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宁儿原本以为他要和那宋老三打起来,哪知这一脚踢向的却是那个小女孩,小女孩尖叫一声,身体凌空飞起,又跌落在地,腾起一阵尘土,另外两个小孩连忙松了架势,奔过来扑倒在那小姑娘身边,扶起她坐起,三个孩子面面相觑,又东张西望一会,相拥哭泣起来.
灰袍汉子道:“老子动手了,宋老三,你拿话来说!”
吴宁儿一时怒气上冲,忍不住道:“你们大人欺负小孩,真不要脸!”
她话一出口,宋老三和那姓陈的灰袍汉子一并回过头来,吴宁儿本来站在人群之后,这时前面的人哗啦一声让开了去,将她直愣愣地露出来。
宋老三哼哼发笑,道:“哪来的野丫头,胆子可真不小,来来来,别躲在后边儿,过来和哥哥好好说几句。”
吴宁儿心知自己太过冒失,原以为她这气度容貌,要扮一个富家小姐耍耍脾气倒也不难,只是想到身上穿的仍然是英英那一身仆役的衣衫,手中又只有那锭银子,心中便没有底气,正进退两难间,听到丁阿三的声音道:“快回客栈去!”,她尚未反应过来。忽觉手上一松,刚才手里握着的那锭银子已脱手而去。
吴宁儿明白这几个汉子一起上都不是丁阿三的对手,心中暗喜,老老实实退回客栈中,探出头趴在窗户上向外面去看,见丁阿三并未如她所想雄赳赳大踏步而去,却是畏畏缩缩地快步小跑上前,忽然扑倒在地,连连作揖,又大声道:“得罪得罪,几位好汉,多有得罪。我那妹子从小在家里蛮横得很,一向胡说八道惯了,可不是有心得罪几位好汉的。你几位爷是江湖上的好汉,别跟小女子一般见识。”
宋老三道:“混小子滚开,你管啥闲事,让你妹子过来。”
丁阿三嘻嘻笑道:“这个还是免了吧,小的有点碎银子,权当给几位爷陪个不是,喝口小酒,请几位爷多多担待。一是让我那妹子念着各位好汉的英雄胸襟,算是给这犟丫头一个教训,让她日后别那么不知天高地厚。再者呢,那三个小孩着实不容易,赏口饭吃也不是什么难事儿,对不?几位想想看,凤凰集又没官府设的衙门,不是霹雳堂的地盘就是四海帮的地盘,都不是外人,都是江湖上的英雄好汉,有什么不好商量的。您说是吧?”
他从地上爬起,点头哈腰将银子分别递到那三人手中,宋老三接过银子,在手掌中掂了份量,嗯了一声,道:“倒还懂事, 也罢,老子今天不跟这些小丫头一般见识。软包蛋,看在咱们两家帮派交好的份上,老子也不跟你纠缠,日后可别跨界了——这大街咱们一家一半,要跨两边,两边的码头都得拜!”
丁阿三走到那几个还在哭泣的小孩身边,仔细端详那小女孩的脸色,从怀中小心翼翼摸出一把铜钱,放入铜锣之中,约莫有十来个,想了一会收回了三个。又轻轻抚摸那瘦小男孩的头,道:“小兄弟,江湖这碗饭不容易吃,是吧?可再难也得咬着牙忍下去,忍得一时气,免得百日忧。等你们再大几岁,本事多点,身子壮实些了,找自己的活路吧。”
他站身,径直走到对面街的一角,在一个又黑又瘦、留了两撇鼠须的汉子面前蹲下,笑道:“兄台,我这人没见识,眼水也不好,没看出那三孩子是你的娃还是外面拣到的,给人一碗饱饭吃呗,那么瘦,折腾不了几年的。”
那汉子眼光闪烁不定,也不言语。
丁阿三不再说话,起身回来,一路向众人作揖陪笑,一路低眉顺眼慌慌张张走回客栈。吴宁儿对他刚才笑嘻嘻没骨气的模样十分不满,翻着白眼不理他,丁阿三却正色道:“姑娘别耍性子,咱们马上得走!嗯,逃走的走!”
第五章 斗
马车出了凤凰集,疾奔向东而行。道路仍是驿道,但离京城越来越远,路面也开始崎岖起伏,一路不断颠簸,吴宁儿嘟嚷了好几次,丁阿三却只是满不在乎地笑,只管挥鞭催马,也不理会她。
眼看天色已黑,马车登上一座小山坡,丁阿三才缓下来,将马车停靠在路旁,斜挂灯笼,提了布桶去汲路旁的溪水来给马补水。
吴宁儿这一路颠簸得着实难受,心中十分不满,下了车就跟在丁阿三身后,撅起嘴睁大眼睛,幽怨地盯着他,丁阿三似乎更心痛那匹老马,只顾着抚摸马头、整理鬃毛,却不向她看上一眼,吴宁儿幽怨动人的眼神没了用处。
她心中不满,便冷笑道:“男儿膝下有黄金,不为五斗米折腰,原来这么容易就跪下去了。给锦衣卫跪下倒也罢了,去给霹雳堂的打手下跪,人家武功还差你那么远。我道是什么英雄好汉,顶天立地,哼!”
丁阿三仍旧不看她,口中道:“姑娘说得是,我就是没志气,就是上不了台面。见了当官的跪,见了江湖上的小混混也跪,不过我跪下的是膝盖,我的心可没有跪。那些读书人说,清莲脚下是污泥,姑娘见多识广,身体力行,应该比我更能体会这个道理。”
吴宁儿听到“身体力行”几个字,一时气得说不出话,半晌才道:“有一身武功有什么用,还不是花银子解决麻烦,哼!”
丁阿三摇头道:“姑娘见多识广,小人是佩服的,不过说到武功这事儿,姑娘就所知有限了,如果武功好、拳头硬就能解决问题,我何苦要吃赶车这碗饭,不如去当强盗山贼,直接凭武力抢夺,岂不轻松得很?能用钱财解决的问题,何必要用到武力?”
他终于回头过来,瞧了一眼吴宁儿,咧嘴一笑:“再说了,哈哈,那又不是花的我的钱!”
吴宁儿无话可说,只能小声嘟哝了一句:“财迷!”。
她心思一转,终究是不服嘴上吃了这个亏,又道:“对呀,丁三哥。你武功这么好,人又这么财迷,不用去当山大王啊,你完全可以去凭武功谋个差事,说不准很容易就升官发财了,再不济也能给那些达官贵人当个护卫保镖,再再不济,你去什么四海帮、霹雳堂去做个混混,就像凤凰集那个宋老三、软包蛋什么的,何至于挣赶车这点小钱呢?”
丁阿三沉默了一会,道:“嘿嘿,姑娘有所不知,我虽然只是个赶车的,日子过得穷点,但来去自由,不输道义,不受管束,快活得很呢。”
他一边说话,一边给马喂水,忽然间他惊呼一声,一屁股坐在地上,用力拍打自己脑袋,吴宁儿问道:“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
丁阿三哭丧了脸道:“哎哟,我真是糊涂,不是小糊涂,是大糊涂!那天在慈云寺,我不是被逼着杀了一个锦衣卫的人么,当时只记着焚尸灭迹,却忘记了他还有一匹马,那马儿当时定然是栓在慈云寺附近的!他奶奶的,只怕这匹朝廷的军马会泄露了咱们的踪迹!”
吴宁儿笑道:“财迷丁三哥,你也太小心了,慈云寺离这里有数ʝʂɠ百里地,就算找到马了,也最多是起点疑心,再说那里的道路四通八达,又怎么能知道咱们走的哪条道呢?”
丁阿三却不说话,沉默了片刻才道:“只是马倒也罢了,那天姓康那当官的不是说过吗,我这马车的车辙与众不同,轮毂上套了精钢打造的护圈的,留下的痕迹在追踪高手眼中,很容易辨认出来。”
吴宁儿道:“好的马车,不是轮毂都套有护圈的吗,三哥你太小心了。”
丁阿三道:“嗯,如果光是马儿、车辙,我还不是太担心,但今日里咱们在凤凰集瞒得了宋老三那些寻常人物,可瞒不过那位武功卓绝却隐藏不露,还甘愿背负臭名的高手。嘿嘿,慈云寺到凤凰集,这条线路只怕已经泄露了!”
他站起身,抱拳对着黑沉沉的夜空,朗声道:“阁下轻功不凡,多谢一路相送,在下不愿受此恩惠,请现身相见吧!”
夜空中远远传来一阵长笑,笑声由远及近,一条人形在树影间翻腾,随后凌空落下,站在丁阿三面前,呵呵笑道:“软包蛋一个,一向动嘴不动手,哪里算什么高手,真是羞煞俺了。”
吴宁儿定睛一看,惊道:“原来是你!你是那个软包……陈大哥,原来你这么厉害,动嘴不动手都是装的。”
那人正是凤凰集上那四海帮的灰袍汉子,嘿嘿笑道:“姑娘过奖啦。俺可算不上什么高手,护送你这位车夫兄,不吭声不出气,单凭内力将一锭白银断为三段,这等身手当世没有几个人能做到,他才是真正的高手!”
丁阿三道:“兄台你那一腿踢去,看似霸道,其实与那小女孩的身体只有轻微接触,用内劲将她托起又轻轻抛下,看似摔得狼狈却不损分毫,这份劲道收放自如,足见兄台不仅内力雄浑无匹,还有菩萨心肠,便是少林罗汉堂那些高手,也未必能做到。嘿嘿,你不是高手,天下就没有高手了。”
灰袍人笑道:“咱们也不要互相脸上贴金了,俺叫陈难敌,的确出身少林,眼下就是一个四海帮瞎混日子的蠢物,不知阁下尊姓大名?”
丁阿三道:“我姓丁,没什么大名,别人都叫我丁阿三,就一赶车的把式。这点三脚猫的功夫,都是这些年江湖上东奔西走、东拼西凑学来的不成器的玩意儿,比不得你出身名门正派。咱们明人不说暗话,陈兄一路跟随,有何指教不妨直说。”
陈难敌道:“丁兄爽快,俺也不来假招子。在凤凰集装怂人装久了,几乎忘记自己会武功了,难得一见丁兄这等高手,俺这一路追来不为别的,就想跟你过过手,玩上几招。如果当着这美貌小姑娘能胜个一招半式的,俺脸上有光彩啊。丁兄就给俺一个面子呗。我知道丁兄是一个有趣的人,俺陈难敌最喜欢和有趣之人玩了,怎么样?”
丁阿三笑道:“你眼巴巴地赶来,我自然不便回绝,不过我只是个赶车的手艺人,胆子小、没脾气,比不得你们刀口舔血的江湖好汉。咱们先说好,只求一战,点到为止、不分高下、不决生死,如何?”
陈难敌道:“好。只求一战,不分高下、不决生死!我来了!”语音一落,他身形如一溜轻烟般向丁阿三飘去,丁阿三拧身侧退数步,双掌一错,凌空一跃又冲上前来。
夜色浓重,周遭的光明仅有马车上那只灯笼,视线极为不清,吴宁儿平常观赏他人的舞蹈,无论多么快捷复杂的动作,哪怕一个翘指、一次踮足的细节也能瞧个一清二楚,此时却完全看不真切,只见人形飘掠,掌影翻飞,耳中听到衣袂带动的呼呼风声,二人身形交错数次,看上去均是大开大阖的招式,手足却一次也未相交。如此反复数次后,二人忽然凝立不动,相距两丈之距对恃。
陈难敌沉声道:“丁兄的武功果然高明,俺着实看不出你的门派,不过刚才你也没占到啥便宜,虽说咱们不分高下不决生死,俺还是想赢了你。就这一招,输赢立决!”
丁阿三也喝道:“不错!就此一招,输赢立决!”
二人立时前冲,此时正在灯笼照耀之下,吴宁儿看得明明白白,猛然想起前日在慈云寺之时,丁阿三也是这般疾冲向前,与小康生死立决,心中剧烈跳动起来。
刹那间二人已冲至一处,再无那些花巧繁复的避让突袭招式,一拳一掌直接相击,蓬的一声,一般气流向四周冲击,马车车厢一晃,马儿也昂首发出一声嘶鸣,吴宁儿立足不稳跌摔在地,那只灯笼仿佛遭受棍棒击打一般,突地一声腾起,飘飘荡荡向上飞升。
二人拳掌一交,立即各自倒退三步,一眼也看不出胜负。陈难敌站定身体,大叫道:“他奶奶的,你原来身上带伤!哎哟,俺占你便宜了,胜之不武,胜之不武!唉!你干嘛不早说!”
丁阿三半晌没有说话,好一会才慢悠悠道:“前两天和人打架,不慎着了那小子的道。陈兄内力精湛,收放自如,我技逊一筹,你胜得理所当然,我甘拜下风。”
陈难敌连连摇头,又长叹一声道:“公平过招,哪能乘人之危,这次不作数,等你伤好了,咱们再来比过。唉,太不凑巧,俺这一趟白跑了,这就回去,后会有期。”
他回身便走,迈出两步又折回身,瞟了一眼吴宁儿,道:“俺差点忘了一件事儿,得跟两位念叨一下。说是金陵城中有一位漂亮姑娘,也不知道得罪了什么大人物,雇了一辆马车逃了。我们四海帮和锦衣卫都在四处追缉,锦衣卫还放出一万两银子的赏格,两位在凤凰集现身,俺已经放了飞鸽回去传讯了。唉,俺混四海帮的饭,总得做事给四海帮看,请两位不要见怪。”
丁阿三呵呵一笑,点头道:“不得了,不得了,一万两银子的赏格,是我丁阿三一辈子也花不完的钱啊。既然如此,陈兄不如趁此机会硬拿下我们吧,我此刻真还抵挡不住你呢。”
陈难敌怒道:“你这是取笑俺么?俺虽然算不上英雄好汉,但这等行径还是做不出来的!俺也不跟你两个废话,帮中收到飞鸽传讯,很快会有人追过来,丁兄武功卓绝,原本可以不当回事儿的,不过要是秦帮主亲自来了,你就算没受伤,也不是他的对手。”
丁阿三眼中闪亮,笑道:“秦帮主真有这么厉害么?”
陈难敌道:“嘿!武功这一道,来不得半分虚假的,俺还吓唬你老弟不成?江南之地,水路万千,你们把马车藏了,再随便找个农家躲上一阵子,四海帮又不能挨家挨户去查,你说是不?”
他抬头仰望夜空,又摇头叹息一番,拔足腾身而起,消失在夜色中。
丁阿三长舒了一口气,缓缓走回马车,忽然一个踉跄摔倒在地,吴宁儿连忙上前将他扶起,搀到车上坐下,又去取回那只灯笼一照,见丁阿三脸色苍白发青,衬托得两道浓眉更是显眼,嘴角还有一抹血迹,心中大为惶恐,连忙取出锦帕,想要替他抹去血迹。
丁阿三轻轻一侧避开,微笑道:“唉,前日里和那姓康的番子过招,开始没下重手,只是想制住他,没料到反而中了他的暗算,我这才真正起了杀心毙了他。”
吴宁儿道:“那姓康的人坏得很,若不是丁三哥阻拦一下,他还要废了我的脚……”她抓起杆阿三的右掌察看,灯笼照耀之下,看得清清楚楚,丁阿三的手掌边缘有一抹手指大小的青紫印记,印记中伸出一条暗青色的线,顺着手腕向手臂上延伸。
丁阿三收回手掌,笑道:“他习武不精,毒蛛手才练到一两层而已,我原本以为养上三天便会好,这三天我不跟人硬拚内力便成了。哪知道今天一动手就遇上硬角色,还好这姓陈的是条汉子,劲道真的做到了收放自如,发觉我运气不畅立即收功,不然这条手臂真得废了。这个人情日后可得还给他。”
他一边摇头叹息,一边注视吴宁儿,道:“姑娘担心我了,是不?”
吴宁儿连连拍自己胸口,嗔道:“当然担心了,我真是担心死了。”
丁阿三笑道:“姑娘不用担心,我丁阿三一向说话算数,答应了安安稳稳送你去海边,怎么着也要做到。不过这一路要想走得顺利,我想听姑娘给我说几句老实话,不知成不成?”
吴宁儿道:“成,丁三哥要我说什么老实话,我都说给你听。”
丁阿三道:“四海帮是江湖帮派,你是从漱玉院逃跑的姑娘,他们来追你,倒也说得过去,但阵仗如此之大,少见得很,你难道得罪了什么大人物?”
吴宁儿脸一下子红了,轻声道:“四海帮有一个叫秦公子的,不知道ʝʂɠ脑子发什么昏……看上了我,要替我梳栊,妈妈便收了他五千两银子许了他。我逃跑那天,便是我梳栊那天。丁三哥,我不是存心要骗他们,只是和柳公子约好的那天,恰恰撞在一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