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知不知道,为何我们道教之中,少有人成亲?”齐玄青突然问。陈无妄听不出他的意思,陈青武也没有告诉过他这些,他只得老实承认,“不知。”
“我们行走阴阳两道,窥探天机,为他人改因果,这些事情,都是有代价的。冥冥之中我们也承受了他人的因果,若我们能怀善心,行善事,或许可以为自己积下一些福报,命硬扛过命数,但如果你身边有了亲人,这些业报,就会落在他们身上,也就是我们所说的‘五弊三缺’。”齐玄青面色凝重,仔细给陈无妄解释着。陈无妄也立即听懂了他的意思,可他的心里顿时出现了另一个人。
齐玄青没给他过多的思考时间,继续说道:“我猜测,应当是那个女人出了什么事,才让你师父误入歧途,修习邪术。”
陈无妄喉结滚动了一下,一时间有些难以接受海量的信息进入他的脑海,让他有些混乱。对于他来说,陈青武相当于他的父亲,从三岁起便被他带在身边,在他的照顾下慢慢长大他,他连自己父母的记忆都已经模糊,只记得的从记事起就是陈青武和陈明夷陪着他。
也许是当年的那件事在他脑海中留下的记忆太过深刻,他幼时非常怕黑,每每天光收起,他就缩在被子里瑟瑟发抖不肯露头,他觉得黑夜是伴随着鲜血、惨叫和死亡的。陈青武发现后,每到天黑就抱着他,在房间里慢慢来来回回地走,轻轻拍着他的后背安慰他,直至他确认这个地方是安全的,身边的人也是安全的。
所以陈青武怎么会是坏人呢?陈无妄想,他是远近闻名的先生,是村名口中的半仙,连报酬都不曾多要。他怎么会是穷凶极恶之人呢?他是陈无妄接受了的家人啊。
“无妄,我知道你ʝʂɠ不信,我当年听到这些的时候和你的反应是一样的,我也不相信我师弟那么好的一个人,怎么会变成杀人之徒。可假好人往往比真坏人更可怕。”齐玄青少有地在晚辈面前流露出这种惋惜的神情,他同陈青武一起入道,一起修道,一起出师,对于陈青武的事情,他起初也是不信的,甚至觉得这位前辈受人蒙骗,才想着找陈青武问个清楚,可那夜的火烧毁了陈青武留在众人面前最后的证据,也烧毁了齐玄青对他的信任。
本以为陈青武只是一时走错了路,齐玄青还想将他拉回正道,哪怕杀了人,齐玄青都想给他留条后路,可陈青武不是这么想的,听闻陈明夷说陈青武已经很久没有回来的时候,齐玄青才明白,这个师弟找不回来了,他是个撞了南墙就把南墙拆了继续往前的人,从前对那女人如此,如今为了这个女人,他依然不会回头。
陈无妄不知道怎么回答,好像怎么回答都是错的,是该怀疑师父,还是怀疑证据的判断呢?陈无妄不知道。
“师伯。”陈无妄轻轻叫了一声,抬头看向他:“这一切还没定下来,其实您也不确定,是不是?”
齐玄青皱了皱眉,像是不理解为什么都到了这份上了陈无妄还是宁愿相信一个七年都未曾露面的人,也不肯相信摆在眼前的事实。可看着陈无妄求证的眼神,他突然就懂了,只是他给不了陈无妄想要的答案,不得不亲手摧毁眼前这个孩子对陈青武的信任。其实陈无妄已经开始怀疑,可又不愿去承认早就有一天会怀疑早就的师父。那齐玄青就给他时间接受。
“算了,无妄,我知道你一向是个明善恶知是非的孩子,我来此地,除了告诉你这些事情,让你自己做出判断,还有一事。”
陈无妄愣了一下,暂时将自己的思绪从方才的事情中抽离,“您说。”
“我听陈青武说过,他把你带回道观后,你并不肯修习道术入我道门,后来因为陈青武陈明夷的事情,你开始自学道术,如今能达到中水平可见你的天赋不在当年的陈青武之下。恒之告诉我,你是一边寻找陈青武的下落,一边除魔卫道。”齐玄青默默观察着陈无妄的反应,见他没什么反对的意思才继续开口。
“你可愿意让我,成为你的师父?”这话说出来着实有些颠覆陈无妄对齐玄青的印象,这个看起来强势的男人从来都是发号施令者,想要拜他为师的人数不胜数,可都被他拒之门外,如今却询问陈无妄,愿不愿意成为他的徒弟。
“我知道你一直称陈青武为师父,可他到底未曾真正教过你什么,算不上师徒,你已习得《五雷符术集》下册,若再跟着我学习上册,定能有更大的作为。”齐玄青凝视着他,自己开出的条件已经非常丰厚,寻常人面对这种诱惑不可能不同意,反观陈无妄,一脸犹豫,倒显得是齐玄青在逼他答应。
“师伯谬赞。无妄已经拜师,本就是师伯的弟子,何来再拜师一说?况且师伯与师父之间诸多要事未解,无妄若是参杂其中,只会让您二人为难。师伯看得起我,可弟子心知自己并非师伯的最优选择,望师伯另选他人。”陈无妄微微躬身,言辞诚恳,却是一口回绝了齐玄青的邀请。
齐玄青皱了皱眉:“我并非无徒可教,恒之冲动,却也是我亲自选的弟子,往后必定名震一方,有所作为。我选你,仅仅是看你是个好苗子,不愿荒废罢了。再者你喊我师伯,可我与陈青武早就断绝关系,师父已经驾鹤西归,我行师父之权,将其逐出师门,按理说,你手上那本符术集,也该归还于我才对。我不曾向你讨要,就是不想将你和你师兄明夷牵扯进来,你们二人若是因为陈青武为道门驱逐,也并非我所愿。你可明白?”
“多谢师伯。”陈无妄只是拱手行了个礼,仍然没有松口的意思。
齐玄青一副遗憾的样子,轻轻叹了口气:“也罢。”
陈无妄再度躬身行礼:“谢师伯理解。”
“你话已至此,若我再多说,倒显得我没有意思了。我看你跟阳差有关系,能否让我见一见那个德缘和尚?”
齐玄青不说,陈无妄也是要想办法见他的,只是这事不好告诉白苏,让她为难。齐玄青这么一说,陈无妄只得摇了摇头,“我也没......”
“不好了。”白苏和孔恒之一前一后冲了进来,神色慌张,还没等齐玄青询问,白苏就看着屋内两人道:“吴杰死了。”
第48章 袈裟恶——15
吴杰面色憔悴,眼圈青黑,颓然低着头,坐在审讯室中间。
带着编号的马甲像个麻布袋套在他身上,在胸前鼓起一处,像个气球。前几日的他,虽然干瘦,却并未让人觉得羸弱至此,如今的他却像是被抽走了精气神,机械般地应对外界的刺激。审讯室并不强烈的灯光照在他身上,显得整个人都苍白无比。和前面两个精壮干练的警察形成了强烈的对比。
也不知道那警察问了什么,吴杰的脑袋动了动,可最终并没有抬起来,只是嘴巴有点轻微的动作,发出一些声音,像是在回答方才的询问,更多地却是在呻吟。这样的画面持续了好几分钟,询问的警察有些不耐烦,喊他大点声音。
几秒后,吴杰突然缓缓抬起头,正当警察要开口的时候,他却突然面露痛苦,不断抽搐,引得椅子嘎吱嘎吱地响,手腕上的手铐也随着他的动作不断拉扯,在他皮肤上留下一道道红痕。
两位警察被他突然的反应吓了一跳,可马上就反映了过来,一位跑出去叫医生,另一位上前查看他的情况,那位警察刚走到吴杰身边,就被他狠狠抓住衣角,眼睛瞪着他,双唇飞速翻动,像是语速极快地在说些什么。
警察见状不对,帮他解开了拘束椅的束缚,可他的情况并未好转,瘫倒在椅子上,双手突然掐上了自己的脖子,眼见他的脸由黄边青再变紫,十个指头几乎陷入自己的皮肤,他紧紧盯着警察,目光像是在乞求着什么,双唇断断续续地发出一些声音。那警察早在他掐住自己的第一秒就上手想掰开他的手,可方才还虚弱得有个动作都好像能要了他半条命的吴杰此刻却力大如牛,任这警察如何用力,都无法将他的手放下来。
刚刚出去的警察很快带着人回来,见状也加入这场斗争,帮自己的同事掰着他的手。但吴杰像是铁了心要掐死自己,两个成年男性都没能阻止他的动作。
吴杰双腿不断乱蹬着地面,像是忍受着极大的痛苦,几位警察按肩膀的按肩膀、拉手的拉手,被他不知道踢了多少脚,即便是这样,吴杰的脸还是变得青紫,随着双脚一蹬,绷紧的身体终于松弛下来,周围的警察愣了好几秒,才反应过来。
一众人围在办公室的电脑前,聚精会神地看完了吴杰生前的最后一段录像。
监控画面听不到声音,但白苏仍能想象出当时场面的慌乱,在张麒按下暂停的几秒后,才出声询问:“他最后......一直在说什么?”
画面里从吴杰开始不对劲到最后的死亡,嘴巴一直在上下动着,可惜众人无法听见他说了什么,到最后几秒哪怕是空气已经无法进入到肺里,他仍然在竭力想说话。
角落里站着一位年轻警察,面色有些苍白,是方才审讯室里的其中一位,裤脚上还留有吴杰的脚印,亲眼看着一条生命在自己面前消逝,即便是一位犯人,也不是一件好受的事情。张麒把他叫过来,就是让他和白苏几人描述清楚当时审讯室里发生的事情。
见几人的目光望向自己,小警察呆楞了几秒才缓缓开口:“救救我。”
“什么?”孔恒之一脸茫然,看了看那小警察,又看了看张麒,“你这同事被吓傻了吧?”
白苏咳了一声,齐玄青也警告地看向孔恒之,他这才尴尬地挠了挠头,闭口不言。张麒给白苏打电话的时候,她和孔恒之正在拿CT检查结果,当他告诉白苏吴杰死亡的消息时,白苏还以为他是癌症发作,毕竟一个肝癌晚期的老人,随时都有可能过去。可张麒沉默了几秒,问她陈无妄是不是捉鬼的。
捉鬼的、算命的、神棍,陈无妄下了趟山,叫他什么的都有。
“是道士。”白苏虽然不知道张麒这么问的意思,可还是认真回答了他。
“哦,就是跟鬼打交道是吧?”张麒继续问。
白苏开始觉得不对劲起来,询问张麒是不是出了什么事情。那边却没了声音,等再有人说话的时候,已经换了个人:“把你那个算命的男朋友带过来,让他ʝʂɠ帮个忙。”
白苏没来得及纠正林琛对于陈无妄“算命的男朋友”这个奇怪的称呼,而是意识到林琛那边似乎出了问题,而且一定是颠覆众人的常识的,否则怎么可能让一个道士去警局帮忙?白苏还来不及问清楚,林琛就催促着他们赶快来。
也就有了众人在林琛办公室看监控这一幕,白苏竟然是蹭了陈无妄的面子才能看到这一段监控。
小警察默默解释道:“他说的话是‘救救我’。”
白苏一愣,齐玄青就问:“就这一句?”小警察肯定地点了点头。
一边揉着太阳穴的张麒终于开口:“本来看监控我们以为是自杀,能活活把自己掐死,也不知道他下了多大的决心,可一个自杀的人为什么要不停地说‘救救我’。说实话,我办案不说几十年,也有十几年了,我还是第一次遇上这种情况,不过......”张麒做了起来,双肘撑在办公桌上,“我也的确还是不信恶鬼索命这种事情。”
“的确不是恶鬼索命。”齐玄青看着暂停的电脑屏幕,慢慢开口。张麒饶有兴致地看着他,比起陈无妄,齐玄青身着长袍,挽着混元髻。从外表上看,的确比陈无妄要“靠谱”很多。当然,他认为这并不能影响一个警察对于唯物主义的坚定信念。
“警局是阳气聚集之地,有天地正气贯穿,不可能有鬼魅作祟。”齐玄青说道。
“我就说林队和汪法医.......”
“不是鬼祟,是活人。”
陈无妄和孔恒之都是一副早已看穿的样子,可场间的白苏、张麒以及那位小警察却突然变了表情。
“活人?什么人能在警局作案?还当着这么多警察的面?”张麒指着把吴杰围起来的警察,足足五个,哪怕有恐怖分子冲进来都只能跪地求饶。
齐玄青没有回答他的问题,而是问:“你们问出点什么来了吗?他手中的那张符纸是谁给的?”
张麒看向小警察,示意他告诉几人。
“其实也没问出什么来,他说他从前是个医生,后来在医院看了太多生死,看着那些人临死前痛苦的样子,觉得于心不忍所以辞职,和家里断绝关系开始参悟佛法,可没过几年就查出来自己患了肝癌,而且已经是晚期,他开始恐惧,害怕死亡的到来。知道药物无法根治他的疾病后,他开始尝试更多的治疗方法,可这些方法不仅没有解决他的问题,反而让他的肿瘤严重恶化,也就是在这个时候,他在一本道教古籍中找到了一种方法。”小警察一口气说了这么多,停下来歇了歇,却被孔恒之催促着继续说,只好再度说下去,“具体的方法我就不说了,反正没有作用,不过自此以后他就开始在这些邪门歪道里寻找什么秘方,直到他听说了一位道士,据说医术很好,所以他就去找了那位道士,跟他学习了一些道术......”
办公室本就不大,刚刚又是挤在一起看监控,白苏身边站着陈无妄,听到小警察说道士的时候,白苏都能感受到陈无妄浑身都紧张了起来,只是面上还不曾变化。白苏安慰地拍了拍陈无妄的手,再紧紧握住,几秒后,陈无妄的手指也蜷缩起来,握住了白苏的手。
“……那位道士叫什么名字?”白苏问。
“后面的他也没说啊,就发生了刚刚的事情。”小警察摊开手表示自己也不知道,“不过按照他的意思,这张符应该是那位道士给的,哦对了!”小警察突然提高音调,把众人吓了一跳,目光纷纷看向他,“他临死之前还说过一句话,不过当时他眼神都涣散了,不知道是说给谁听的。他说‘你骗我’。”
小警察说最后三个字的时候说得很慢,可即便如此众人也没听懂这句话的意思。果然孔恒之按捺不住,最先开口问道,“骗?谁啊?这又是什么意思?”小警察仍然一脸无辜,表示自己确实不知道。
见小警察说完,张麒挥挥手让他先出去,门关上之后,张麒才从抽屉里拿出一份案宗:“这是从别的县找来的,是关于性侵的案件,不过那个并没有死亡,刚开始也不敢确定自己是否被性侵,直到去医院做了检查才知道,我们把吴杰的资料发给了他们,确定就是他作案。吴杰在那边也是如法炮制,大肆传播寺庙求学业灵验的谣言,在这些父母带着孩子前来的时候从中挑选猎物。这个还是女孩发觉出来才报案的,事情发生之后那边的警方联系了更多曾今去过的善信们,三分之一的女孩都检查出......”张麒没有继续说下去,只是重新开口,“大约是明白纸包不住火,他才会转移阵地来慕州。”
“对了,那陆燕燕的孩子是怎么回事?”
“这个,他说用什么什么符,我都没听懂,像个疯子一样。”
白苏的眉头皱了皱,吴杰利用人们对神佛的敬畏,满足自己对于求生的渴望。红艳庄重的袈裟掩盖了他的真正面目,让这些女孩从此的人生都蒙上一层灰色。大概是察觉到了她的情绪,身边的陈无妄往这边靠了靠,白苏感受到他的体温,才稍稍安下心来。
齐玄青久久没有说话,看着电脑安静了几秒才开口:“尸体在哪里?”
“停尸间。”张麒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