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阿三道:“这个道理帮主比我更明白,赌就要赌大的,下注就要如下给要反的人,眼下帮主心中赌的是宁王要反,赌注似乎应该下给宁王,但你做的事却是让我想不通了。”
秦似海道:“我现在还没有任何举动,如何让阁下想不通了?”
丁阿三道:“请帮主想想,你刚才说宁儿是宁王的人,连名字也是从宁王那里来的,而且他们年龄相近,情投意合是吧?你却一再威逼吴姑娘跟你回金陵城,小人斗胆说一句,帮主抢宁王中意的女人,到底是想与宁王为友还是为敌呢?”
秦似海垂下眼睑,默然不语。
丁阿三道:“或许帮主想的是,如果你从吴宁儿身上探查出这个秘密来,权衡一下利弊,你再作最后的决定是吧?”
秦似海面无表情,看着丁阿三,一言不发。
丁阿三道:“我们不妨假想一下,宁儿就是宁王的人,她身上的秘密如帮主您老人家所说,是有关当今皇帝的秘密,对宁王造反成功之后有大大的用处。你如果拿到了这个秘密,只怕不仅没有好处,而是大大的灾祸,我听说书的人说过,什么飞鸟尽,良弓藏,若是宁王造反成功,第一要做的就会把你这个知道秘密的祸根先铲除了。
“如果宁王不反,现在的皇帝一旦知晓你掌握了对他不利的秘密,立马就要不计代价杀了你,不仅是杀你,还要灭了你的四海帮,别说是建功立业了,你在江湖上都立不了足。这样的秘密,是谁也不敢碰一下的。帮主还奢望能在这些皇族之间的争斗中获利,只怕是连参与的机会也没有。”
秦似海一直沉默无语,听到这里时,轻轻叹息了一声。
丁阿三道:“说实话,我是一个外人,想劝帮主一句。你若是看重吴姑娘,便当真心实意打动她,让她心甘情愿和你回去;你若是看重将来的成就,要把赌注下给宁王,你便应当护送吴姑娘去她想去的地方,她若是宁王的人,你便能成宁王的盟友,有助于你的大业,她若不是宁王的人,你也吃不了亏,至少在吴宁儿心目中,你是有胸襟、能容人的江湖好汉、英雄人物。”
吴宁儿道:“是啊,秦公子,你放过我吧,虽然我不能跟你,但我会一直记着你的好的。”
丁阿三道:“其实这场赌局,并没有输赢,因为结局都是一样的。吴宁儿如果是宁王的人,帮主赢是赢了,却不宜让她跟你回金陵。吴宁儿如果不是宁王的人,帮主便是输了,也当放她走。无论是输是赢,你都应当放过吴姑娘,对么?”
秦似海呼吸猛然急促起来,闭目良久不语,半响之后睁开眼睛道:“秦某愿赌服输,两位自便。”
他回身凭栏远眺,又成了雕塑的模样,好久之后,他抬起右掌,看着小指边的一道细细伤口,轻轻抚摸已然愈合的伤口,喃喃自语:“赌下去,就会赢!”
再次穿过弥漫山间的迷雾和蜿蜒曲折的石径,二人终于看到了停在山脚下的马车,吴宁儿欢呼一声,一路雀跃跳上了车,笑嘻嘻道:“真是聪明反被聪明误,秦公子自己设立了一个无论怎样都会放我走的赌局,他失算啦。”
丁阿三微笑不语。
吴宁儿又道:“不过现在看来,他倒是个不食言的大丈夫,输了就认输,终于放过了我,我还是要记住他的好。”
丁阿三道:“是么?那可未必。你如果放弃了抵抗要跟他走,我自然不会多言多语,他如果非要强留下你,你再嚷一声什么丁三哥快来保护我之类的话,我也不得不出手和他硬拼,其实他也未必占得了强。”
吴宁儿惊道:“啊!你们交过手了?什么时候?谁赢了?我啥也不知道耶。”
丁阿三看了一眼自己的右掌,小指根部和秦似海一样,同样有一条细细的伤口,伤口上已结了一条浅浅的痂壳,笑道:“我们刚刚上去的时候,秦似海要取你的腕铃,当时他忽然欺身上前,我不确定他会不会伤了你,或者用什么独门手法制住你,就不得不上前与他对抗。”
吴宁儿颇为惊奇:“就那么一下子,你们已经交手了么?”
丁阿三道:“嗯,他上前第一刀划开了你的手绢,这时我已经到了,他的刀可没容情,直接来削的手腕,我没有退让,同时也割他的手腕,我们二人估摸着不要两败俱伤,于是都收了刀,分别在对方小手指上留下了一道很浅的伤口,又都退下了。”
吴宁儿道:“ʝʂɠ还好还好,你们两个千万不能拼命,一拼命我就完蛋。两个人都划个小口子,看来都是平手,那谁的武功更高一点呢?”
丁阿三道:“这一下看似平手,但是他多做了一个从你手腕退下腕铃的动作,这样来说我的武功还差他那么一点点。”
他沉思了一会,继续说:“但是如果是要拼命的话,我应该还占强一点,他是个很自负的人,不会和我这样的小人物拼命,赌命的事,完全犯不着嘛……不过从结局上,他终究是吃亏了,姑娘你知道为什么吗?我这手艺人身上又没有带什么武器,就随手带了一把修理马车时用的小刀片子,又脏又有锈,我这伤结疤了,他那伤还会又痛又痒呢,哈哈,这哑巴亏秦似海只能认了。”
吴宁儿想了一会,道:“唉,其实我不怎么明白你们到底谁更厉害,武功什么的太复杂了。但不管怎么说,他真是赌输了。”
丁阿三笑道:“你这样想就不对了,他并没有输。”
吴宁儿奇道:“为什么啊?”
丁阿三道:“你想想看啊,咱们这一路向东这么多天了,我还受过两次伤,四海帮真要拿下我们两个人,根本就是轻而易举的事。秦似海没这么做,是因为他自己内心矛盾重重,所以他真正赌的不是你的身份和秘密,而是他自己的内心,到底是你重要还是他的霸业重要。最终他选择了霸业,放过了你。”
吴宁儿道:“可他赌我是宁王的人,霸业怎么能成功呢?”
丁阿三笑道:“是非成败,谁又说得清楚。无论成败,这都是他内心真正看重的东西,值得为自己的梦想去尽力一博。”
第十七章 鬼
夕阳下,晚风起。
晚风拂过湖面,吹过停驻在湖畔的马车,撩过少女耳鬓的发丝。
远眺湖面上的点点白帆,近看眼前湖水泛起的层层涟漪,吴宁儿眯上了眼说:“这里面景色好美,姑苏台榭倚苍霭,太湖山水含清光,在这里做一个打鱼人家,一生就在这湖光山色中流连,也是挺美的。”
丁阿三笑:“还别说,捕鱼这活儿,我以前真还在干过一阵子,不过那是在鄱阳湖,没在太湖。”
吴宁儿瞧向丁阿三,笑道:“丁三哥,你怎么不笑话我了,我以为你又要说打鱼人家其实也辛苦、也要历练风浪、天天想的是三餐一宿,没有钱哪有诗意这些话呢?”
丁阿三道:“我以前笑话过你,后来我想这样很是不妥,是我有点小心眼了,对不住姑娘。你读书多,心思巧,能从这些景色中体会到浪漫诗意,你心里美,那就是挺好的。我虽然说不出这些诗句,看着你心里美,我也开心吧。”
吴宁儿又问:“我心里美,你就开心,真的吗……你可不能说我是雇主你是车夫那些狗屁废话。”
丁阿三哈哈一笑:“咱们这一路经历了不少事,接下来还要一起去杭州,少不了要说好些话,如果总是你想你的诗意远方,我想我的柴米油盐,这一路岂不是太没趣味,大家总要有些共同的态度吧。”
吴宁儿道:“那么,你知道我心里最美的事是什么吧?”
丁阿三道:“姑娘第一次对我说,你要去大海的方向,后来我又几次听到说‘门朝大海,春暖花开’这样的话,我想姑娘心中最美的事是在海边有一幢房子,旁边种满了鲜花,吹着海风,看潮起潮落,对不?”
吴宁儿脸上有些微微发红,歪起了头,想了一会忽然说:“这会旁边没什么人,丁三哥,我跳一支舞给你看,好吗?”
丁阿三先愣了一下,随即抚掌大笑。
天边还有夕阳,湖畔也有沙滩。
吴宁儿赤足站在沙滩上,沙很细很软,她凝立片刻,柔声道:“这里没有乐师,我就自己唱着勉强凑数一下吧。”
歌声响起,吴宁儿缓缓抬足舒臂,宛如一只蝴蝶,跟随自己的歌声翩翩起舞,舞姿婉约似水,柔媚如风,旋转跳跃之际,飞扬的长发被阳光染上了金色,散发出迷人的光辉,忽而歌声一停,吴宁儿身姿定住,朝着丁阿三甜甜一笑。
歌声又起,加快了节奏,舞姿更为婀娜,笑容也更加灿烂,旋转速度也越来越快,裙摆跟着长发一起飞扬开,虽然只有一人,眼前却满眼盛开的花朵。歌声又慢慢变低,缓缓停歇下来,吴宁儿全身伏地,长发委身,夕阳的余辉下,静美如斯,令人陶醉。
良久,吴宁儿慢慢起身,走回丁阿三身旁,笑问:“跳得好看吗?”
丁阿三看着她鼻尖沁出的小小汗珠、脸上美丽温柔的神情、眼中闪烁的点点星光,心中忽然涌出一股冲动,想要在这满天夕阳和湖畔晚风中把这个娇美的身体拥抱住。
他也知道,一定能抱住。
但他没有,只是保持着失魂落魄又开怀大笑的神情,大声赞道:“太好看了,太美了,能一个人独自观看姑娘的舞姿,若是从前,是花上千两银子也办不到的事。”
吴宁儿看着他夸张的神情,说:“不要说什么银子银子的。你总喜欢假意搪塞我,丁三哥,你明明知道,这是我特意要跳给你看的。”
她转头去看湖水,又说:“丁三哥,你今天有些奇怪,这里离姑苏仅有一个时辰的路途,若是往常,你早催我进城去了,今天反而要带我来湖边休息观赏景色,你不担心太湖帮了?不担心那个发疯的苏天冬来找你麻烦么?”
丁阿三道:“我不担心苏天冬,她已经察觉到康鲤还有其他的意中人,她的恨意或许会转向,咱们沿着太湖这些集镇走了两天,也没见太湖帮来找我们麻烦嘛。再说了,她也是江湖中人,要找也应该找我报仇,金山寺那次她就坏了江湖规矩,我想以后不会再牵涉到你了。只要你没事,我就不用怎么担心。”
吴宁儿哦了一声,道:“可我感觉到,你还是在担忧什么事。刚才我在跳舞的时候,我仿佛听到过一段很细微的声音,像是什么哨子吹出来的,又不像是乐音,又像是人声……”
丁阿三道:“姑娘多虑了,咱们一路行来,但凡有美景美食,总得来领略一番吧。时候不早了,咱们赶路吧,常言道,上有天堂,下有苏杭,天黑之时咱们就便能赶到苏州。”
马车沿着湖畔的小道前行,这条小道比不得平整宽阔的驿道,颇有些颠簸,吴宁儿不时掀开车厢后的车帘,向四处张望。走得一段后,忽然道:“丁三哥,我又听到了,那个像是哨子的声音。”
丁阿三道:“嗯,我也听到了,大概是这湖边人家的小孩吹竹哨玩吧。姑娘不用担心,你就在车上歇息一会,等到了苏州,咱们好好去吃一顿。苏州有一家云香阁,有好些个名菜,什么红扒肘子、冬菜扣肉、米粉肉,听着就让人流口水,就是价格太不便宜,我还没吃过,这次傍着姑娘去尝尝呗,怎么样?”
吴宁儿嗯了一声,靠在软垫上想闭目养神,未过多久,耳中似乎又听到那似是竹哨的声音,这次她留意分辨,只觉这声音飘乎不定,尖锐空洞,似是人声又似乐音,绝非是竹哨发出,更不像是孩子玩乐的吹法,不禁心中一阵发寒。
她推开前厢的门,挤到丁阿三身边坐下,声音微微发颤:“我怕,我在你身边坐会好么?”
丁阿三点头:“行。如果你看到什么东西,只当他不存在就好,别多想,别多问……如果途中无聊,就看我怎么赶车吧,若是姑娘学会了赶车,岂不是多了一项本事,哈哈。”
吴宁儿道:“好哇,我若是学会了,你累的时候,我也可以替你一会……哎呀,前面路边有个人!”
夕阳西沉,天边的云彩还泛有光辉,前方仍然清楚可见,十丈之外一个白衣人站在道路之侧,身后是一片暗幽幽的竹林,让那白衣特别显眼,正缓缓挥手,似乎在向马车招呼。
丁阿三道:“哪有什么人,姑娘别看他,只管看我怎么赶车加速,看着啊,握住鞭子,用力挥动,抽在马屁股上,同时抖绳,嘴里要喊,驾!驾!”
马儿嘶鸣了一声,果然奋蹄加速,剧烈的颠簸中,马车从那人身边一晃而过,吴宁儿忍不住向那人瞧上了一眼。
一袭麻制白衣,长发垂肩,面孔苍白如纸,没有一丝生气,两只眼窝黑沉沉地深陷下去,紧抿的嘴角带着一丝奇怪的笑意,若不是那只手还在僵硬地回来挥动,一瞥之下竟然不似一个活人。
吴宁儿登时背上的冷汗也冒了出来,说话也说不清楚了:“三哥……这不像是一个人……刚才那奇怪的声音……是他发出来的吗?”
丁阿三道:“只管看我赶车,不要看其他的!”
这时刚才那声音又响了起来,这次声ʝʂɠ音更为尖锐,连绵不绝,似乎跟随着马车而来。马车转过竹林,继续疾行,未走得多久,吴宁儿又大叫了起来:“又来了!刚才那人又在前面了!他怎么会这么快,他不是人么!”
前方道旁,赫然站立着刚才那个白衣人,仍然是长发垂肩、面孔苍白,手臂僵硬摇晃,眼见马车奔近,那人忽地跨出两步,站在了道路中间,咧嘴大笑,露出一口白森森的牙齿。
丁阿三猛挥马鞭,马车直冲而去,眼见立时就要撞上那人,吴宁儿尖叫一声,闭上了眼睛,待睁开眼时,马车并未撞上任何事物,直接就冲了过去。
吴宁儿更是惶恐,道:“一撞上去就不见了,那个人就没有形体,但是我们又能看到他,难道是……是鬼么?”
丁阿三叹了一声,不再挥鞭策马,马车的速度也渐渐慢了下来,说道:“这世上哪有什么鬼,你不用怕,怕也躲不了的。”
吴宁儿捂着心口,埋怨着:“你倒是说得轻松,人哪有不怕鬼的,何况我是一个小姑娘呢……”话还没说完,听到身后一个声音道:“小姑娘,不怕不怕,初三说得不错,怕是躲不了的。”
吴宁儿原本就惊魂未定,忽然听到第三个人的声音,不禁又尖叫一声,拧腰起足,不由自主便往马车下跳去,身体刚刚离座,丁阿三已经伸出手臂,挽抱住她的腰,将她拽了回来。
身后那声音道:“小姑娘,不要随便跳车哦,随便跳车容易摔坏的,这世道不正,就算你不赖车夫,那些人也要逼着车夫来认账赔钱的,万一不让你丁三哥日后赶车了,那才是个麻烦。”
吴宁儿捂住耳朵道:“我不听,我不听,你说的是鬼话,专门骗人的。”
那人叹了一声道:“明明说的是真话,偏偏要当成是鬼话,小姑娘,你回过头来看看我,看我到底是不是鬼。”
吴宁儿连连摇头,捂了眼睛道:“我不看,我不看,丁三哥,你赶快把这个鬼赶下车去,我好怕,怕得很。”
这时马车已经停下,丁阿三道:“既然躲不了,我便不躲。姑娘,你回头去看吧,没什么可怕的。”
吴宁儿捂着眼慢慢回过头去,手指分缝悄悄去看,车厢里面果然坐了一人,正端着她的茶壶,将壶嘴含在嘴中咂巴着嘴,这人依旧是那身粗麻白袍,但面孔却大为不同,红光满面的一张脸,淡眉细眼,唇上一撇胡子,头顶稀稀疏疏的似乎秃了不少,看上去居然十分和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