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逢时昂首道:“哼哼,何止一个苏州分舵,就是太湖帮五个长老,其中三人也得听我号令,不然我如何得知初三在金山寺显露了身形,又继续在太湖附近出没的讯息,哼,又何止一个太湖帮,江南最强大的霹雳堂、京城混得风生水起的四海帮,我都可以染指。只是时机未到,我不出声而已。”
他背负两手,走到丁阿三和吴宁儿身前道:“小姑娘,是你要江舵主邀集一百个人,一哄而上砍翻我们,救了你的丁三哥出去,是不是?”
吴宁儿脸上涨得通红,低头道:“我没说要一上来就砍人,说的是没法子了才砍人。”
左逢时笑道:“那也差不了多ʝʂɠ少,江湖恶斗,不见血会让步么?”他转向丁阿三:“初三,我不是逼你,是上天要送这姑娘到我手里来。我且问你最后一句,你是否愿意跟我去创建伟业?”
丁阿三摇摇头:“不去。几十岁的人了,岂能随便说话不算数。老大, 我不听你的话,我把性命交还给你。不过我求你一件事,求你放了这姑娘。”
左逢时道:“为了这姑娘,你真于自己性命不顾吗?”
丁阿三却摇头:“不是为了这姑娘,这姑娘是我求你放过的,我是为了我自己,我想做一个人,有自己的人格的人。”
左逢时道:“不变了?”
丁阿三:“不变了!”
左逢时点点头,道:“你宁愿自己死,要我饶了这姑娘,本来不是不可以,但这姑娘意欲杀我,那么我杀她天经地义,你当初逃离半月,带来祸患无穷,论罪也是当死。不过刚才你说可以随时为我挡刀挡箭,我心中颇有慰藉,念在这个情分,我就给你们一个机会,今日就来一出黑白判官吧!不过,另一杯酒,这小姑娘得喝下!“
丁阿三脸色刹那间变得苍白。
左逢时道:“必须要死的两人,活一个下来,你们是划算的。”
两只酒杯,一黑一白,放在石阶之上,酒色清冽,散发出淡淡的酒香。
初七不再有嬉皮笑脸的神情,正色道:“初三,半月的规矩你是懂的,但凡立下大功又犯下大错之人,在功过难判时,就让天意来决定生死。这两杯酒,一杯有毒,一杯无毒,毒药无色无味,饮下半个时辰后,无痛无伤而亡,饮下毒酒丢性命,饮下酒水得自由。老大让我再问一次,他再让一步,你跟我们走,放了这姑娘,你是否答应?”
丁阿三苍白的脸上闪过一丝犹豫,看着前方的左逢时也看着自己,眼中颇有期许之意,正要开口说话,忽然一只柔嫩的小手伸了过来,挡在他的嘴上。
吴宁儿眼中没有泪水,反而在笑,笑得也很轻松:“丁三哥,你再也不要用自己的命、或者你的人格、尊严和自由来换我了,犯不着的。你是你自己的,你不是任何人的,你要为你自己而活!这话是你教我的,我记得清楚呢!”
丁阿三低下了头,不由自主伸出了手。
吴宁儿乖巧又自然地投入他的怀中,声音又清楚又温柔:“我们把一切交给老天吧,这一路同行,我这一生也足够。你若是死了,我会记你一辈子,会去金陵城收养那三个孩子。我若是死了,你要把我安葬在海边,让我能听到海浪的声音,你要记得去锦绣堂取回你的命根子马车,那件又汗又臭的夹袄,我穿过的,有我的味道,你留着吧。”
她转过身,对左逢时道:“老大,就让我先选吧。”说着慢慢走上前去,左手端了黑杯,犹豫了片刻又放下,右手端起了白杯,犹豫了片刻再次放下,如此反复,两只酒杯端在了手中。
忽然间她将两只酒杯都递到唇边,瞬息间一口喝了下去。
这情形突变,连站在她对面的初七一时也未反应过来,待伸手要阻拦时,吴宁儿已将酒水吞入腹中。
她手持两只空酒杯,笑盈盈看着众人,道:“我练过陪酒的,练了好几年,别看你们这些武林高手快脚快,谁也没有我喝酒快。”
第二十一章 归(大结局)
吴宁儿睁开眼睛,看到有阳光的影子在眼前流转,鼻中闻到了野草新鲜的气味,感受到了身上的轻微颠簸,也听到了车轮在道路上滚动前行的声音,。
这情形如此熟悉,仿佛就是她从慈云寺出逃后,在丁阿三的马车上醒来那个清晨。
她想动,却感到一身瘫软,一分力量也发出出来,她喃喃问:“我这是死了吗,还是时光倒流,我回到了那个早上?”
可她的声音也发不出来,只在自己在口腔中囫囵打转,连自己也听不见。
她深吸了一口气,努力发出了声音:“丁三哥,丁三哥,你在么?”
声音仍然很小很细微,细微得只有她自己能听见。
眼前摇晃的光斑停留住,身体已不再颠簸,车轮转动的声音也停下。
一张熟悉的脸庞出现在眼前,眼中充满着湿润。
她听到了熟悉的声音:“姑娘,你醒了,真是太好了,我原本以为你还要等六个时辰呢。”
吴宁儿看着这张脸,眼睛也湿润了,她想笑,可她几乎做不出什么表情,但她知道丁阿三一定能感受到她的笑意。
丁阿三说:“你一定想问我,你在哪里?你为什么还活着?”
吴宁儿想点头,但头颅和脖子似乎也动不了,只好眨了眨眼睛。
丁阿三指了外面,说:“这时风景很好,有阳光,还有风,会是你中意的美丽景物,我抱你出去,慢慢说给你听。”
他抱起吴宁儿,跳出车厢,顺着道路边的斜坡,走到了一座小小的山坡上。这时这景果然很好,蓝天白云,阳光温暖,风轻轻地拂过,草地平缓而青翠,山野间点缀着浅黄的小花,吴宁儿看在眼中,眼睛笑成了弯月。
丁阿三把她放下,说:“姑娘,我们都还活着,因为初七把药换了,换成了一种让人假死的药,你服药之后,在半个时辰内停止了呼吸,心跳也极其缓慢,只要不细察,和死人也没什么区别。在半个时辰内赶快服下解药,你就会慢慢恢复呼吸和心跳,十二个时辰后,你就会醒来,只是这时你还不能行动,不能说话,不过你不用担心,你会慢慢能够说话,能够动手动脚,再过六个时辰,你就是一个活蹦乱跳的吴宁儿。”
吴宁儿微微一笑,她发现自己似乎能笑了,只要用力,嘴角可以拉起浅浅的笑容。
丁阿三道:“也幸亏姑娘你聪明无比,你那会说过一句,你若是死了,要我把你葬在海边,我才有机会大哭一场后,抱了你就赶回锦绣堂,取了马车就开跑,还买了一大堆锦绣堂窖藏的冰,话说是要保存这身体到海边之前不发臭啊……他奶奶的,老大居然还收我银子……我这财迷难不成是他教出来的么,哈哈!”
吴宁儿又眨了眨眼,嘴唇一动,丁阿三道:“你想知道初七为什么帮我们吧?其实也很简单,他也不想继续做杀手了,更何况,老大一直都不怎么相信他。毕竟我们都是人,当我们有一天发现自己是人不是机器的时候,总有一天,我们都会离开老大的。”
他摇头叹息了一声:“我想,初七很快也会离开老大的,他装扮的本事很大,很难能找到他的。那时候,老大的身边就只剩下初四和十五了,他必定也孤单得很,其实,我觉得老大也许知道那药是换了的,只是他只能不在乎……唉,这些事想起伤脑筋,我也懒得去想了。”
说着他再次把吴宁儿抱起,指着远处一条宽阔笔直的河流道:“看,那就是运河,他们说是当年杨广下扬州修的,也不知是真是假,反正我们顺山而下,沿着运河走,三日之后,我们就可到达杭州!”
远方一片翠绿,正是江南的山水风光,吴宁儿顺着他手指看去,努力拉动嘴角,露出了笑意。
丁阿三把她抱紧,看着她,眼神很温柔,也很坚定。
他说:“现在姑娘不能说话,就不能反驳,我也正好把我想说的话说完,咱们这一路过了四海帮、太湖帮、老大这几关,我估摸着余下的路也没什么麻烦了,到了杭州之后,安顿好姑娘,我就得回金陵了,你看好吗?”
吴宁儿转动眼珠,又眨巴着眼睛,口中发出呀呀的声音,却说不出完整清晰的一句话。
丁阿三又道:“嗯,姑娘不说话,那就是答应了,话既然说好,以后咱们谁也不要重提,人生漫漫,咱们走好各自的路,那就很好。”
风很暖,吹皱西湖的水,吹动少年的心。
衣著华贵的年轻人躺在软椅上,静静望着远处的湖光山色,脸上浮现出温暖的笑容。
年轻人很胖,胖得几乎将那只软椅压塌到地板上。
胖得他要端起一杯刚刚沏好的龙井,也需要两个身强力壮的汉子将他扶起,他才能直起腰去取杯。
阳光从树荫间透出点点光斑,淡绿纱衫的少女从树荫间快步走来,身形苗条,容光秀丽,光影在她脸上身上流过,仿佛罩起一层淡淡的光晕。
少女看见了年轻人,欢声唤道:“胖子哥哥!胖子哥哥”,一边跳跃着小跑过来。
年轻人脸上的笑容更深了,努力要站起,身旁的汉子要想扶他,年轻人用力将他们推开,道:“我要见我的宁儿,你们先退下吧。”
他用尽全身力量站起,费力地迈动脚步,张开双臂,要去拥抱少女。可他身躯实在肥胖,肚子实在太大,只能浅浅地拉着少女的手腕。ʝʂɠ
少女一只手拉着他的手臂,另一只手掩口笑道:“胖子哥哥,你怎么又胖了这么多。”
年轻人笑道:“我思念我的宁儿却不得,每当想你的时候,只能吃东西抚慰自己,所以长这么胖啦,这叫做相思胖。宁儿妹妹,你回到我身边,我就不会继续胖了。”
少女脸红了,怔了一下,忽然恭恭敬敬伏下身去,从怀出拿出一个薄薄的小包,双手递上,道:“吴宁儿不负小王爷所托,您要宁儿拿回来的东西,宁儿办到了。”
年轻人接过小包,脸色却是一变:“你知道我的身份了?”
吴宁儿道:“是的,您是燕王世子朱高炽,小时候您叫我喊你高炽哥哥,我以为是高子哥哥,是我弄错了。小女子幼稚无知,冒犯了小王爷,请小王爷恕罪。”
朱高炽连忙将她扶起,又打开包袱,迅速瞧了两眼,脸上露出兴奋之极的神情,将吴宁儿的手握住,认认真真道:“宁儿,无论我是什么身份,你都是我喜欢了十几年的宁儿。我说过要娶你,你也答应了要嫁我,我若是平民,你便是我的糟糠之妻,我为王爷,你日后便贵为王妃,此话决无戏言!”
吴宁儿脸色更红了,将手从朱高炽手里抽出来,道:“胖子哥哥,那是我们小时候不懂事胡说八道的,都是小孩子的戏言。你可千万别当真!我……我不会嫁给你的。”
朱高炽看着吴宁儿的眼睛,道:“宁儿妹妹,你一去就是一年多,这一年间是不是有了什么意中人?你若真的有了,胖子哥哥不会强求你的,还会帮你,让你嫁得如意郎君。”
吴宁儿忙道:“没有没有,我没有意中人。”她拉起朱高炽的手,望着远处的湖上烟波,道:“胖子哥哥,我愿意为你做事,你要我去金陵的青楼,宁儿也没半分拒绝,那是因为我心中,就把你当亲哥哥一样,我从小就没有亲人,是你把我像亲人一样关照,亲人的事,我会把它当作自己的事一样,你说是吗?”
朱高炽听到“亲哥哥”三字,脸上闪过一丝失落。
呈达权儿又说:“这一年间,我见识了许多人、许多事,也明白了胖子哥哥的身份。说实话,我以前只知道你是有钱有势人家的公子,完全没想到你是燕王世子。胖子哥哥,我不只是因为你是王爷才不嫁给你,是因为,我想明白了将来我要嫁一个什么人。”
她抬起头,正视着朱高炽的眼睛,道:“他应该是一个普通人,没有显赫的家世,没有俊俏的相貌,也不需要过人的才学,但是和他在一起的时候,你会觉得很温暖很实在很安稳,无论遇到什么困难,他都会笑呵呵的满不在乎地解决。这样的人我不知道有不有,如果有,我相信我将来一定会遇到他。”
朱高炽看着她的面孔,道:“宁儿长大了,有了自己的心思,我不勉强你。不过这个人你还没遇上,就别先急着拒我于千里之外。”
吴宁儿叹了口气,道:“胖子哥哥,你还不知道么?我要的不是如意郎君,我要的是自由。你答应了我的,办好这件事,你就给我自由。”
朱高炽嘿嘿发笑,岔开了话道:“我知道宁儿妹妹喜欢海边的木屋,我已经派人给你造好了,你先去那里休养。待我大事一成,我便来找你,或许那个时候,你就不只是王妃了。”
安静昏暗的小室,一炷细香吐出淡淡烟雾,在房间中缭绕。
一名老僧仔细翻阅几张药方和那册薄薄的笔记,脸上绽开一丝笑容,道:“高炽,这确切无疑是当年刘纯的笔记和药方。明日咱们就启程,沿运河返回北平。将这些东西请王爷过目后,大事可举矣!”
朱高炽道:“道衍大师,我有一事不明,为何当年刘纯的药方如此重要?”
名为道衍的老僧道:“朱允炆要削藩已是定局,咱们必然与其针锋相对。倘若咱们取胜,燕王便要继承大统,登基要名正言顺,就须得是嫡出之子。但总有人胡乱传言,燕王是碽妃所生,并非马皇后亲生。这些笔记药方,均是当年刘纯追随先帝和马皇后时的记录,当留的自然要留,当毁的么,自然……呵呵呵呵。”
朱高炽眼中一亮,道:“我明白了,我祖奶奶若是当年若是身怀六甲,自然有忌讳的用药,刘纯的诊疗笔记也会有记载。若是药方中出现了孕妇的忌用药物,咱们不妨毁之一炬。哈哈哈哈!”
道衍道:“光是毁之一炬乃是下策,上策为大笔一挥,悉数更改,再将新纸做旧,令人送回金陵,再刻意使其不慎流出,不知不觉让它广传天下,咱们一个字儿也不要说。将来史书重编,有证据在此,也不算是胡编乱造,有人敢说一个假字,杀他也是有理有据。哼哼,再等数百年后,谁人又敢说这不是千真万确的历史呢!”
朱高炽喜不自胜,又赞道:“父王得大师这等高人,必得天下。”
道衍却并无喜色,冷冷道:“高炽,听说你还想纳那位吴宁儿姑娘为妃?”
朱高炽喜滋滋道:“不错。宁儿为取回这些铁证费了不少心力,有功于我们,她一路向东而来,必定经历了诸多磨难,可谓聪颖果敢,有才有貌有担当,是天下罕有的女子。况且她与我青梅竹马,情谊真挚深厚,高炽真心想纳她为妃,大师若能在父王面前美言几句,高炽感激不尽!”
道衍猛然站起,指了朱高炽,厉声道:“愚不可及!愚不可及!”
朱高炽一惊,道:“大师,宁儿虽然出身奴婢,又身在青楼,却是性情真纯、清白无暇、万中无一的好姑娘,高炽愚在何处,还请大师明示?”
道衍缓缓摇头,道:“高炽,你生性端重沉静,日后若能登基,必为仁君,那是天下百姓之福,你的心意我很明白。你不单单是要娶她,你想得更多的是,你要保住她的性命。对不对?”
朱高炽道:“大师明见,求大师成全!”
道衍沉默,良久,冰冷的声音传了过来:“如今大变即生,那是一触及发的战事,太过仁慈,必败无疑!这姑娘聪慧异常,心中什么都知道,你不仅不能娶她,还当立时除之,半点也来不得心慈,半点也来不得拖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