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琢这一月来,愈发喜怒不定,若是没有阿姀和小金氏的插手,只怕还不会这么顺利。
一个人久久处于某种气味萦绕的氛围中入睡,久而久之便会成为习惯,沈琢也不例外。
他离开了崇安殿,搬去行宫的起初还能靠醉生梦死,宿在美人怀中酣睡享乐。而天长日久,没有朝政与朝臣拘束的日子,过不了多久也厌烦。
于是沈琢日日让御医开安神助眠的汤药,直到得知小金氏有孕前,都如此这般浑浑噩噩。
他大约也知晓这样久了,身体定然不好,便吩咐沈钰仍,让他去找得道术士来为他炼制延年益寿的丹药来。
阿姀听到小金氏说起这事时,心中倒是平静无澜。
沈琢是个俗人,世上的所有帝王都自命不凡地称自己为天子,但他们无一例外都是俗人。得到了至高无上的权利,便更加怕死,妄想着长生不老,江山永固,无可厚非。
有所建树的帝王长生,或许算是个好事。可沈琢这样的,即便多活一日都嫌命长,还是多吃些丹药叫他死了最好。
阿姀思来想去,问小金氏道,“你觉不觉得,崇安殿中一直有一种奇异的香味?甜香之下,总有一种腥腐的味道?”
小金氏眉头一皱,道确实如此。
那味道还与旁的熏香不同,起初闻了不适,闻多了却愈发上瘾。
后来一段时间,沈琢冷待小金氏,她少去崇安殿后,便不再想着这股味道了。
阿姀掏出一包红色粉末,丢在面前的桌上,“把这个当做香料,掺进香炉中,他就好了。”
小金氏将信将疑地收下。
一个月后,这包粉末香烧殆尽,沈琢发怒回到宫中处置将作监一众人,再次游走在疯和怒的边缘。
便是今日。
“我将你父皇吊起来,就吊在崇安殿前那门槛上,元宁。”沈琢走到阿姀面前几步,俯下了身。
他的双眼被迫挑起来,才能与阿姀对视。瞳仁大半翻进上眼睑,露出大片眼白,凶恶得很。
“然后将你母后抓来,让陈昭瑛跪在我面前,问她贞操和你,选择失去谁。”
阿姀猛地抬头,眼中渐渐蓄起怒火,瞪着沈琢。
他仍旧一副无所谓的模样,“你猜怎么着?你父皇,素来称得上是,才高八斗?”似乎想了很久才想出这么个形容的词来,又轻蔑地摇了摇头,“陈昭瑛哭得肝肠寸断,跪倒在朕脚边,求朕放过你的性命。”
“朕的皇兄啊,便说尽了平生最恶毒最污秽的厌恶,咒骂陈昭瑛,哈哈哈哈哈哈!”沈琢拉扯着阿姀的衣袖,“笑啊,你怎么不笑啊侄女,哈哈哈哈哈哈哈!”
他癫狂地笑折了腰,四处歪斜,最终倚靠在丹陛旁的栏杆上,双目发红,语气虚浮,“然后你猜怎么着?沈琮,气死啦!哈哈哈哈哈哈哈,朕平生,从未如此快意过!”
他睁圆的双眼,连同加重的语气,显得滑稽无比。
阿姀的心沉了下去,按照沈琢一贯的畜生模样,她如今好好地站在这里,活到了一十八岁。
她用力地攥紧了拳,指甲抓破了掌心,甚至察觉到了潮湿。
那尖锐的疼痛时刻提醒着她,为了画栋而磨平的指甲,都是在为仇人侍奉。
阿姀几乎不敢去听接下来,沈琢说的话。
“你肯定不知道吧,朕在你父皇的灵堂啊,临幸了陈昭瑛。朕的嫂子,柔软若水。”那痴迷的表情,令人几欲作呕,“嫁与沈琮那样的人,简直糟践。”
“她就那样哭,哭到嗓子都哑了,真是不识好歹。操了她,反被又抓又咬,无趣至极。”
“不过朕还是仁善,全了她一个殉葬的名节。不过天子一诺,才让你活到了现在啊。”
原来。
原来并不是不爱她,疏远她。
原来次次崔夫人提及陈昭瑛时,都叹息着闭口不言。
阿姀心中那座自认为坚实的山轰然崩塌,碎石落下来,将她藏在后面的脆弱、怨尤,与自认为的悲惨砸得血肉模糊。
巨大的痛楚迅速侵袭四肢百骸,阿姀几乎跪不住,也维持不住端庄的硬骨,身体颤抖起来。
她视作最重要的母亲,也是绝口不提怨恨已久的母亲。
在她故去三年,早就成为一捧白骨时,阿姀以最沉痛的方式,发现了她悄无声息的慈爱。
世间的母亲大抵都是如此。
即便自己受尽了非人的磨难,为了女儿,也心甘情愿地屈辱自己,换她一线生机。
阿姀止不住地在心里问,为什么,为什么要答应,为什么不能带着我一起去死。
独活又有什么意义呢。
她一生见到陈昭瑛的机会,不过寥寥数面,甚至抵不过她最近身的侍女。
每次就那样远远地望一眼,陈昭瑛也不搭她的话。阿姀逐渐便不爱逢年过节,去宫中请安了。
渴望的关怀,她从来没有得到过。
她心灰意冷地离开长升殿的每一个背影,其后都藏着陈昭瑛担忧的欣喜,和失落的遗憾。
直到陈昭瑛死前的一面,阿姀也没有见到。
等她从尚书府赶去,陈昭瑛已经成为了一具冰冷的尸体。
这些年阿姀不住地在心中问,难道就这样恨我吗?
堵在心口,堆积成乌云的质问与不解,终于在今日顷刻间烟消云散。
“怎么,元宁眼泪都落下来了。”沈琢几步走过去,装腔作势地抬袖想为她拭泪,“呦呦呦,瞧这委屈的,你……”
话音未落,沈琢一抬眼,那泪眼中冰冷的恨意,一瞬间如冬日雪暴,淹没了他。
沈琢吓了一跳,连连退了几步。
阿姀从未在心中如此恨过谁。
大抵是天生便自由散漫地长,怀乘白日日读着老庄,一字一句地教她,阿姀向来觉得自己对什么事都看得很开。
游离于人世七情六欲之外,实在是因为从未陷入这红尘中过。
那时年纪小,什么都不懂。
而如今,直到看着眼前的沈琢,心中萌起欲望,想将他一刀一刀片成人干,再将躯干丢进烈火中焚烧,直至他永世不得超生。
这样的想法,将阿姀从云端,扯向了不可与圣人共情的俗世。
可为了迎恩,为了许停舟,为了不该死的人今日不必与她一道陪葬,阿姀必须忍。
“哼!”沈琢一拂袖,在一众人面前失了面子令他恼羞成怒,“朕看你冥顽不灵,实在该死!来人!将公主与侍女一同拖下去,各杖三十!不许给朕弄死了!”
小金氏目瞪口呆地站在原地,还不曾对沈琢奸污皇嫂的事晃过神来,便听到要将阿姀拉下去责打,慌不择路地跪了下来。
“陛下!此事定有内情,若是打伤了公主一时半会儿无法起身,怕也耽搁了崇安殿接待使臣的大事。不如,不如就先听许大人一言,看看有什么补救的办法。”
许停舟扫了小金氏一眼,心想这个女人总算不是全无用处。
他曾因为妹妹的死而怨恨小金氏纵火争宠,可毕竟真正杀人的是沈琢,也懒得给小金氏好颜色瞧。
许停舟要保阿姀,便总得找个由头将他们前两日寻好的借口说出来,争一争才是。
“陛下。”许停舟两手交叠,恭敬地行了礼,“臣不才,略通六爻之术。动工前为崇安殿起了一卦,上说气涸而不交流,是有衰竭之像。若欲扭转,需改变固有,破旧得新。”
沈琢睨着他,半晌道,“此话何解?”
许停舟又是一拜,“请陛下恕臣大不敬之罪,为陛下恒运昌隆,我大崇江山永固,臣便坦诚相告了。此卦在凶,说明柱损难修乃是天意,龙气锢于柱身不畅,所以惹了天怒。臣有一法,快而便捷,或可一解。”
沈琢向来信奉这些,迟疑了片刻,不情不愿地问,“你有何解?”
许停舟将袖子一捋,顺势掏出张图纸来。
大有不忽悠得黑白颠倒,今日是誓不罢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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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9章 受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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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停舟生平赌的最大的一次,最后以一个有惊无险的结尾完成。
那日的最后,沈琢又特地找了所谓天师来验证许停舟的说法。
天师根本算不出这么准确的东西,两人的流派都不同,所以只支支吾吾说,陛下近来命中确有一劫,但自己不可过多探听天意,只怕乱了命数对他更不好。
此话一出,连带着身旁小金氏急切地询问破解之法,差点不顾自己有孕之声哭昏过去。这么一打配合,沈琢即便是心中有疑也更深信了几分。
最后小惩大诫,算是全了自己天子一言的面子。许停舟因献策有功,免于皮肉之苦。只是阿姀与迎恩便没这么好的待遇了,最终判了一人二十鞭。
许是因为自己在这长升殿中逼死了陈昭瑛,又或许是忌惮天师和许停舟的话,沈琢吩咐完便匆匆走了,只留下了薛平督刑。
小金氏想了想,着人备好了茶水糕点,在殿外的赏景亭里,请了薛平一叙。
薛平心下也一清二楚,只怕是小金氏想保公主,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应下了。
小金氏如今身怀有孕,在宫中已是独一份的尊贵了。陛下子嗣艰难,除过早先潜邸时,有姬妾怀孕过两次,一次流产一次女儿夭折,再等到有了子嗣时便是今时今日的小金氏。
薛平是长秋监的人,也是奴才,向来只为自己打算。
瞧着沈琢这样作天作地的样子,只怕没几年不是被谋反杀了,也会吃丹药吃死。届时这金昭仪肚子里的孩子,便是最有可能得到帝位的人。
朝中那老臣想来古板,绝不会在有皇子的情况下另立新君。
能和新君的母亲处好关系,也是他日后的出路。
可小金氏却并不曾有这个意思,她也没打算徇私。是阿姀说要替迎恩受了这二十鞭,才与她言语了一声。
小金氏见她情绪亦不对劲,也只好答应下来。
只是按她如今这个身子骨,四十鞭下去,只怕要断气。
于是小金氏花了银子,让行刑的打得轻了些。
等四十鞭打完,迎恩几乎一路哭着,跟着小金氏派的人,将阿姀抬了回去。
迎恩时至今日,才真的体会到了被人维护珍爱的滋味。当阿姀挡在她身前的那一瞬,即便是以后随着她刀山火海,她也想好了绝不退缩。
许停舟也半分没停着,直奔御医处找大夫。好在他提前出发,等到他们风尘仆仆地赶到,阿姀也将将被送回来。
她身上几乎没有一点好肉,胳膊腿都是血肉模糊。
没打在裸露在外的皮肤,也算是行刑的一点技巧了。
佛堂又小,也无屏风一类,不好处理伤口,还怕血腥之气冲撞了神佛。这才想到此处根本是不能住人的,从前凑合着倒也罢了,但凡有一处不便,就是束手无策。
于是在小金氏又风风火火,叫人抬了寝具来,在偏殿紧紧凑凑重新搭了卧房,御医才算是能在不唐突公主的情况下搭脉了。
阿姀早就高烧了起来。
迎恩屏退了人,将她身体上的衣物全都剥去,每一寸肌肤都滚烫。
血肉伤口与破开的衣服黏在一处时,还要小心地将布料撕下来,即便是昏了过去也疼得她满额都是汗。
好在御医说并不伤及根本,只是皮肉伤,按时伤药会好得快些。
这一梦对阿姀来说并不算安稳。
起初是一个雨夜,她看见一个衣着华美的妇人,愁容满面地将看着怀中睡着了的孩子。
她恋恋不舍地抚摸着孩子的脸,直到身旁的侍女再三催促,才将孩子交给了对面的另一个妇人。
她从怀中掏出一个精致的玉佩,小心翼翼地给孩子系上,便头也不回地走了。
阿姀察觉,这里高墙贵瓦,似乎是皇宫,却又想不起这是哪处宫门。
雨夜一转,这次却是熟悉的地方。
尚书府的庭院中,一处小池塘,坐了一大一小书盖在脸上的人。
阿姀轻轻笑了,认出这是怀乘白和自己。
小时候总跟着怀先生胡闹,天高物燥的日头,两人便不读书,称两个钓竿在院子里钓鱼睡觉。
钓上来的都是崔夫人专门养的鲤鱼,便不放钩子,再丢回池里去。
此时崔夫人身旁的姑姑便走到廊下,用手挡着太阳,大声唤她道,“娘子!好我的娘子,这么高的日头,不读书的话,便随奴婢回去学学女红也是好的啊!”
怀先生听了这话,懒懒散散地将扣在脸上的书丢去一旁,回姑姑道,“绝不可能!我怀乘白的学生,是要学经世致用的好东西的!那一双承了我丹青技艺的手,拿来绣花,简直胡闹!”
姑姑见说不过,便拂袖走了。
阿姀也躲在摊开的书本底下,只有她知道自己当时并未睡着,偷偷在书的遮挡下笑了。
此刻旁观在侧,从前浮生半日闲的好日子,仍是最好的日子。
而后昏天黑地,红烛高悬。
这次不再旁观,阿姀低头一看,自己穿着繁复喜服,坐在挂着朱砂帷幔的床边。
是了,她四处看了看,这是与衡沚成婚的那一日。
庖厨坐了席面,头一道烧好的菜,按着宾客的规格都先在这里摆了一桌。端菜来的是几个年长的姑姑,笑眯眯地说,是小侯爷疼夫人,不让新嫁娘饿着,特地嘱咐了要上热酒菜来。
阿姀丢了却扇,笑眯眯地应了。
那时吃了什么,已然记不得了。
没过多久,同样一身喜服的衡沚便走了进来。
他转身带上门,轻手轻脚,连侧脸的阴影都好看。
阿姀心想,那时竟不觉得衡沚的皮相有多养眼,不知是因为心中存了警惕,还是实在眼光不好。
衡沚高挑的身量,穿着这件为匹配她的喜服而特意加了许多珠玉装饰,比寻常素服简衣要庄重了许多。
是了,阿姀想起来,那时她用扇子挡着自己,根本没细细看,也对衡沚那夜如何面如冠玉一概不知。
错过了许多。
阿姀静静坐着,看着衡沚越来越走近。
竟不知为何,心里酸涩起来,眼眶都涨得生疼。
“你来了。”阿姀听到自己的声音轻轻说。
一连数月,不曾见到这张脸。这个人,就连上一次走时,都昏天黑地,根本不曾有空好好看看。
而梦外的境地,已与成婚的这夜大不相同了。
衡沚便笑着握住她的手,站在她面前,“等很久了吧。”
是啊,好像已经等了很久了。
离开恪州的大半年,阿姀从不曾开怀过。
之所以一意孤行,不告而别,都是为了去寻找一个答案。为何陈昭瑛要丢下她,她又为何而死。
这个疑问停留在阿姀心中十年之久,每一次的失望,都在不断加重这苦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