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又指了吴宁儿道:“我说过,你是我的女人,你就一定就是!三日之后,你必定会亲口承诺。”
他说完转身就走,也不见他如何腾空飞掠,转瞬间已越过草坪,隐入树林之中,林中远远传来一句话:“吴宁儿,哪怕是一具死尸,我也要把你带回金陵!”
短短一句话,声音却越来越小,到最后“金陵”二字时,已细不可闻。
微风轻拂,柳公子蜷伏地长草间,五官狰狞扭曲,失神的双眼还未合上,那份惊恐交加的神情仍然留在眼中,俊俏的脸庞被鲜血染红了一半,血痕已成了紫黑之色,早没了半分浊世佳公子的模样。
吴宁儿轻轻将他的眼睛合上,凝视半晌,忽然又仰起头,无声地笑了起来,笑容又是怪异又是凄楚,笑得她的眼泪也不断流淌出来。
好久之后,她终于开口说话:“丁三哥,刚才我都能感觉到秦公子要动手杀柳十郎了,你一定也是知道的,你为什么不救他?”
丁阿三道:“秦帮主武功太高,我不是他的对手。”
吴宁儿道:“你武功那么好,又没动手,怎么知道你不是他的对手?”
丁阿三道:“练武的人,自然会有所体会。何况我们刚才已经交过手了,秦帮主有一柄小刀,刃长半尺,刀身通透,藏于手掌之中,用极细的钢丝与手腕连接,平常他的手掌缩在袖袍中,别人也瞧不见,只要手法够快,出手时真还不容易看出来。刚才他放声大笑、振动袖袍的时候,已经向我剌出了三刀,第三刀我没完全避开,在我右胸衣襟上划开了一条小口。”
吴宁儿道:“原来这样啊,刚才他杀……柳公子也是这样的手法么?”
丁阿三郑重点头,道:“他杀柳公子的时候,我们躲藏在树丛后,相距太远,根本来不及救他。就算我拚了命出去,不仅救不了柳公子,搞不好还会搭上自己的小命,太不划算了。”
吴宁儿黯然无语,垂下头低声道:“什么‘三杯吐然诺,五岳倒为轻。’原来侠客不是诗里说的那样的,我真是想多了。”
丁阿三道:“姑娘果真想多了,我不是侠客,我就是一赶车的。唉,你别怪我多嘴,柳公子死了,你心中悲痛,那是人之常情,但这样的结果对你来说,也未尝不是一种解脱。”
吴宁儿不回答,看着柳十郎的脸庞,好久之后才道:“丁三哥,能帮我一个忙么,帮我葬了柳公子?”
她从腰间取出一只精致的香囊,放在鼻下深深一闻,又闭目久久不语,好久之后,再将香囊放到柳十郎身上,淡淡道:“埋葬了,就再也不会相见,不相见就再也不会想起,我们就可以重新上路。”
第九章 迫
吴宁儿掀开车厢后帘,忧心忡忡道:“丁三哥,我们从青狐岭下来连接两天了,这十来匹马一直不紧不慢地跟着我们,他们干嘛不直接截住我们呢?”
丁阿三笑道:“跟我们的除了四海帮,还有什么铁掌帮、游龙帮、天乐教这些三流帮派一直跟着我们,谁也不会抢先下手,谁出头谁遭殃。姑娘只管放心好了,兴许这是好事呢,要是途中遇到什么劫道的绿林好汉,自然有他们来摆平。”
吴宁儿嘟哝道:“老是ʝʂɠ跟着这么一群人,我心里不舒服。”
丁阿三笑:“就当他们是我们的保镖吧,咱们饿了就打尖,累了就投宿,安安心心一路向东去吧。过两日便可到得镇江府,咱们就折头向南,沿太湖南下,很快可以到姑娘说的目的地的。”
吴宁儿哦了一声,仍不放心,又问:“既然不动手,干嘛又跟着不放呢?”
丁阿三道:“姑娘仔细看看,后面有个骑红马穿灰袍的,像不像软包蛋啊?”
吴宁儿仔细去看,那人的确穿了灰袍,但斗笠压在头上,完全遮住面孔,一时也判断不出来。
丁阿三大笑道:“自然是他啦,有四海帮这样的狠角色盯着,都不敢动手,唯一能做的就是等机会。至于四海帮为什么自己不动手,是因为秦似海有令,要给我们三天时间,不然他们早就动手了。哈哈。”
他长吁一声,将马车停下,后面跟随的马匹也停驻不行。他绕到车尾撩开车厢后帘,笑道:“你看看,我们大大方方让他们跟着看着,他们反而相互扯掣、相互提防,真是好生有趣。”
吴宁儿胆子大了些,也跳出车厢,挨近丁阿三身边,果然见那些跟随的江湖汉子均是东张西望,神态紧张,不由得笑道:“你倒像个老江湖,什么都明白。不过明天就是第三天了,秦公子武功那么好,咱们怎么办?逃也逃不了,硬拼打不过他呀!”
丁阿三笑道:“还是那两个字,放心!依小人看啦,这个秦帮主,他挺在意你,我想他不会伤害你的。”
吴宁儿脸上发红,道:“丁三哥不要取笑我好么,他只不过是在青楼一掷千金的豪客罢了,我在他眼中,不过就是一个可以买卖的器物,他那样的人,哪里会真正在意我、喜欢我呢。”
丁阿三笑道:“秦公子是不是真心喜欢你,暂且放一边不说,他毕竟是一个帮派的首领,行事的目的当然与我们这些手艺人大有不同喽。”
吴宁儿道:“那他为什么不会伤害我?不准说是因为他喜欢我,我不信这个。”
丁阿三道:“因为他知道你身上藏着一个巨大的秘密,却不知道秘密是什么,那天在山上他问柳十郞的话,并非是对你有多大的怨气,而是对你身上隐藏的秘密不断盘问,问到实在无话可问,才动手杀的人。他给了三天时间放过我们,你真以为他是江湖好汉,见我身上有伤,对我英雄惜英雄么?”
吴宁儿嘻嘻一笑,道:“我还真以为他是江湖好汉,不乘人之危伤害你呢?”
丁阿三道:“他希望通过这三天时间得到这个秘密,然后从秘密中作出是不是对他有利的判断。四海帮是外来帮派,想在金陵城的势力独大,背后自然需要有官家的依靠,这个秘密就是他和官家交易的本钱,所以,只要这个秘密在,你的性命就在。”
吴宁儿道:“三天时间,能查到什么呢?”
丁阿三道:“这个我哪会知道,等你见了秦似海,姑娘去问问他,他肯定会给你说的。”
吴宁儿转动眼珠,嘴角露出一丝笑意,忽然醒悟过来,脸色一变道:“好哇,丁三哥,说好了不准取笑我的,我可不开心啦。你给我说嘛,秦公子会怎么去查我的秘密。”她扯住丁阿三的袖子摇晃,又撅起嘴唇,摇摆起身体开始撒娇。
丁阿三拗不过她,只得道:“好啦好啦,姑娘别这样,那一帮人盯着咱们看,怪不好意思的。你实在要我说,我这蠢货就猜猜,第一个线索,就是那日把你从漱玉院带出来那人,究竟是不是魏国公府的人?倘若是,把你带进魏国公府做什么?我看这家伙眼下危险了,秦帮主肯定会去找他的。第二条线索,就是潄玉院啦,姑娘什么时候来的金陵城,是谁引你进的潄玉院?两条线都和姑娘密切相关。唉,说实话,姑娘身上真是隐藏着大秘密的……”
吴宁儿道:“好啦,好啦,别说我了,那丁三哥你呢,他若是要害你,我们怎么办呢?”
丁阿三道:“原来我没想清楚这个道理,总是担心我武功不如秦似海,真正动起手不仅自己没命,也保不了你,心中也好生纠结。但这两天我想明白了,他根本就不会伤害到你,我也没有必要和他拼命了,实在打不过,我逃命便是。所以呢,我们眼下最大的威胁并不是秦帮主。”
吴宁儿道:“那是什么?”
丁阿三道:“追缉你的锦衣卫。”
吴宁儿道:“为什么呢?”
丁阿三嘿嘿一笑,道:“因为他们和秦帮主不一样,自己不能做自己的主,如果得不到你的秘密,他们就可能会毁掉秘密,这样可以向上头蒙混交差。眼下我最期望的是他们没有沿这条道追击,咱们平安无事,如果真的追来了,我怎么也得设法让他们和秦帮主撞上,让四海帮和他们先斗起来,这样我们才有机会逃脱。”
吴宁儿看着丁阿三的脸,由衷赞道:“我就知道,你是个厉害的人物,跟着你我可放心啦。唉,丁三哥这么大的本事,若是加入这些江湖门派,早就资格做他们帮主了。”
丁阿三笑道:“曾经有个真正有本事的大人物雇了我的车一个月,告诉了我一个道理,他说‘才高于志,土木形骸’,我觉得很是在理。姑娘读了不少书,也当明白这个道理吧。”
吴宁儿却道:“什么意思?我真不明白呢。”
丁阿三道:“他给我说,一个人志向太大了,对他自己来说多半是个不幸。那些志大才疏的,搞得好的事倍功半,搞不好的祸及家人;那些怀才不遇的,空有抱负却一事无成,免不了郁郁寡欢。那些功成身就的,成功的路上,步步艰难,少不了要勉强别人又勉强自己,日子过得可不开心。所以,一个人的能力要比自己的志向大,就能脱离苦海了。姑娘,你看我这能当帮主的材料,只干一个赶车的活儿,轻轻松松,岂不快活得很!至于土木形骸,人活一世,草木一秋,能保持自己本来面目,不去为别人而活,那更是自由快乐多了。”
吴宁儿默默体会,心中豁然开朗,道:“这话大有道理,他果真是个真正的大人物,能告诉我他是谁吗?”
丁阿三垂下眼睑,黯然道:“他是一个大官,也是大学问家,可惜啊,懂得这些大道理,却作不了自己的主,还死得那么冤枉。朝廷这些是非争斗,又远远比江湖的搏杀更为险恶残酷,咱们老百姓还是远远躲开的为好。”
吴宁儿愣了一会,只是轻叹一声,默然无语。
这时丁阿三突然道:“小心,有变!”一把拉起吴宁儿,窜入路边的大树后。
只听得马蹄疾响,驿道上两端尘土飞腾,烟尘中分别冲出一彪人马,马上骑士均是身披铁甲,黑衣斗篷,手执大枪弓弩,径直冲向那群江湖汉子。
马队中一头戴白缨的骑士高声发出号令,蓬的一声,弓弩齐发,那十来匹马猝不及防,尽皆中箭,马上乘客也有三四人中箭跌落,仅有两人见机极快,一人飞身掠上树梢,踏树远遁而去。另一个更是轻功惊人,如离弦之箭,一窜即逝,身影刹那间便没入道路旁边的密林中。
丁阿三惊道:“这群人中居然还有这等好手!跳上树梢的是软包蛋,这倒也罢了,另个那个飞得像箭一般的人,轻功比软包蛋还要厉害,我倒是走眼了,也不知道这人是哪个帮派的。”
马蹄声中,余下的江湖汉子大呼小叫,匆匆拔出刀剑武器应战,此时两端的马队已然冲到,只见刀光飞舞,血肉飞溅,只有几声零落的兵刃相击之声,那群江湖汉子毫无还手之力,全部被砍翻在地,几名黑衣骑士手执长枪,纵马上前一一对地上尸体补剌。
两队人马完成剌杀之后并不撤离,众人排成整整齐齐两行,勒马肃立不动。
那白缨骑士从马队中跃出,策马行至二人面前士道:“锦衣卫捕杀逆反,二位请随我来作证。”
丁阿三陪笑道:“将军,您既然是执行军务,我们只是路过的老百姓,有这必要么?”吴宁儿也露出非常害怕的样子,缩身在树后,一句话也不敢说出。
白缨骑士冷眼看着吴宁儿,手扶刀柄,森然道:“军令在此,若有违令,格杀无论。”
吴宁儿心中一颤,连忙去瞧丁阿三,丁阿三无奈摇头,笑道:“姑娘,咱们都是温顺良民,也只好跟他们去了。”
马车夹在马队中前行,缓缓走了几里路,又折向南进入了另一条岔道,留了一多半人守在路口,余下之人继续前行。
看似荒野之外,路面却平整宽阔,两旁绿树红花,芬芳袭人,不多时便到了一处宅院,青砖红瓦,朱漆大门,倒ʝʂɠ像是一户乡绅的院宅。白缨骑士让余下的军士在门外留下,自己领了二人进入宅院。
穿过前庭,白缨骑士推开大门,自己留在厅外,让二人进入。
只见一处极为空旷的大厅,比平常人家的大了不止三倍,因为实在太大,厅中还有几处大圆柱,四周窗户紧闭,光线昏暗,却并无一件家具桌椅,也无中堂横幅,只在远远的厅堂尽头,站了一个全身漆黑的人。
漆黑的斗蓬笼罩住全身,脸上也戴了一具漆黑的生铁面罩,在如此昏暗又空旷的大厅之内,让他全身都散发出冰冷神秘的气息。
铁面人缓缓上前两步,声音从面罩后传来:“两位到了,鄙姓杜,名庭芳,在司礼监谋个差事儿。请两位过来,有一桩麻烦事须得了断。”
这声音冰凉尖细,飘飘渺渺,用语也十分谦和,听上去却毫无生气,仿佛是从遥远的天际飘过来的一般。
丁阿三道:“杜大人帮小人料理了那帮江湖恶人,实在是恩重如山,大人有什么差使尽管吩咐,小人立马给您办妥。”
杜庭芳道:“四海帮、铁掌帮、太湖帮这些小角色,在咱家眼中,算什么东西!丁阿三,你武功不错,人也机灵,连小康也栽你手里了,这笔帐咱们慢慢算。不过你终究是没见识的市井之徒,你有心也帮衬不了咱家,就先在一边侍候着罢。”
丁阿三笑道:“好嘞,小人就在一边儿侍候着。”
杜庭芳缓缓移动铁面,转向吴宁儿道:“吴宁儿,你是一个冰雪聪明的姑娘,咱们就不说废话,你那些见不了光的秘事,都竹筒倒豆子一古脑儿给抖出来吧,只要说清楚了,咱家就不会跟你为难。”
吴宁儿道:“大人,你说的我可不懂啦,什么秘事呀,我只不过不想让四海帮的秦公子给我梳栊么,所以就偷偷逃走了。你这么大一个官儿,要帮四海帮捉我回去么?”
杜庭芳道:“漱玉院不过是教坊司所辖的小地儿,四海帮算什么东西,我才懒得管你们这些乱七八糟的小事呢,也别拿那些事儿来糊弄我。老实话,得姑娘你自个儿说,我逼你说出来那可不好听。”
吴宁儿闪动大眼,道:“可我只有这点秘事啊,这样的小事还劳烦您这样的大人物,我真是不知道说什么好。”
杜庭芳道:“好,好。姑娘可真是个倔脾气。”话音未落,他已欺身到吴宁儿面前,挥掌就是一个耳光,又立即退回原位,如此倏然进退,犹如鬼魅一般。话音间竟然只有短短一顿又立即接上:“那咱们就明人不说暗话,挑明了说吧,你深夜逃出金陵城,要想去哪里?你和魏国公之间,到底有什么秘密?”
吴宁儿捂着被扇红的脸蛋,撅起嘴道:“我就是去魏国公府逸乐居教人跳舞嘛,徐公爷那样的大人物,我都只远远见过一面,哪里会有什么秘密?只是……那天我出逃的时候,冒充了魏国公府里的小丫头欺瞒了大人,还请大人恕罪。”
杜庭芳干笑道:“说起这事儿啊,你不冒充魏国公府里的人,咱家还想不起回去从魏国公府里查起呢。上月十六午时,姑娘离开漱玉院去了魏国公府,十七的申时回来,你给别人说你去教人跳舞了,马马虎虎还可以瞒天过海,可恰恰那两日徐公爷带了他的舞伎们远在三百里之外,你教的什么人跳舞啊?”
吴宁儿道:“大人说得不错,我十六去了逸乐居,他们说明日那些舞伎就会回来,所以我就在府中多等了一日,最终没有等到,我只好回漱玉院了。”
杜庭芳连连摇头道:“到这个时候了,姑娘还是这么稀里糊涂的,我给你看个东西,或许姑娘会清醒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