今是十分尽心的,“除了李娘子给您的物件在此盒中,余下的话,是命小人口传的。”
说罢看了云程一眼,“您是否要把这位小将军也一起屏退了?”
衡沚接过木盒,打开一瞧,应是李舒瑗在平州一些票号的存银和城中一家铺子的账册与钥匙,又合了起来,“不必了,这是我的副将,你直说即可。”
“是。”
李树在接下来的半个时辰里,详细叙述了自西宫大火那日后,公主是如何被金昭仪欺侮,从长升殿被迫搬去了东宫边的老旧佛堂。
金昭仪自掌了宫权之后,越发嚣张跋扈。先是重新装饰了长升殿,搬走了先陈皇后的遗物,紧接着竟一纸状书告到皇帝面前,贼喊捉贼地命陛下处置了宣城公主。
公主便从幽禁长升殿变成了幽禁佛堂,还要日日念经抄经,祈求天下风调雨顺来赎己罪。
云程听后大为震惊,“岂有此理,那公主什么都没做,还要吃这些亏!”
衡沚倒是不动声色。
李树挨个相看了一番两人的面色,才继续道,“是啊,但接下来这番话是李娘子,我家家主要告诉将军的,又是另一番情形了。”
就知道,阿姀是不会令自己吃这种亏的。
“家主说了,金昭仪那日自长升殿出来,半夜便悄悄着人去重新粉刷修葺了佛堂,如今是既不漏雨也不漏风。第二日便又请了出宫的牌令,去请了一尊据说既灵验的虚空藏菩萨。本是要请五路财神的,应是怕神像数量众多而令人察觉,便请了这尊,瞧着不像是金昭仪能想出来的缺德法子。”
衡沚轻笑。
“家主说,她特去佛堂照看了公主殿下,殿下日日为求财,在虚空藏菩萨面前可谓长跪不起,虔诚得很!”李树也跟着笑了,“小人也没想到咱们公主殿下原来是如此跳脱俏皮的一位娘子,也觉着有意思,是以家主托我带话给将军,说公主殿下必有自己的筹谋打算,金昭仪那脑子是斗不过殿下的,让您不必担忧。”
衡沚很快回了信,一封给李舒瑗道谢,一封给阿姀,未落任何字迹做款,一并交给了李树。
李树从小便在父亲的教导下学做一个合格的信客,也知冬日路遥难行,吃罢了午饭便启程,一刻都不敢耽误。
衡沚的松快,便也只维持到了李树的身影消失在城门的这一刻。
原本想着,平州幅员有限,谌览起兵既未惊动四方,便不会有太大的势力。这与临行前兵部报给他的情况,也大致吻合。
好在他素来谨慎,途中便觉得情况不对,提前派了斥候打探情况,才不至于还没入城便被谌览设计布下的局一网打尽。
此时他方明白,这些远在都城,只会纸上谈兵的臣子们,收集来的军报,是多么不靠谱。
谌览此人,只能说不臣之心早有,甚至在初初加入邶堂之时,便用自己那张惯会游说的嘴,暗中笼络可为自己所用的势力。
平州之邶堂,可谓是谌览在猴子称大王。
若是还有少部分人没有为谌览所诓骗,那么他们在看到恪州血洗邶堂之后,便有一个算一个,都加入了谌览的谋反大业。
衡沚一阵扶额,原来无意之间,还替他做了嫁衣。
他们便是接着地头蛇的圆滑劲儿,见正面战术难以抵挡衡沚反叛,便将人全都打散,隐入难以排查的市井,这犹如大海捞针般的棘手摆在面前,想要尽快平息了叛军,便对显眼的大军来说,是个几乎完成不了的难事。
衡沚日日案牍劳形,借助恪州邶堂逼出的消息,连同谌览的生平、平州的地势地貌、市井布局,加上户司的人口记录,就此安顿下来,休养生息般暗中全都琢磨了个透。
做琐碎的细节之勘察,并不是无用功。等待谌览耐不住性子来反扑毕竟是下下之策,只怕是衡沚等得起,都城的新帝也等不及要他提头去见。
既然如此,不如蓄力养晦,以待时日寻求一个沉重之击。
毕竟这韬光养晦的套路,衡沚是再熟悉不过了。
等到所谓家书递到阿姀手中时,一份新的差事,也就此降临到她身上。
无利不起早,日头刚刚亮起来,小金氏便叩开了禅房的门。
迎恩将她放进来,主仆二人一脸肃杀之气,差点将小金氏盯穿。
“什么态度嘛。”小金氏自顾自在桌前坐下,丝毫没拿自己当做外人地倒了水喝着,“元宁,有件事我要告诉你。”
阖宫人尽皆知,她崔姀乃是先帝所出的宣城公主,从前武安帝赐下的封号是元宁,小金氏为了拉近关系,便也厚着脸皮如此称呼。
又道自己好歹是她的庶叔母,死活让阿姀领受了这个名字。
她今日穿件杏色的宫装,鬓上只簪一只长步摇。唇也不似往日涂得如除夕夜血盆大口生吃婴孩的年兽一般,瞧着素净了许多,才有了些贤淑的模样。
阿姀却有些不习惯见她不花里胡哨的样子。
“直说吧。”阿姀没睡醒,手撑着头,倚在桌面上,半分仪态都没有。
懒床的本事是一日长进似一日。从前在恪州,诸般杂事缠身都精神抖擞,即便几日没有整觉睡也不似如今困得要死要活般。
人一闲下来,便容易倦怠才是真的。
小金氏神神秘秘,又有些得意的模样,“我按照你说的,昨日亲自往行宫去向陛下回禀宫中修葺事宜,也特地提了从前这崇安殿的梁柱绘制,都是由你老师参与其中,图样也是看过风水的,极利天子。”
阿姀点点头,“他信了?”
“那是自然。”小金氏骄傲地挺了挺腰,“我可是如今宫中最得宠的,还不是靠会看陛下眼色行事。陛下一听,果然说要宣你老师怀乘白进宫来修葺,可怀乘白早就游历天下去了一时半会儿哪儿寻得到。”
“所以,你聪慧过人地想出了别的话术?”阿姀鼓励着,眼里闪烁着欣慰的光。
“诚然!我同陛下说,我已经将绘制柱子和屋檐这些地方所需的颜料准备好了,久置朱砂便会变质变色,有碍天子之气。陛下一急,我便顺势与他说,工部的匠工大人们,举荐了自幼学与怀乘白的公主,也算是将功折罪,陛下果然同意了。”
小金氏说得急,话音将落,便灌了自己一大盏茶,也半分仪态都不要了。
事情都如阿姀所想,顺利又快,她一高兴,懒床的那点不耐也没了。
“午膳留下,一起吃暖锅!”公主大手一挥,非要请客。
迎恩从殿外进来,手中拿着一封信,却先打断了她的规划,“殿下,杨司衣说路过见到有您的书信,便替您带了来。”
屋中一时静了下来。
阿姀盯着迎恩,迎恩大有深意地盯着她,小金氏探究的目光来回在两人身上打转,倒是彼此都动机不纯。
“哦。”她感叹得百转千回,“定是情郎来信了!北边来的,对吧?我懂,我先回宫,午膳别忘了着人来请我。”
说罢,一溜烟似的跑了。
阿姀来来回回,掂量着手中不留任何姓名的一封信。
是北边没错,只是没她想的那么北罢了。
--------------------
阿姀:财来!财从四面八方来!
第100章 探秘
======================
冰雪消融后,枯叶一夜之间,便被一阵东风吹净了。
新春要长新叶,抽新枝,在都城这种南不南、北不北的地界,枯叶落尽是必不可少的。
趁着天气好了起来,沈琢唯恐自己是被阿姀摆了一道,所以浩浩荡荡摆驾回宫,要礼部举行了一次祭祀大典。
趁着祭祀之由,回宫将阿姀敲打了一番。
原本他是不太信小金氏信中所写内容的,但加上亲自在佛堂听到阿姀对着佛像诉苦,说她在宫中如何如何委曲求全,就差没哭死好给他扣上个暴君的名声。
沈琢一下子怒从中来,一脚将阿姀踹倒,进行了足足一个时辰的训斥与羞辱。那言语夹枪带棒,只怕是除了武安帝不敢招惹,将阿姀所有的祖宗都骂了个遍。
活生生忘了,自己与她也是正儿八经同宗同族的,血脉相连的亲叔侄。
阿姀一点都不在意。
早知道沈琢没什么学识,对礼佛这种事更是一窍不通,才不会晓得她面前这根本不是寻常寺庙供奉的佛,只管财源。
所以这番诉苦,也只是为了让他自行验证小金氏书信的一番计谋罢了。
好在沈琢真的足够愚蠢,一下子便咬了勾。
重修崇安殿描金这桩差事,在所谓风水中“天子之气”的说辞加持下,总算是有惊无险地稳稳落在了阿姀头上。沈琢令她当做戴罪立功,又说涉及他的江山社稷,不许旁人帮忙,一概由阿姀亲手绘制。
与游北的和亲,也一概定在了五月,可算是将时间卡得榫卯般切合,一丝空闲都不给她留。
阿姀秉着奉旨的名头,光明正大地进了崇安殿。
崇安殿有高阔的顶,日头东升,灿灿的光便会照进殿中,将雕梁画栋的陈列布局映照得璀璨夺目,显示出皇家威严来。
即便是如今被火烧得发黑,也隐约可见光华。
阿姀走在殿中,抬头望那顶上绮丽的腾龙明珠纹样,从不曾发觉自己距离真相,是这样一步之遥。
空荡辽阔的崇安殿被付之一炬,仅留她一人在这里,却更显得己身渺小,如江海一粟。皇宫是冰冷的囹圄,总有人拼了命走进来,又有人穷其一生难以逃脱。
即便身处其中,也觉得时时刻刻在被这些高耸的宫墙排斥着。
就像阿姀从记事起,便不被这宫中的任何一个人接纳。
她的父皇,她的母后。
似乎倏地便找回了当初离开皇宫的原因罢了。
阿姀心想,自己的这一生,注定要入世,寻觅天地之旷阔无穷。无论何种境地,总归是困不住她的。
从前她将公主的身份当做枷锁,困锢其中如同巨石压身。而今,这身份又变成了即将破出的茧。
阿姀深吸了口气,将这些心绪重又收了回去,快步走进了寝殿。
这里与她年幼时,仅有两次拜见沈琮所见的陈设不同,更多了些金玉摆件,瞧着耀眼了很多。
床榻的布局也改动了,想来是按照沈琢的喜好重新布局了。
进来时的门槛,应当便是沈琮吊死的那个,顶部有很明显的横梁砍断痕迹。沈琢应是日日看着心中不宁,干脆将这扇墙全都砸掉,做成了隔扇窗。
木窗边缘平滑,隐隐可嗅到木头散发的香味,幸而没将这窗烧坏多少,不然可真是白花花的银子如水般流走了。
别的事没多耽误,阿姀便径直走向棕红的背墙细看。
据目前得到的各种消息交汇而看,症结就出在这些墙上了。
阿姀摸了摸,那墙壁的涂料触手粗糙,肉眼可见便不平整。
说起来,这实在不该是皇宫的修葺所应有的水准。而所谓椒房,也多用于受宠后妃的殿中,将帝王寝殿刷成这般棕红,也是闻所未闻。
迎恩怀中揣了把匕首,三步并两步走到了阿姀身边。
正是衡沚专程打磨多日,却又出征在即,来不及送只要塞在阿姀枕头底下的这把。
好处便是小巧,锐利。
之前与秦熙学些浅显武艺时,也商量了什么武器最适合阿姀,研究了许久,也没找出一个适合随身携带的利器。
其中有很大一部分原因,是秦熙觉得阿姀遇事,不到万不得已是不会将自己陷入靠动手来脱身的境地的,所以不需要。
皇宫之中,最大的对头已经消失,如今又是五月将嫁的和亲公主,自然也不用担心性命安稳。
今日带这刀来,正好看看这墙壁是何情况。
阿姀接过匕首,拔下刀鞘揣进衣襟,打算慢慢用刀将墙上的涂料刮几块下来。
凑近一闻,有一种浓烈的香气,夹杂着某种植物的腥苦,奇异非常。
三年前,沈琢初初登基之时,这里经过修缮,应是又重新粉刷了一层,结实得很,很难刮得下来。
迎恩见她费劲,心疼地道,“殿下真用这么珍贵的一把匕首来刮墙,这可是小侯爷送的呢。”
猜到两人之间的关系后,迎恩便大大方方地改换了称谓,自然而然地在阿姀面前提起了衡沚来。
这不问不知道,一问还当真被吓了一跳,她家殿下,与召侯竟然在恪州就已是拜过天地的夫妻了。
所以,也不算是在长升殿偷情了吧。
碎屑全都落在前头的木柜上,阿姀利索地割下中衣的一片衣角,将东西揽到布料上包起来,“一会儿将作监的人便要来了,势必一整日我都被盯着脱不开身,你拿着东西午时待李尚宫路过,偷偷拿给她。”
迎恩快速点点头,将东西塞进怀中收好,“殿下便这样相信李尚宫吗?”
阿姀叹了口气,把匕首放进衣袖藏好,故作若无其事地走出去,“我不是相信李尚宫,我是相信衡沚。”她压低声音道。
那日收到衡沚自平州送来的家书,摊开之后,偌大一张纸,便就只写了两字——“问安”。
既是他放心地让李尚宫的人传信,也阿姀也不必杞人忧天,也便回了个“安”字。
连新的纸都不曾换,径直在底下写上字重新封好,原封不动地再交由李舒瑗的人带走。
纸是不能留下一张的,哪怕只有两字,来日都会成为钉死他们二人的证据。
只剩下三月了,阿姀做事更是游走在峭壁铁索,慎之又慎,丝毫不给任何节外生枝的苗头。
将作监的人可谓是卡着时辰上工,如今没有皇帝亲自监工,更是倦怠。
大匠带着五六名百工,从尚食局用了早膳出来,一手握着图纸,一手捏着烙饼,悠哉悠哉,没半分在皇宫做事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