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已至此倒不是担心有什么改变。周小姐还小,这场面怕是……”孟婉君是认得那个面善的周小姐的。她见过几次,也从元承文和傅樾桐口中了解到她跟踪自己的事。但想到周小姐作为傅樾桐的未婚妻,她就顿时没了立场。
傅樾桐轻笑,笑她白操心。她手上有三张寿宴请帖,傅家,元家和秦家。他的请帖被退了回来,元承文的女伴至今还没出现,秦少庄目前还没现身,何威廉只带了未婚妻出现。周季夏明显知道自己的境况所以放弃了何威廉这稳妥的一步,所以,周家的态度是……
时至下午四点,中式寿宴的最后两小时。主楼大厅外站着一对男女,管家从小厮手中接过祝寿礼单,报:
“财政厅次长,周云卿,送金面粤绣……黼、黻样式团扇两把……”管家对过寿礼名单抬头看着眼前这对男女。请帖是给周云卿的,但眼前这位男人并非周云卿,而他挽着的女伴倒是目前北平社交圈里的焦点人物。
“先生,这请帖是周次长的,请问先生是……”
“鄙人是周次长的秘书,叶欢。周次长日前有公务出差,特命ʝʂɠ鄙人携周次长妹妹季夏小姐前来祝寿。”季夏莞尔一笑,朝内场看了一圈。如她所料,宾客们的目光集中在她的身上。
“管家,还不收下这寿礼吗?”元承文穿过人潮走到过门。这份寿礼管家是不敢收的,他这个见惯场面的人也看不透这个中意思,偏偏他家少爷还来插一脚。
“少爷……这黼黻团扇……”
“既然是周次长送的礼,哪有不收的道理。”季夏今天穿着一件枣红色洋裙,十分配合这祝寿的场合。元承文绅士地伸手邀请,“周小姐今天真美,谢谢你应邀出席。”
“元少爷似乎没听清,我是以周次长妹妹的身份出席本次寿宴。另外,礼物一事虽然是以我哥名义送的,可挑礼的人是我。”说罢,她浅笑地搭上他的手,握着他的手晃了两下,化解了尴尬,旁人看起来不过是握手而非邀请。
元承文顺势拉过她的手走入会场,直接到元总长面前,介绍说,“父亲,这位是周云卿周次长的妹妹,南洋药店老板周伯邑先生的独女,季夏小姐。”
今天能到场的都是混成人精的。元承文要的只是她站在身边的假象,而周季夏要的,是周家主动权。元家背后的总统府,傅家背后的保皇派,秦家背后的军阀集团,他们要的无非是周家一个态度。司徒瑛的话让她明白了周云卿所说的主动权是什么意思。不仅仅是她婚约是成与不成的主动权,还有周家立场定位主动权。
季夏抽回她的手,示意叶欢把贺礼拿过来。元总长看着黼黻团扇,笑容明显僵硬一会。
“晚辈家兄因公出差,未能亲自出席总长寿宴实为抱歉!好在晚辈早前已和家兄备好礼物,祝总长福寿绵绵。”说罢,叶欢盖上礼盒转交给小厮。元总长脸上笑容虽然不见,但神色与刚才无异,全场一片寂静。
周家今天出此寿礼,元家接不接都是两难。元总长看着眼前的小妮子,再看了眼他的儿子,声音冷了些许,“周次长的心意我收到了。”
祝寿过后元承文便跟在季夏左右,旁人看起来都猜测这两人又是怎么一份交情。他们还没见过元二少对哪一位小姐这么主动过。奈何元二少一直守在她左右,旁人即便有心也无力上前打探究竟。不过,周小姐没过多久就跟何先生走在一起了,并且还逼走了元二少。
寿宴继续它的热闹,司徒瑛也在赶在开戏前应付完了一堆官太太小姐,没打扰到她们看名角的兴致。后院的戏台唱着叮咚呛,前院的花房里拉着小提琴。四姨太从祥凤楼请了名角宴中式,又把太平饭店的西乐演奏请到元府。参加西宴的人大多都入住过太平饭店,总算不唐突。
前院往前走便是左侧的西式寿宴主场。已是傍晚五点半,西式寿宴主场外的花房逐渐汇集了宾客。司徒瑛在花房里找到了何威廉和周季夏,他们丝毫不顾身份地角落里闲聊。
顾什么身份?司徒瑛反问自己。越是无私显见私,是她自己敏感了。
“像司徒小姐这么聪明得体的人能留在身边,是何先生的大幸。”身后的声音就算不看也知道是谁。“元先生抬举了。审时度势步步为营不过是我们小老百姓的自保,元二少自然是可以恣意而为的人。”
元承文上前递上一杯香槟给她,司徒瑛按礼与他碰杯,两人看向角落里那一对,“听说你当初想要陪何公子一起交赎款救周季夏。”
今晚元承文已经不止一次在打听何威廉和周季夏的关系。明显,元承文的意思告诉她,他们在平镇的一举一动他都能查到。凭他陆军总长儿子元二少的名号,大家不看僧面也要看佛面。
“二爷查到这份上,是想从我这里了解什么?”司徒干了一杯香槟。
“司徒小姐是聪明人。李先生一到平镇就入住何园,司徒小姐就没想过以李先生的身份,难道他就突然改变注意不去酒店而去了何园?”
“秦少庄十三岁跟了李先生,后来留学德国,十七岁回国担任李先生的侍卫长。不得不说,秦镐这步棋下得可真铿锵有力。”
把秦少庄安插在李先生身边,秦少庄就是一个有着老派的新派。秦镐收线召回秦少庄而后逐步分权给他,动作明显了。“二爷,我一个妇道人家,哪懂二爷那些。”
“司徒小姐,你能设计周季夏,还要在这揣着明白装糊涂?”
“二爷,明白说吧,你想知道什么?”元家关系摆在面前,她总不会搅和了它。
“平镇那帮土匪最后怎样了?”元承文换了一杯香槟,浅笑看着脸色煞白的司徒瑛。
司徒瑛缓回神,放下杯子回他,“土匪能有什么下场?乡公所审的,我这么一个妇道人家,能知道什么。更何况,他们劫的还是举足轻重的周家掌上明珠。”
“还装傻。那批从你们司徒家卖给滇西军的粮食和磷矿石最后怎样了?我相信,何威廉很愿意听你解释,你是真心舍命陪他,还是你只是想确认那批货物?”
“你想……怎样?”
第33章 秋·故园无此声(19)
晚上七点,西式寿宴正式开始。西式寿宴主要是款待各国公使和买办,因此元总长的军装也换成了燕尾服。旋转楼梯下来后便是大厅,其中一支西乐演奏队就安排在此。
元总长挽着他的四姨太从旋转楼梯下楼,行至尾段时他挽着四姨太停下。是时,四姨太穿着一条露肩曳尾黄色晚礼服,下摆配以白色珍珠作为点缀,曳尾部分层次地铺在楼梯上展开,呈现大家眼前的与礼服融为一体的绣品,上面绣着“寿”。如此隆重而又夸张的礼服瞬间把众人的目光都吸引了。
“大家的表情似乎在说,寿星夫人抢走了寿星的风头了。”元先生玩笑一句,众宾客哈哈赔笑。
一番场面话下来后,由元承文代表他父亲跳第一支舞。元承文环顾全场,很快就锁定周季夏。季夏顶着全场的目光把手交付给元承文,站在她左右的何威廉和叶欢也只能眼睁睁。
随着音乐响起,大家纷纷步入舞池。秦少庄挽着尚晴,何威廉和司徒瑛,连傅樾桐和孟婉君也掺和进来,以元承文和周季夏为中心,三对围起他们。
“周小姐似乎还是觉得我欠缺诚意?看来我昨天给周小姐的礼物不够大啊。”
“并非如此。昨日二爷说以朋友的身份上门拜访的,所以我是以季夏的身份跟二少见的面。至于今日的场合,二爷和我都清楚,你是元总长的公子。”
元承文还以为她只是一位被呵护备至的闺阁小姐。毕竟何家供着,李家偏爱,秦傅两家忌惮着是因为她父亲,却忽略她的聪明。
元承文一个推拉旋转随即把季夏拉近距离,他们之间的距离,已经不是华尔兹的礼数,而是探戈,原本搭在后背的手也顺势滑到她的腰间。季夏顿时反感想挣开他,无奈越是挣扎他们之间的互动就越明显越暧昧,越引人瞩目。
“那你的身份呢?看看外圈这三个男人,你又是什么身份?一个是你初恋,一个是你过气未婚夫,还有一个是你的绯闻男友,现在我代表我父亲又邀请你跳第一支舞,周小姐大概还不知道自己在北平的社交圈里的名声吧?”
“二爷,你无须重申这些。我对于北平而言是个过客,北平社交圈我更是没打算掺和。对于你们而言,我的名声并不重要,那怕今天我跟一个陌生人走,北平社交圈的重点都不会是我行径浪荡与否。他们只会好奇,那个人是什么身份,之后是否能借我乘上东风或者是周家的回应。说白了,你们无非就是看我站在哪里。”
季夏抬高脚一鞋跟踩到他右脚上,元承文本能地退缩一步,松开她一些距离。季夏挣开他的左手,随后伸手一仰身被另一股力量拉进怀里,然后跟上节奏——是秦少庄,而元承文的舞伴则换成了尚晴。
季夏第一时间是下意识地看了元承文的新舞伴。知道他肯定会出席,但也想知道他带什么人来。
“看来你今晚的女伴不错。”季夏收回她的视线。他和元承文不一样,元承文主导舞步恨不得告诉在场人士她周季夏与他关系暧昧,而秦少庄则保持着华尔兹的礼仪却又用力量掣肘着她的。
“可不是。最好的就在眼前。”秦少庄一个主导旋转向前倾,季夏被迫靠着他的手臂往后仰。周季夏在他怀里听着这句顺势而为甜言蜜语,她有些动容。“鞋子不错。”她今晚穿着一双裸色绑脚高跟鞋,没有什么亮点。他故意提也不过是介意她把鞋子退回给他。“我说过,穿合适的鞋子走自己选的路……”
“我认同你的观点,所以才说不错。”
季夏狐疑ʝʂɠ看着他想从他的表情猜测他的心情。然而他的脸上除了微笑就剩下她不习惯的眼神,那是何威廉看着她的眼神。“但我不认同你的做法。中立,有时候就是没有立场。而事到如今你还想保持中立那简直就是幼稚。”
“幼稚?难道你要我代表我父亲站边就不是儿戏?你肆意妄为毁了我的婚约就不是鲁莽?你明明只是看上我却将它夸大成喜欢,让我跟你私奔就不是荒谬?”等她说完意识到在这样的场合把挤压的情绪向他发泄,这般不知轻重确实是幼稚。
秦少庄会心一笑,此前冷酷的眼眸换成了柔情,此刻更变成了宠爱。他凑到她耳边柔声说道,“你似乎喜欢把重点都放在最后。从后往前推,若是我没有夸大对你感情,那以上的两条指控是否可以看作是我想成为你的依靠的小心机。”秦少庄松开握着她的手,在她的手板上写了几个字。
字罢,曲尽,人散,最后剩她一人晃神。叶欢和何威廉过来关心她,见她久不回话便带她到角落里的沙发坐下。
“怎么了?”司徒走过来问她。威廉在舞池扔下她去关心周季夏她虽生气,但也理解周季夏今日的情绪和情况。
“不清楚。”威廉的目光扫视了一遍会场,看到秦少庄跟几位外国人在交谈,随后又带着他们往大厅里面走。
司徒俯下身对季夏说,“打起精神来,你的父亲和哥哥在奉天等着你救。”那晚司徒陪着季夏游刃在一群公使夫人小姐和太太身边。季夏像木偶一样任由司徒拉扯操控,服从她的每个指令,“微笑”、“点头”、“称赞”、“感叹”、“鼓掌”。她的每个指令都依靠眼神来发出以至于让季夏觉得她并非是社交圈新手。事实上,那个活了十七年的周季夏从未接触过这样的场面,所以季夏是以崇拜,感激而又嫉妒的心情度过了那晚。
司徒瑛特意为她引见一位领事夫人。司徒瑛介绍说,她的丈夫姓顾,目前是驻法国领事。顾夫人与在场的领事夫人打扮无异,穿着得体修身的晚礼服,她的黑色长发闲松地盘起来,灰白色的印花麻布编成发带如发箍一样与盘发融为一体。她如法国女性一样优雅而又随性。
司徒带季夏去见顾夫人时,她正和几位外国夫人聊的起兴。“我们过去吧。”司徒说。
“可她们还在交谈呢!”
“你没看到顾夫人手上拿着半杯香槟杯?”
季夏不明白,这跟香槟杯有什么关系。顾夫人明明跟她们相谈甚欢,而且季夏还听到顾夫人一会说英语一会又说法语,谈笑间气定神闲且面带微笑,但不时呡上一口香槟。
“我明白了。她是不想再跟她们聊下去才不停喝香槟,好抽身换杯停止对话。”
司徒瑛点头。她拿了两杯香槟过去,其中一杯给了顾夫人。顾夫人见她笑得十分灿烂,与刚才微笑明显不同。顾夫人还把她介绍给几位夫人认识,没一会她们就走了。
季夏走上去,站在司徒身边。两人都意思性地呡一口香槟后便放下杯子,然后开始谈话。她似乎跟顾夫人很熟,她们聊起了司徒瑛数月前的法国之行。季夏猜测是她去法国找威廉的那一次。
“司徒,你真是太勇敢了。欧洲的子弹都不长眼睛了你还为了未婚夫跑到法国去。”顾夫人说这话的时候,眼睛里满满的赞赏。司徒瑛浅笑回她,“我只是想让他有个伴。”那一刻,季夏被她震撼到了。如非爱,试问有谁可以为了另一人不要命。
待她们寒暄后,司徒正式向顾夫人介绍季夏。“周小姐还真闻名不如见面。”季夏以为她说的是威廉和她之间的事,但顾夫人接着说,“都说周小姐是个蒙受新礼的人,可今天周小姐的寿礼可是扇了不少老派的耳光。”顾夫人以赞赏的目光打量着她,让她有些尴尬。
“团扇意思我倒是懂,‘常恐秋节至, 凉飙夺炎热’嘛,可这黼黻又是何意?”司徒问。
顾夫人笑司徒假洋鬼子,“黼是古代皇帝服饰的一个纹饰,黻是古代官服的补子。如今周小姐把它们绣在团扇上,大冬天的,那里用得着这不合时宜的东西。”顾夫人忽然想起了什么,嘴里念叨着“粤绣……”随即敛去笑容看向季夏,似乎在等她回应什么。
“顾夫人聪明。”季夏伸手示好,“很高兴认识您,顾夫人。”
顾夫人重新打量眼前这位十七、八少女,心思和聪明确实超乎她的意料。黼黻团扇之意深究下去已不仅仅是周家的立场,而是南方一派的立场。只是,既然如此……
“周家既然是有心之人,为什么还要助长欧洲的子弹呢?”顾夫人的话说得很轻,而且是贴着她的耳边说的,季夏一时被问到了。顾夫人见她一脸茫然,大概知道这事她不知情,便不深究了。
助长?是指Amy的事吗?季夏顿时茅塞顿开!她环顾一圈想去找秦少庄,她想问他写的字是什么意思?“奉天暗杀”,暗杀谁?恐惧从心中快速蔓延。她的父亲和哥哥都在奉天!
第34章 秋·故园无此声(20)
她找了一圈最后只看到秦少庄的女伴。她站在季夏的不远处,一直注视着季夏,那种眼神似乎一直在等待她。季夏走过去问,“抱歉,请问秦……先生呢?”
“你好,周小姐。我是尚晴。”季夏其实对她的自我介绍并不感兴趣,然而她说,她姓尚。是昨天……
“尚小姐?”
“我之前过府拜访过,不过周小姐似乎不在家。”果然是她。
“尚小姐刚从奉天来?”突然出现的秦少庄女伴,还上门找过她。这表明她知道季夏的存在,而她又是与秦少庄关系密切,言辞打扮都不像是李先生身边的人。那就指明,她刚从奉天到北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