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夫慢吞吞从地上爬起,道:“什么钱不钱的事,大人但凡有句吩咐,小民本来就该遵从才是。不过,小人也有难言之隐啊……已经先收了姑娘的赏钱了。”
他从怀中摸出那根金簪,眯起眼细看,金簪在阳光照射下散发出淡淡的光辉。
他不断摇头,又赞道:“一金十银,光是份量也值八两银子。大人你看,这做工、这手艺、还有这一段上好的珊瑚,怎么也值二三十两银子,小人累死累活赶车一年,也攒不下买这根金簪的钱。”
他看着小康,语气平稳了下来:“请大人恕罪,收了钱,小人不能出卖雇主的,若是坏了行规,小人日后怎么在这一行混呢?不混这一行,又怎么给大人当眼线呢?”
小康冷笑道:“不知天高地厚的东西,居然还有狗胆和老子讨价还价?别说拿这姑娘回去根本不用问你,就算是立时取了你的狗命,也是小事一桩,滚一边去吧!”
他双手一直背负在背后,此刻话音一落,他右臂展开,一条细长的黑影骤然从他手中飞出,犹如灵蛇般卷向躺在地上的吴宁儿。
刚才麻木无知的吴宁儿似乎知道有物袭来,细腰一拧,双手撑地,身体忽地腾起,几个筋斗倒翻出去。那条细长黑影便落了空,黑袍人大喝一声,身形倏然跨出,刹那间已移出两三丈之远,细长的鞭影象大海波涛一般,翻滚成一圈一圈,连绵不绝,吴宁儿不断高声尖叫,却避无可避,终于给长鞭捆作一团。
小康轻抖绳索,将捆成粽子一般的吴宁儿凌空拉回,伸手随意在她后颈一戳,扔在地上,吴宁儿不仅手足不能动弹,连声音也发不出来。小康冷笑数声,随即一柄又薄又细的长刀从腰间皮带中拔出,刀一出鞘立即弹直,只见刀光一闪,直接向吴宁儿的脚跟上挑去。
车夫大叫一声,上前连连挡在小康面前,挥动双臂道:“康大人,康大人,使不得,使不得呀!吴姑娘是凭这双脚跳舞讨生计的!”
刀光闪耀,长刀一转,架上了车夫的肩膀,小康冷冷道:“泥菩萨过河,还想保别人么?小子,别说我们锦衣卫仗势欺人,给你一个选择,要么从此做我的眼线,要么把你的狗命就留这里,自己选一个!”
车夫脸色涨得通红,额头上豆大的汗珠渗了出来,身体真的僵成了泥菩萨,眼睛一动不动看着刀刃,眼看着刀刃缓缓移向他的脖子,冰凉的刀锋已经贴上了肌肤。
车夫忽然道:“这刀子倒是不错,平常卷在腰带上,一点也不显眼,最难不是可以卷起来,是拔出来弹直之后不软。大人这把刀不愧是河东董家制刀,值钱得很,得七八百两银子才行。大人,你若是把这刀子赏给小人,说不准小人……”
忽然间他双手提起,空手抓住了刀刃用力扳回,细长的刀刃竟然被卷作了半个圆圈,小康暴喝一声,后退几步,同时左掌叉开五指向车夫喉间抓去。
车夫紧跟他上前,右手探出与小康十指相交,抓在一起,二人保持一刀的距离不变,猛然间车夫再次跨步向前疾冲,两人的身体重重地撞在一起,咣的一声,长刀腾空而起,二人又分别连退数步停下,凝立不动。
长刀仍然向上升腾,在空中不停旋转,刀刃反射出数道刺眼的光芒,好久之后才向下跌落,火星迸射,刀尖刺入了地上的青石缝中,刀柄犹在不住颤抖,发出嗡嗡之声。
小康身体微微晃动,一头扑倒在地,又缓慢地扭动几下,再也不能动弹了。
车夫抬起自己的右掌端详了一会,叹了口气,走到吴宁儿身边,解下缚住她的长鞭,将吴宁儿抱到寺门一处平坦的角落边放下。转身回去蹲在小康的尸体前,久久凝视不语,又摇头叹息了一声,从他腰间拉出一块铜牌看了一眼,匆匆起身跑向马车,提了一只水袋出来,倒了水在地上,拔出插入地上的长刀,割下一片小康的衣襟,反复擦拭地上的几点血迹。
擦好之后,他又跪了下去,双手合什对着小康的尸体,紧闭双眼,口中念念有词,也不知念叨了什么,然后拣起小康留下的长鞭,用长刀割成数段捏在手中,再扛起尸体,奔入寺后那片废墟。
吴宁儿睁大眼睛看着他来来回回,只可惜口不能说,手脚不能动弹,也不知他想干什么,等了片刻,寺门后的废墟中火光燃起,青烟升腾,一股恶臭随之传来。
又过了好一会,车夫终于从里面慢腾腾走了出来,手中提着那柄长刀,脸色灰暗,看不出是喜是悲,他走到刚才击毙小康的地方,低下头回来查看,确认没有什么留下什么破绽之后,再走到吴宁儿身边,木然道:“其实,我一点都不愿意杀人,这都是给这当官的逼的。唉,这康大人不用毒蛛手逼我该有多好,真是的,真是的,太害人了……”
吴宁儿口中唔唔发声,却说不出话,想要点头,却不能动弹。车夫骈指连点几处穴道,吴宁儿身上一松,终于可以自由行动言语了。只是她这时说出来的话,结结巴巴,语无伦次,好半天才能明明白白道:“大侠……救命之恩,小女子……没齿难忘。”
车夫只是摇头,颓然道:“别提什么大侠,小人就是一赶车的把式,收了姑娘的钱,就得保你平安,这是咱们这一行的ʝʂɠ行规啊。再说了,不杀了他,我自己的命也没有了,小人愚笨得很,也没其它的好法子啊。”
吴宁儿连呼几口大气,好不容易稳定了心神,这才小心翼翼道:“请大哥不要自称小人了,这不是折杀我吗?就算大哥没有救我,我这样……我这样的院子姑娘,做的是这世上最卑贱的营生,是没有资格听别人自称小人的。刚才我听到大哥自称姓丁,名叫丁阿三,我以后叫你丁三哥可好?”
丁阿三道:“姑娘愿意怎么叫我都成,眼下咱们惹上了祸事,要紧的是得赶快找到个安稳的地方避一下。你家中可还有亲人,我先送你返回故乡,余下的事儿,唉,到时候再说吧。”
吴宁儿缓缓摇头,低声道:“我从来都不知道家在哪里,更不用说什么亲人了,十郎他又……”说到柳十郎,她声音忽然哽咽,过了好一会儿才抬头道:“还提什么柳公子,我真是糊涂,姐妹们都说太俊的男人靠不住,我偏偏要信这些绣花枕头,信这些花言巧语,都是我自找的,也别指望他什么了,只当是一场梦罢。丁三哥如果愿意帮我,能否送我去一个地方?”
丁阿三道:“当然可以,我就是干这活儿的,还正愁没地儿可以安放姑娘呢,你要去哪里,我就送你去哪里。”
吴宁儿站起身,指了东方道:“去那边,很远很远的地方,可以看见大海的地方!”
丁阿三迟疑了一会,才道:“好吧,我送你去,不过这个事,话得先说说清楚,从这里去海边路途遥远,本来近路是乘船顺长江而下,但看这样子,咱们是不能走水路的,若是江上再遇到官家的人,就无路可逃了。走陆路的话,来回怎么也得个把月的时日,这个银子么……不算姑娘自己的开销,只算小人的投宿、饮食、马料,还有马车的轮毂恐怕得修一两次,估摸着得花十两银子,你的钱都给那个柳公子了,你还有银子么?”
吴宁儿眼中泪痕未干,却忍不住笑了。
第四章 忍
女人有时候很傻。
女人最傻的时候是往往都是为了感情,傻到不惜付出一切。
吴宁儿也很傻,但经历决定思路,她的经历让她永远给自己留有后路。
所以她还没有傻到把所有身家一文不剩地全部交给柳十郎,她随身的任意一件首饰,也不止价值十两,包袱里的那几只金锭,足以让丁阿三送她十个来回。
有了钱,马车自然就会上路,就算连夜赶路也不是问题。
一夜奔波,清晨的阳光透过树林,投射进车厢,吴宁儿睡梦中被光影扰醒,睁开眼愣了好一会,恍然明白自己已经不再是那个千娇百媚的漱玉院头牌,只是一个被情人欺骗、趁黑夜逃亡的人,不由得怅然了好一阵。
看着昏暗的车厢里游走的支离光斑,吴宁儿问:“丁三哥,咱们去海边,不是应该一路向东么,我看这日光,咱们是朝北走了啊?”
丁阿三笑道:“姑娘这时候居然还认得方向,真是难得。朝北走是为了安全,咱们先向北走一两天,找一个渡口过江,再折头向东,我这车子虽好,可抵不住人家锦衣卫快马一追啊……说到安全,其实最安全的法子是去附近一处偏僻之地呆上两月,避过风头再说。姑娘若是愿意,我就去寻一处乡下的地方让姑娘藏身,一个月花一两银子便已足够,过两个月我再来接你去海边,你看成不成?”
吴宁儿嘟了嘴道:“那不成,我就想去海边,马上就要去!你不听我的话么!”
丁阿三不住点头道:“是,是,马上就去。姑娘雇了我的车,你要我送哪里就送哪里。只是咱们昨晚一夜赶路,马儿累坏了,我也累坏了,前面就是凤凰集,真得歇息一阵子了。以后咱们好几天都得趁天黑赶路,白日里休息。”
他打了一个呵欠,指着郁郁葱葱的山麓下一大片屋宇,道:“那就是凤凰集了!”
凤凰集很小,是个寻常的集镇。
但凤凰集地处相邻三个州府的要冲,虽然无官府管辖,但屋宇众多,百行云集,鱼龙混杂,其繁华程度丝毫不让州府要地。
马车缓慢地在集镇中心大道上行走,丁阿三道:“姑娘请看,这条大街这么宽阔平整,比咱们应天府也差不了多少。我给你说,这条大道以东是霹雳堂的地盘,西面便是四海帮的地盘,两边都有上好的客栈,姑娘是个讲究人,你选哪一边?”
吴宁儿道:“我不喜欢霹雳堂,在金陵城中他们凶横得很,我选西边的客栈。”
丁阿三嘿嘿一笑,应道:“是的是的。我也不喜欢霹雳堂,那我们就去西边那家如云客栈。上房要一两八钱银子一间,有茶点热汤伺候,姑娘自然就住上房了,可以洗漱一番后好好睡上一觉。我么,有个地儿能囫囵睡上一觉便足够了。”
吴宁儿道:“我以为多贵呢,才一两多银子而已。那就多开一间,丁三哥一路辛劳,正该好好歇息才是。”
丁阿三道:“一两多银子而已?嘿嘿,那可是我一家四口一个月的养家钱哦!姑娘有此心意,真是太好了。我一赶车的粗人,也用不着什么上房,不如直接赏我一两银子,姑娘还少花八钱呢!”
吴宁儿不禁皱了眉,心知这丁三哥虽然武功不错,终究也是个上不了台面的市井之徒,眼中最紧要的还是钱财,便不再说话,一切由丁阿三打点安排。自己不要热汤沐浴,直接进房和衣而眠,这两日来劳顿不堪,闭上眼便沉沉睡去。
一觉醒来,阳光已从西窗透过纱缦弥漫进房间,给房内染上一层淡淡的金黄,几乎让她产生了仍在秦淮河漱玉院的错觉。吴宁儿看着自己美丽的脚,轻叹了一声,知道再也不能将它伸出窗外。
楼下响起一阵锣声,有女孩子的声音道:“各位父老乡亲,大叔大伯,小妹家乡遭受旱灾,姐弟三人逃难至此,穷人家的孩子也没什么本事,就借凤凰集的宝地,玩几下入不了眼的杂耍,求各位大爷赏口饭吃。”
这声音清脆娇嫩,吴宁儿心中一动,到窗边去看,如云客栈前的街道很是宽敞,围了稀稀拉拉一个大圈子,一个十三四岁上下、头上扎了两支红绸小辫的小女孩正绕了内圈一边翻着筋斗一边敲锣。
圈子中央还有两人,一个瘦小的男孩正光了上身,反弓身子手足撑地,胸前的肋骨如梯子般一道一道毕露无遗,小男孩努力挺起瘪下去的肚皮,算是搭了座人桥,另一个同样瘦小的男孩纵身一跃,踩到那肚皮上,提膝摆了一个金鸡独立的姿势,脏兮兮的脸上摆出既幼稚又做作的笑容。
虽然这二人看上去都是不足十岁的小孩,但那底下支撑的孩子明显力量不足,摇晃了几下,仍然努力撑起了肚子上的人。
那小女孩游走了一圈,又说了不少跑江湖的套路话,众人只是观望,并没有扔出赏钱。女孩便放下铜锣,也飞身跃上人桥,只用一足支撑,另一只脚挺得笔直缓缓举起,摆了一个魁星踢斗的架势,这时人群中便传来一两声喝彩声。
这时底下那孩子这时身子开始摇晃,战战兢兢似乎已撑不住两个人,女孩一个筋斗轻轻巧巧翻下,捧起铜锣绕了一圈,却只收到几枚铜钱,有看客嚷道:“别下来,站上去,下来老子不给钱!”
吴宁儿心中猛然一颤,想起自己当初跳舞时,也遇到过有人这般吆喝起哄,便取了一块银锭在手,回身下楼走出客栈,见丁阿三也懒洋洋地半躺在街边的石墩上,嘴里叼了一根枯草,笑眯眯看着卖艺的三个小孩,便道:“丁三哥,你看小孩子好可怜,劳烦你把这锭银子去给他们。”
丁阿三瞧了一眼她手中的银子,却并不伸手来接,摇头道:“姑娘不在外面跑,但挨边儿也算飘门的人,不至于连挂门都不知晓吧?”
吴宁儿愣了一下,茫然道:“挂什么挂?”
丁阿三看了她一会,叹了口气道:“金皮彩挂、评团飘柳,江湖八大门,都是指那些摆地摊、跑码头卖艺挣钱吃饭的江湖人,挂门的就是练拳脚玩杂耍的,不过看这些小孩的模样,他们也没什么真本事,更不是逃难的灾民,这三个孩子背后,要么有狠心的爹娘、要么就是更加狠毒的人贩子,就盯着你这样的人给赏钱呢。”
他指了街对面道:“那小姑娘眼光十分躲闪,又不停地往街对面那处角落里瞧,那边就有控制住他们的人。凭良心说,这三个孩子也真是可怜,但你若是给了这银子,他们会更可怜,越是可怜越有人给钱,说不准下次还得断手断脚来卖艺呢。银子你留着吧,我给他们几个铜板,ʝʂɠ够他们的饭钱便成了。”
吴宁儿道:“出我的钱,又不要你出钱,丁三哥你心真狠。”
这时人群后有人大声道:“停住,停住!小崽子跑码头怎么不懂规矩呢!”
人群哗啦一声分开一个空隙,两条劲装汉子大剌剌走了出来,一人对那小女孩道:“小妹崽,虽说跑江湖不易,看你们年龄也小,但多多少少也得懂规矩的,该怎么着,得拿话来说。”
小女孩道:“两位大爷,我们在您的地盘讨口饭吃,是懂得规矩的,四海帮我们已经拜过了,允了我们摆场子的。”
那汉子冷笑道:“四海帮,哼,老子站的这里,是咱们霹雳堂的地盘!小妹崽你拜错了码头了。看你们年龄小,快快收摊走人,爷爷便也不给你较真。”
小女孩站在那里,捧着铜锣茫然无措,这时街边站起一灰袍汉子,飞身跃入场中,叉起腰道:“宋老三,你他娘的不懂江湖规矩么?这场子明明就是老子四海帮的地盘!小姑娘,你就在这里摆你的场子,俺看他胆动你一根汗毛?!”
那宋老三仰头大笑几声,忽然手掌一转,啪的一掌打在那小姑娘脸上,这一掌力道不浅,小姑娘身子一个趔趄,几欲站立不稳,脸上赫然可见五个红指印,她陡然吃痛,委屈之极,眼泪噗嗤噗嗤就掉了出来。
宋老三笑道:“姓陈的,谁不知道你你妈就是一软包蛋,从来都是嘴上厉害,从来不敢动手,老子就是动手了,你敢怎的?”
姓陈那灰袍汉子愣了一下,怒道:“谁说老子不敢动手!”
他撩起长袍下摆,手足并用,踢腿挥拳比划了好几个拳脚姿势,倒也干净利索,忽然侧身一滑,飞起一脚踢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