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冒充了魏国公府的人,便没了中间的转折,那仆妇诚惶诚恐地离去不多时,一位黄面长须、气度不凡的中年男子来到吴宁儿房中,自称姓左,名逢时,语气虽然谦逊,但神情却颇有倨傲之态,显然未把这个信任度不够、身份又不入流的小丫头放在眼中。
吴宁儿心知这左逢时左老板能在苏州府开如此大的客栈,必定背后也有官家的人支撑,再冒充魏国公府的人未必有效,便将康鲤那块腰牌轻轻往桌上一扔,冷着脸一言不发。
左逢时一见腰牌,登时倨傲之状一扫而光,身子也伏低了五寸,声音也降调了好大一截:“原来是锦衣卫大人,小的怠慢大人了,罪过罪过。”
吴宁儿道:“左老板,康大人就住在你这锦绣堂中,只是调查隐秘之事,不便现身露面,就由小女子来出面了。我们也知道你这锦绣堂上面还有人,不过咱们锦衣卫是替皇上办事的,别说苏州的地方官了,便是朝中的王公大臣,该得罪还是要得罪,不然那便是欺瞒皇上,这理儿你该明白的。”
左逢时腰弯得更低,连连点头。
吴宁儿道:“既然要掩人耳目,眼下就有一件要紧的事儿得劳烦左老板跑一趟,我知道你在苏州城做这生意,和太湖帮纠葛必定不浅,这苏州城是太湖帮什么人说话算数?”
听到自己干系到江湖帮派,左老板顿时脸上豆大的汗珠也渗了出来,连忙道:“咳,大人明察,小的在小地方做生意,免不了要和这些江湖人士有交道,苏州城中是太湖帮一个姓江的分舵舵主说话管事。”
吴宁儿道:“那你就去把这位江舵主请来,康大人会亲自和他说话。”又从包袱中取了一锭黄金,道:“左老板势大财大,这点钱在你眼中算不了什么,不过锦衣卫也不会让你赔钱办事,你听好了,给你两个时辰,过时不候。不过,若是康大人亲自来找左老板说话,未必就是小女子这般弱质女流的样子了。”
她竭力模仿杜庭芳、康鲤说话的语气作派,又哼了一声,看着左逢时诚惶诚恐地取了金锭,点头哈腰离去,顿时松了一口大气,这时才发觉后背全是汗水。
第二十章 选
阳光透过砖墙的缝隙,照射到丁阿三的身上,他睁开眼,打了一个呵欠,懒洋洋地站起来。
虎丘塔的底层一片凌乱,破碎废弃的砖石扔了一地,干枯了不知多久的稻草随意乱丢,初四僵硬着那张木讷的面孔,坐在一处角落,面无表情地看着丁阿三,目不转睛。
初七躺在一堆稀稀拉拉的稻草上,背对人和衣而眠,也不知是睡是醒,丁阿三左右看了一番,笑道:“这虎丘塔名气很大,不过比起前几日我在金山看到的慈寿塔,可算得上年久失修,破破烂烂。唉,看来我的命真是和这些塔总是扯不清,前几天在慈寿塔遇险,今日大概又得在这虎丘塔丢。,唉,初四,你是哥,你说咱们当初是怎么一回事,要加入这个行当呢?”
初四转开了脸不看他,低声道:“这就是命。”
这时初七翻了个身,笑呵呵站起来道:“初三,你这小子倒是痛快,昨晚来了虎丘,你倒头就睡,呼噜还打得震天动地,害我的初四换着盯了你整整一夜。”
丁阿三道:“我既然跟了你们来,就是把性命交到你们手上,绝不会出逃跑之事,整夜盯我,你们不是自找苦吃么。既然命能不能保住还未可知,我何必那么愁眉苦脸呢,该睡就睡,该吃就吃……话说吃的呢?两位,咱们可是从昨日中午开始都没吃饭了,老大若是要我的命,也得让我做个饱鬼呀。”
他走到初四身边,盘腿坐下,笑道:“除了老大,当年咱们这十四个人,就初七一个人满嘴鬼话,分不清哪句真哪句假。其余人虽说见面也说不上几名话,但都不撒谎骗人,我问你初四,老大找我,就只是为了惩罚我当年逃跑么?”
初四木然看了他一眼,把竹筐拉过来,低头整理筐中的工具,摸出了一柄短斧,让雪亮的刃口在丁阿三面前晃动,慢慢说:“我死板,别逗我,我会出手。”
初七在一旁道:“初三,你这样做人就不厚道了。初四当年确实是欠你一条命,但昨日他已经还给那姑娘了,不然那小姑娘就是一具死尸,他不再欠你什么,你就别去糊弄老实人,我们也不对你动粗,咱们就等着老大来吧。”
阳光透入的光斑在破旧的地面上流动,也不知过了多久,上层终于传来了匆匆忙忙的脚步声,听来还不止几人,随即挡板哗啦一声拉开,脚步下了楼梯,一个面目英挺的青年从砖墙后先露出一个脑袋,瞧了一眼,身体便跨了进来,道:“初四初七,老大到了。”
丁阿三见了那青年似曾相识,微微怔了一下,瞬间明白了过来,笑道:“十五!你是十五!数年不见,长成大小伙子了,你小子还活得下来,可见长进不少啊。”
那青年先是腼腆一笑,又即刻站直了身体,神情肃然,低头垂手站立,随着脚步声,一个身著紫袍,黄面长髯、气宇轩昂的汉子昂首而入,初四、初七立即躬身垂首,丁阿三也禁不住地收起了嬉皮笑脸,和他们一并行礼,轻呼:“老大。”
紫袍客站定身体,目光环视了一圈,在丁阿三身上停下,道:“初三,多年未见,你倒是白了胖了,日子过得还不错吧。”
丁阿三道:“多谢老大这些年不挂念,一介车夫的小日子,不值一提。”
紫袍客道:“听说你现在改名为丁阿三了,嘿嘿,阿三,初三,光是这个三字,可见你仍未忘记过去之事啊。”
丁阿三道:“我一直记得心头,老大,当年不是您把我从深山老林中带出来,我要不饿死冻死、要不就被猛兽咬死。重生之德,传功之恩,从来没有忘却过。”
紫袍客微微颔首:“我相信你未曾忘却,却不信你有感恩之心……”他指了这塔中的几人,缓缓道:“当年咱们‘半月’,连我在内十五人,从初一到十五,无一不是令人闻风丧胆的绝顶杀手,从未有过失手,虽然不能保证无人受伤,但也从未有人为此丧命。你现在睁开眼看看,咱们半月就只剩下这几个人了。”
丁阿三吃了一惊,问道:“以咱们的武功智慧,世上罕有敌手,难道半月遭受了敌人的重大打击?”
紫袍客低叹了一声:“咱们?你还有脸说咱们。以半月之能,又有什么人可以轻易打击的?但你第一个逃脱之后,初五、初九、十二、十四跟着逃脱,数年下来,逃的逃,死的死,曾经的半月已经从江湖上消失了。”
丁阿三愣了一会,低声道:“死了的固然可惜,但逃走了,也未必是一件坏事……依我猜想,老大说的死,是因为逃走,被我们自己人杀死的吧?”
紫袍客沉声道:“那又如何,你们每一个人的命都是我救下来的,从那一刻起,你的命不是你的,是我的!”
丁阿三道:“那么,今日老大让初四初七带我回来,也是为了取了我的性命吗?”
紫袍客凝视他的面孔,轻声道:“人言杀手冷酷无情,却不知我们半月也讲究一个分寸,你心思聪颖、秉性质朴,最能把握绝情与温情之间的分寸,我原意是等上数年,等我们获利足够丰厚、势力足够稳健之后,就把初一的位置让给你,我自去潇洒自由享清福。你日后又可依照我的方式,选取有造之材取代你,如此让半月代代传承、循环不绝,个个能退出江湖,人人可享清福。初三啊,半月之衰退,完全是你以一已之力赞成,让我半生心血化为灰烬,你若站在我的立场,我该当如何待你呢?”
丁阿三道:“老大是论我的罪了,呵呵,初四凭一人之力,只要全力而为ʝʂɠ,便可取我性命,加上初七,便可轻松得手,若是老大你出手,要我死就如同踩死一只蚂蚁一般。我既然回来见你,便没把自己的性命放在心上。”
紫袍客道:“初三,你就这样引颈待戮?”
丁阿三道:“对,既然逃不了,又何必苦斗一番,多增杀戮。只是我有几句话,实在是不吐不快。”
紫袍客道:“你说。”
丁阿三道:“我们这一帮人,全是从小就孤苦伶仃的人,我是你从山林中救回来的野孩子,初四是全家死于战火的孤儿,初七是戏班子里练不出活儿被赶出来的废物学徒、十五更是个被扔路边差点被野狗吃了的弃儿。我们都没有父母亲朋、没有兄弟姊妹,连自己的名字也没有,所以你希望我们没有情感、没有自己的生活,就如同机器一般去完成杀人的任务,是么?”
紫袍客沉吟了一会,道:“你们个个身世孤单,没有羁绊,人人天赋异亶,天生就是做杀手的最好材料。”
丁阿三摇头一笑:“材料、材料!就凭这两个字,可见老大你从来没把我们当作是人。就算身世孤单,受了你的恩惠,可我们也是人,不是材料,也不是机器,也有人的感情。被杀的人无论善恶,他们也是人,他们也有自己的父母妻儿,他们也有自己的情感。我们就该这么杀人么?”
紫袍客道:“这个疑问,是你们杀第一个人的时候就应该解决的,你现在来质问我,不嫌太迟了么?”
丁阿三道:“人在睡梦中的时候,是不知道起初世界的故事的,就像我,起初杀人时我还没有这种感觉,当我杀人杀多了的时候,就觉得这样随随便便去剥夺另一个人有生命,是件很痛苦的事,痛苦多了就会成为耻辱,耻辱多了人会受不的,所以我逃了。老大,你想一想,为什么不止我一个人逃,因为人生于世,除了性命,还有人格和尊严,有了人格和尊严,人才是真正的人,不然就是一具行尸走肉。”
他拉开自己的衣襟,露出坚实的胸膛,一字一句道:“要做人,就得做一个有自我思想的人,我讲不出什么大道理,但我听一个朋友说过,不自由、毋宁死。老大,我的性命是你给的,你若拿去,我毫无怨言。”
紫袍客看着他胸口前的累累伤痕,道:“初三,我并没有要取你性命之意。你刚才所言,其实也有几分道理,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我们可以重新开始。半月既已不复存在,我找你回来,是要带领大家走一条全新的路。初四、初七、十五都愿意跟我,你也回来继续跟我吧。”
丁阿三沉默了片刻,道:“老大,实在抱歉,我很满意我现在的生活,虽然一个车夫没什么钱,也常常受些莫名其妙的气,但不受拘束,自由自在,我心理很平静,很安乐。”
紫袍客道:“我并没有说要带领你们做什么,你就此拒我于千里之外?”
丁阿三道:“老大带我们走这条路,无非是召集人手,自立江湖门派,或者加入别人的帮派,伺机将其夺在手中,再好也不过是你依附上了某个朝廷高官,可以给我们许上官职。老大,咱们这帮人无论去哪里,都还是得靠暗杀、偷袭、下毒这些本事吃饭。我真不愿意再杀人了……”
紫袍客道:“初三,你这可就太小看我了,以我的本事,何曾会对什么江湖争霸、一官半职有志向?实话给你说,如今这太平盛世只是表面之相,不日便会有天下大乱,我带领你们去做的,便是在这乱世中建功立业的英雄伟绩!”
丁阿三一听“乱世、建功立业、英雄伟绩”几个字,失口道:“老大!莫非是哪个藩王找上你了?”
紫袍客也是微微一惊,继而脸露和蔼之色:“我没看错你,初三,如今这年轻皇帝大举削藩,藩王们难免萌生反意,我们此去,当然要替他杀人,但不能跟以前一样只是杀人,所谓乱世出英豪,当初跟随唐太宗李世民的瓦岗草寇尚且能封王侯,我们还不如那帮山大王么!”
丁阿三点头道:“难怪难怪,难怪你不要我的性命了。光是杀人,你也未必非要我不可,光是初四初七已经可以称雄江湖。只不过初四是个缺嘴的葫芦,干不了跟那些王公贵族打交道的活儿,初七又太过圆滑,眼下你信得过他,将来功成名就时,你又不敢放心。十五和你亲厚如父子,你需要他时常在你身边,不会让他担太多风险。你刚才说我心思聪颖,秉性质朴,最能把握绝情与温情之间的分寸,原来老大需要的是我为你帮那些造反的藩王做事。”
紫袍客道:“不错,这难道不是大丈夫建功立业的好时机么?”
丁阿三道:“一将功成万骨枯,造反便得打仗,打仗可不是什么好事,死的大多是平民子弟,那和我们杀人又有什么区别,还杀得更多。”
紫袍客脸色渐渐凝重,沉声道:“真不愿跟随我么?”
丁阿三的声音也大了些:“老大,倘若有人要杀你,我丁阿三拼命也要保你,替你挡刀挡箭,眼睛都不会眨一下。但是你要我帮你杀人,还要造反那种杀人,实在抱歉,这活我干不了。”
他转头看了初四初七,又看了肃立在紫袍客身后的十五,嘻嘻一笑,那幅市井小民的神情浮上脸,抱膝坐了地上,摇晃了几下,又干脆往地上一躺,闭上眼道:“没办法啊,反正这条贱命就在这里,你们随便,要拿去便拿去,老子决不逃跑,决不还手。”
紫袍客看着他那幅无赖的模样,摇了摇头,冷笑道:“一个做杀手的人,轻视自己的命算什么本事,总有人的命会让你不敢轻视,把那姑娘带过来。”
丁阿三听到“那姑娘”三个字,心中一个激灵,一个骨碌站了起来。
砖墙之后,一个体魄雄伟的大汉阔步而出,手中牵了一条绳索,绳索的那一头是一个双手紧缚,嘴上也缠了布条的少女,一双泪花花的大眼溜溜直转。
那自然是吴宁儿了。
丁阿三转身怒视初四,恨恨道:“你不是放过她了吗,这条命是你欠我的!初四,你居然言而无信!”
初四那张木讷的脸上也闪过几丝惶恐,摇头道:“我没有,我放过了她的。”
紫袍客哈哈大笑:“初三,你错怪初四了,这姑娘不是我抓来的,更不是初四抓来的,是她自己要来的,你知道他来做什么吗,她冒充锦衣卫的身份,又哄又吓,想买通太湖帮苏州分舵的人,是来救你的,哈哈哈哈。”
他看着吴宁儿,翘起大拇指赞道:“姑娘十分聪明,能想到是初三以前的杀手同伴扣下的他,也能想到用锦衣卫的腰牌来吓唬锦绣堂的老板,还知道用金子驱使苏州分舵的人来抢人,居然还能判断出我们就在虎丘,真是厉害!不仅厉害,还有情有义,明明可以悄无声息地远走高飞,却仍然冒了风险大着胆子来救人。初三,这样的人,你还能轻视她的性命么!”
丁阿三看着眼泪花花的吴宁儿,重重叹了口气,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紫袍客道:“小江,把这姑娘的绳索都解了。”
吴宁儿一得松绑,几步跳到丁阿三身边,拉住他的手臂,指了紫袍客和那雄伟大汉,又哭又诉:“丁三哥,他们全是骗子,这个穿紫袍的是你的老大,哄我说他是锦绣堂的左老板,那个大个子也骗我,说他是太湖帮的江舵主,他们把我骗得好苦……我对不住你,不仅没救到你,还让我又成了人质,我太没用了……”
紫袍客道:“这话就不对了,姑娘,我可没有骗你,你问问这些人,我不就是锦绣堂的老板左逢时吗?”他又指了那句大汉道:“小江不就是太湖帮苏州分舵的江舵主吗?我们并没有对姑娘隐瞒身份。”
丁阿三道:“宁儿,我们的老大初一,真的就是苏州锦绣堂的左老板。至于这位江舵主,虽然我不清楚,我想老大不至于哄骗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