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宁儿尖叫一声,缩在车厢一角,本来也打算装作战战兢兢的模样,没料到这时心中真的恐惧起来,身子也真的开始颤抖,说话的声音也在发颤:“我……我……是个丫头,在魏国公府里做杂役的小丫头,我也没什么买路钱了,钱都给这车夫大哥雇车啦。还有……我可不能跟你做那个,什么压寨夫人!”
那人将晃动灯笼,凝视吴宁儿的面孔,沉声道:“哼!金陵城外两百里,可没什么山大王。”
灯笼照耀之下,那人的面孔颇为年轻,五官还算清秀,吴宁儿拍拍胸口舒了口气,她不是没见过世面的人,见那青年面目只是威严,并非凶神恶煞的模样,心中已有了主意,便皱起眉头瘪着嘴道:“原来不是山大王,真是吓死我了。那你……必定是深夜追缉歹人的朝廷大人了?”
青年只冷冷瞧着她,不动声色。吴宁儿道:“大人,家母重病在身,求大人给个方便,让小女子能赶回乡下见老母最后一面……”
她想着自己这般漱玉院的头牌,却要如此扮丑受苦,又想到那说话不算数的柳公子,眼泪真的哗哗流了出来,又道:“如此大恩,小女子自当铭记于心。只是我在府里地位卑贱,只能给逸乐居那些唱曲跳舞的姐姐们洗衣抹地,没法子在徐公爷面前给大人们美言的。”
那青年盯着吴宁儿灰扑扑泪兮兮的脸蛋,犹豫不决,这时另一匹马上有人道:“小康,徐公爷确实是养了一批歌舞伎,听说色艺双绝,那院宅就叫逸乐居。想来寻常人也编不出这般谎言。咱们继续赶路,别和徐家扯上干系,避免多生事端。”
说话之人坐于马上,纹丝不动,全身都笼罩在一袭黑色的斗篷之中,连脸上也戴着一具黑黝黝的面罩,声音冰凉尖细,却自有一股震慑人心的威严。
被称作小康的青年垂头应诺,飞身上马,忽然又挥出一记马鞭,那车夫惨呼一声,小康道:“你这小子不地道,只顾自己不管雇主。给你一鞭长个教训,收了姑娘的钱,就得安安稳稳送人家回乡才是!老子以后在金陵城若是见了你,可得好好讯问一番!”
几人旋风般策马而去,转瞬间便没了踪影。车夫嘿嘿一笑,畏畏缩缩爬上了车,挥鞭催马前行,回首瞧了吴宁儿一眼,赞道:“姑娘果然聪明伶俐,这一番话真是天衣无缝,人小好生服气。”
吴宁儿看着他的清俊的面孔,想起刚才下车就求人饶命的可怜模样,心中颇有几分轻视,摇头道:“真是可惜了这幅皮囊。”伸手把车帘放了下来。
车夫毫不介意,又道:“不过他们这些官老爷也不傻,再追几十里仍然捉不到那些歹人,只怕回头来正好和与咱们撞上。前面五里路有个岔道口,有另一条路也能通往慈云寺,小人是个糊涂虫,请姑娘拿个主意罢。”
吴宁儿道:“你明明有主意了,干嘛又问我。你只管安安稳稳送我去,走哪条道是你的事儿。”
车夫也不再言语,催马改道而行。这条道就比不得刚才的官道了,坎坷不平,一路颠簸得吴宁儿坐立不安,有几处坡坎更是行走艰难,那车夫还得请她下车来帮忙执灯照路。
吴宁儿举着灯笼,撅起嘴不说话,看着双脚沾上的污泥,又气又恼,心中着实将那车夫大骂了一通,但看着他呲牙咧嘴拼着老命使劲拽马上坡的样子,又骂不出口。只能安慰自己:世上大凡好事多磨,只要到得了慈云寺,见了柳十郎,从此就脱离了样卖笑卖艺的生涯,这点艰辛又有何妨?
时当夏初,曙光早现。吴宁儿整整一晚都在上车下车、不断折腾,已累得筋疲力尽,昏昏沉沉就要睡去。听ʝʂɠ到那车夫欢呼道:“到啦到啦,姑娘请看,前方右首便是慈云寺了!”
吴宁儿猛然清醒过来,掀开车帘,前方薄雾缭绕,隐隐约约可见一处庙宇的建筑,飞檐高翘,十分宏伟雄壮。吴宁儿心里咚咚地跳了起来,慌忙取出锦帕沾了茶水,将脸上的炭灰擦去,又将散乱的头发捋顺。
马车越来越接近,吴宁儿心也跳得越来越快,待车一停稳,她想也不想就跃出车厢,一心想着冲上去投入那个温暖的怀抱。
只是寺门前空无一人,无怀可投,不仅无怀可投,连刚才在晨曦薄雾中看上宏伟雄壮的慈云寺,除了高耸的山门还算完好、“慈云寺”三个大字赫然在目,其余房舍全部是一大片残破的焦瓦黑壁,寺内那些千年古树,只剩下光秃秃黑乎乎的枝干。
曾经琼楼玉宇、飞檐流丹的慈云寺,竟然被火烧成了一片废墟!
吴宁儿顿时也成了一尊木雕的塑像。
那车夫低下头道:“昨儿小人有话没敢给姑娘说,两月前,有一伙叛党逃到这里,还躲进了寺里面。锦衣卫那些大人们强行攻寺,几轮火箭射进去,那个大火呀,将这里全烧光了,寺里那些叛党和僧人,烧死了也些人,剩下活着跑出来的,也都给下大牢了……”
吴宁儿怒道:“那你怎么不早说!”
车夫哆哆嗦嗦道:“这个……那位公子爷是这般交代的,姑娘也是这般应承的,小人哪里敢多嘴多问?何况小人以为姑娘的见识,多多少少是知道慈云寺被烧了这事的……姑娘,小人总算把您送到慈云寺了,您老人家还有什么吩咐么?”
吴宁儿跺脚道:“我老人家?!我很老么!”
车夫头低得更低,低声道:“是,小人糊涂,是小人的错。如果姑娘没什么吩咐,小人这就想回去了。”
吴宁儿哼了一声,道:“去,去!去!省得看到你我心里烦……他既然这要在这里见我,我想他总会来的,我就在这里等他呗。”
话一出口,吴宁儿忽然觉得自己果然聪明,一下就猜到了柳十郎的用意,有时候,等待也会是一种甜蜜。想到这一点,她忍不住又笑了起来,从包袱中摸出一支金簪,道:“本姑娘说话是算数的,你总算把我送到了,昨晚你让我扮小丫头,躲过了官府的麻烦,总算帮了我。车夫大哥,多谢你了,你自个儿回去吧。”
车夫见了金簪,眼中放光,接过来掂了一下,大约有七八钱,顿时一张脸笑得几乎要烂掉一般,道谢的声音也囫囵得听不清楚,忙不迭地转身钻上车,长长地吁了一声,扬鞭催马,带起一股烟尘调头而去。
第三章 杀
眼看日头升起,薄雾散去,吴宁儿的双眼已经望穿了慈云寺四周的山水,四处却一直空无一人,别说是那潇洒绝伦的俊俏公子没有出现,就连附近的乡农也没见到有人经过。
吴宁儿很有信心,因为世上有一种传说,叫做爱的力量。
爱的力量可以克服一切、带来一切,赶走雾霾,发光发热。
在念了无数次“他会来的,他会来的”之后,爱并没有带来情郎,带来的是肚子中发出的咕咕声。
久违了的咕咕声。
那一瞬间,吴宁儿忽然恍惚了一下,想起了很多年前的事。
几乎从她记忆中消失了的事。
那些事过去了很多年,已经不太清晰,只是一些不能连续的片断和画面,让她几乎已经忘记了,唯一清晰的是刚才那一瞬间感觉——饥饿。
饥饿在她记忆中的烙印竟然如此深刻,猛然唤醒了沉睡在她心中的幼年记忆。
记忆中模糊又残缺的画面告诉她,那时候她很小,小到不能独自行走,小到说话也发音不清,有个人一直背着她在走,走在雪地里、大雨中、烈日下。
除了不停地行走,还在一直寻找食物,那些食物来得很奇怪,有从地里挖出来的,有在碗里面冷冰冰的,似乎从来没有填饱过,似乎一直持续不断的挨饿。
后来似乎那个背着她行走的人消失了,记忆中再没有出现过他的印象,不知道他的姓名,不知他有多大的年龄,不知道他长得胖瘦俊丑。
再后来她和一群年龄相仿的小女孩生活在了一起,有了饱饭吃,在她渐而清晰的童年记忆中,已经没有了饥饿,只有伤痛和劳累。忍着剧痛下腰、拉腿、倒挂、听曲、练唱,然后就是学着喝酒、行令、作诗,直到十四岁后,她明白了自己的身份,更明白了自己将来的人生方向是什么。
这一点上,她比同龄那些女孩子清醒得更早。
无论多么努力赚钱,她永远也还不清自己欠下的债,无论赚下多少银子,她永远也不能赎回自己的身体。
她是没有自由的,连自我都没有,她就像是一件物品,从灵魂到肉体都属于自己的主人。
某个春天的夜晚,自觉已经阅人无数的吴宁儿选择了自己的道路——把那些存下来原本为自己赎身的钱交给了一个人,一个让她觉得可以托付一生的人。
想到那个人,就会想起他的俊秀脸庞,想起他的温柔笑容,想起他的动情声音,吴宁儿脸上又一次浮现出笑容。
一个人只要在笑,那么他的运气一定不会太差。
当吴宁儿笑着望向远方的时候,果然看到远处的道路上扬起了烟尘,听到断断续续的马蹄声。
一辆马车转过远处的绿荫,出现在她视野之中,吴宁儿可以肯定,这辆车是向着慈云寺而来的。
一切便如她所想,马车径直向寺门奔来,在寺前停下,从车上下来的人也如她所料,也是她认识的人。
但吴宁儿的笑容没法再持续下去。
因为下车的人并不是柳十郎。
而是刚才已经离去的车夫。
车夫当然不会知道少女炽热似火的情愫已经被泼上了冰水,似乎刚才因为金簪引发的笑容一直挂在脸上还没有消失,嘿嘿笑着说:“是小人回来了。刚才小人得了赏钱,一时得意忘形,把一件重要的事儿给忘记了,这就又赶了回来。”
吴宁儿原本已经冰霜一般的脸庞又绽开笑容,道:“是么,一定是十郎还有什么交代你没有说,要不就是他留有什么信函!你呀,真是糊涂,这么紧要的事都能忘记,赶快给我!”
车夫样子很是尴尬,摇摇头道:“那也不是。昨晚那位官差大人不是说了吗,要小人安安稳稳地送姑娘返乡,否则要拿我问话。小人只担心日后那位大人问起,小人便交不了差,所以又回来看看。倘若姑娘已经等到了人,那么万事大吉,小人也可安心返回金陵城。”
吴宁儿盯着车夫的眼睛,一颗满怀希望的心仿如石头沉入深潭,连声音也像从水底传来一般:“不对。你这话中有话,你明明送我到慈云寺就够了,哪有什么交不了差的?难道十郎不是这样给你交代的?又或者你对我隐瞒了什么?!”
车夫垂下头颅,吞吞吐吐道:“这个嘛,也算不得有什么事隐瞒了姑娘,只是小人私下里的猜测,说出来姑娘可别见怪。“
吴宁儿抿紧嘴唇,用力点头。
车夫道:“那位公子爷是五天前来找小人的,来了两个人,一个是俊俏的青年公子,一看就不是平凡人,另一个是个挺着肚子的胖大汉子,也是气度不凡的。两位爷没给我说他们的尊姓大名,谁是柳公子,小人实在是不知道的,姑娘说起柳公子,小人猜想必定是那位俊俏公子了。”
吴宁儿道:“必定是风雅之人,才会有一个风雅的姓,那胖大汉子,也配姓柳么?”
车夫道:“是,是,那是小人无知没见识。确实是那位俊俏的柳公子让小人昨晚到淮清桥边等姑娘,然后送你来慈云寺,还给了小人十两银子。小人这营生辛辛苦苦跑一个月,也赚不回二三两两银子,忽然得了这大笔银子,当然是好生欣喜的,当即便唤人去买了酒肉回来,给这二位爷奉酒,这次小人买的可不是猪头肉这些自己吃的寻常玩意儿,那是醉鸡、盐水鸭、
鸭油酥烧饼、还有
……”
吴宁儿急道:“拣紧要的事说,别说那些没用的。”
车夫道:“是。这两位爷看样子很是高兴,喝了许多酒,胆儿想必是大了,说话也就没有了遮掩,说了许多小人听不明白的事,不知怎么的隐隐约约便说起了姑娘。小人在秦淮河畔谋生计,姑娘的名气小人也有所耳闻,那胖汉一直夸那俊俏公子,那公子说他敬重姑娘,说你什么守身如玉、勇敢挚诚……”
吴宁儿脸上有了几许喜色,道:“是么?原来他在外面也这样夸我。”
车夫道:“是,他确实夸了姑娘。那胖汉就取笑他,说他……”他抬头瞟了一眼吴宁儿的脸色,继续道:“说他不ʝʂɠ碰姑娘的身子也能骗光的姑娘的钱,对他佩服得不得了,胖汉自己手头的货就很普通了,不仅相貌不及姑娘,到手的钱也不及姑娘的一半。那俊俏公子就叹了口气说,因为他敬重你,又觉得你……觉得你身世可怜,所以得了你的钱,就不再转手卖你了,还把你送出秦淮河。你得自由他得钱,算是两不亏欠。”
这时吴宁儿的脸已变得惨白,花瓣般的双唇也失去了润泽,只是不停在颤抖,忽然双腿一软,瘫倒在地下。
车夫连声呼她,吴宁儿紧闭双眼,毫无反应,又伸去手探她鼻息,感觉气息虽然急促,但还算正常之事,这才放下了心,自言自语道:“唉,姑娘给气晕了,都是我的错,这话我可不敢给你明说,你晕倒了听不见,我就自个儿说说吧。”
“那两人都是江湖上的骗子,小人跑这赶车的活儿,多多少少知道江湖上这些事,所谓燕麻蜂雀四门骗术,他们就是‘燕’门的,得有模有样、机巧百出的人才能干‘燕’这一行,他们要不扮风流公子、要不扮有钱富商、或者是胸有锦绣的落魄书生,专骗那些官家姨太太呀、外室呀,还有你们这样的院子姑娘的,骗得你们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
吴宁儿仍然不说话,双目紧闭。
车夫又叹息了一声说:“照说我收了柳公子的银子,就不该给姑娘说这样的话,但我的良心上过不去呀。毕竟是我送你来慈云寺的,这里荒山野岭的,前些日子又死了那么多的人,遍地都是孤魂野鬼,我不想姑娘你一直在这里傻等……你是永远也等不到他的。”
他又轻唤了吴宁儿几声,吴宁儿仍旧是双目坚闭,一声不吭,眼泪渗过浓密的睫毛,缓缓流了出来。
车夫深深叹了口气,也只得坐在地上,支着脸呆望着那张美丽的脸,愁眉苦脸道:“吴姑娘,你倒是逃出来了。我还得在金陵城继续做这赶车的营生,昨晚那几个官家,只怕不是什么捕快,是锦衣卫的人,我丁阿三这可就惹上麻烦啦……”
便在这时,不远处一个声音传来:“小子倒有点眼力价,不错!老子正是亲军都尉府的人。”
车夫惊呼了一声,观望四周,却仍然空无一人,不知声音从何处而来,惊道:“大人,你在哪里,你怎么就跟上我们了?”
一阵笑声传来,那马车车厢顶上忽然现出一人,正是昨晚挥鞭喝叱的小康,他长身负手而立,又冷笑两声,屈膝展臂,纵身一跃,身影如同大鸟一般腾空而起,飞掠数丈落身在车夫面前,厉声道:“果真是天下脚下藏刁民,满口谎言,欺瞒朝廷命官,害得老子整夜来回奔波,若不是你这马车留下的车辙与众不同,老子还跟不上你们,真是不怕抓你去剥皮抽筋么!”
车夫坐在地上,连连后退,哆哆嗦嗦说不出话。小康脸色稍稍缓和,又道:“小子,你是踩了狗屎运,幸好撞上的是我,若是其它人,你连说话的机会都没有,直接就取了你性命。要想活命很简单,先把吴姑娘交给我,日后你就在金陵城做我的眼线,你照旧赶你的车,若是听到看到有什么有趣儿的事都告诉我,每月还有赏钱可拿,你若是有什么街面上的麻烦,老子还可以罩你几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