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小姐果然聪明。”尚晴喜欢跟聪明人说话,省事省力气。
“你过府找我,可有什么话要告诉我?”这个时间点从奉天来人,可不是闲着找上门的人。
“确实。能借步说话?”尚晴指了指左门方向。
尚晴到北平是秦镐和她父亲授意的,本意并不是为了秦少庄,而是为了眼前这位周小姐。她父亲只是隐约告诉她,这中间是因为四小姐出面了。秦喻为周季夏伸出援手只有一个理由——身在奉天的周云卿出手了。
尚晴打趣问她父亲,“你说周家兄妹哪里好?怎么就迷倒了秦家这对混世魔王兄妹。”只是这玩笑话落在老人家耳朵里仿佛是吃味。回了她两个字,“乱说。”尚晴看着她父亲深究和严肃的眼神就知道他想多了,便爽快接了任务,动身来北平。
对了,她的任务——收网。
元府寿宴是个鱼龙混杂的地方,对于季夏而言完全是敌我难分,因而她今晚傍着司徒和叶欢。但刚才一时着急竟忘了叶欢的交待。眼前这位尚晴虽然说明身份,但她又怎能轻信。季夏本愿是不想跟她多交集,何况她要找的还是秦少庄。
季夏这边正纠结着如何拒绝,马上就有人伸援手。“周小姐,好找你呀!”那声音清脆娇柔,季夏是万万不会忘记的。寻声看去,果真是她。“孟小姐。”季夏轻唤一声,尚晴也注意了来人。
尚晴早有耳闻旧都红人孟婉君,再加上这几日各大报纸津津乐谈的贵人戏子乐事,心中自有一番了然。此刻看着眼前这位风流韵味的孟美人,再看身旁这位温室花朵周小姐,尚晴嘴角不免一笑。
孟婉君今晚可一直都在看着季夏,久经世俗自然眼尖,尚晴的笑意几何她心里清楚。她有心帮季夏,可就不知道季夏是何立场。“自周小姐上次邀约就相见如故,周小姐出身岭南,不知对岭南戏剧是否有研究?”
季夏倒想起上次和秦少庄托辞让傅樾桐约孟婉君,餐桌上不欢而散,一时尴尬不已。“哦,这位是你的朋友吗?”孟婉君是知道尚晴的,傅樾桐告诉她。
“朋友的朋友。”季夏回她。尚晴闻言愣了一会,颇有深意地看了季夏一眼便离开。季夏想,她的境界果然不如司徒。她这是明确了秦少庄的关系顺带还驳了尚晴的面子,尚晴眼神里的怒气她可没忽略。
“周小姐,六爷在阳台的水吧等你。”孟婉君侧身让道,季夏正好看到傅樾桐背靠水吧枱,举杯遥看向她们这边。虽不知道傅樾桐关心的是季夏还是孟婉君,但刚才那一幕毫无疑问少不了他的参与。
“孟小姐,看情况我们也谈不了岭南戏剧了。我还有事,就不打扰你和傅六爷了。”
“周小姐,六爷说,奉天的事他虽不好插手,但北平的事,六爷还是有办法。”
季夏细细打量吧枱边上的男人,简单的黑色燕尾礼服,ʝʂɠ配上他那副学究的金色圆框眼镜,他连蝴蝶领结都选了最大众的黑色,季夏看着他想起了平镇的碉楼。这才是他。季夏跟自己说。他的矛盾,恰如她。周云卿错了,季夏一开始就知道了傅樾桐的伪装。
“真合适。”季夏的开场白倒让傅樾桐摸不着头脑。绅士地递给她一杯香槟,两人礼节性地碰杯后随即放下。这中间他一直挂着迷人的笑容,季夏似乎从他的笑容里认证了眼前这位北平美男的真实性。季夏也趁她神智清醒还不至于被美色所迷惑时问了他,“为什么想要帮我?”
“谢谢你的成全。”傅樾桐玩笑地说出这话。季夏不是不信,只是不全信。“看来六爷确实很爱你,孟小姐。”他开涮季夏,季夏开涮孟婉君。
孟婉君娇嗔地看向傅樾桐,“还不说实话,现在可不是拿周小姐开玩笑的时候。”
“李先生最近好吗?”傅樾桐摘下他的眼镜。夜黑了,夜色便成了这世间最大的掩饰。
相对于宴舞厅的热闹,会议厅就安静许多了。元府的寿宴或许是为了粉饰太平,而普通人想要的太平就掌握在这会议厅的各位大人物手里。
秦少庄是在中式寿宴结束后才祝寿的。故而低调了许多。送完寿礼后他便和元啸进了书房交谈。直到西式寿宴即将开始他才结束谈话去换装。从主楼出来经过花房的时候他看到了季夏和何威廉在一旁,元承文和司徒瑛又是一旁。心里暗想,有趣。
元啸把大家安排在会议厅的偏厅谈事。偏厅其实是个书房,这座小洋楼本不是主要办公地方,以接待客人为主,因而偏厅多是元啸收藏的字画和藏品,还有他的一些墨宝。
元啸坐在偏厅内圈居中短椅位,身后坐着的是他直系和皖系的亲信,内圈的其他位置是留给四大外使的,但四大外使走走停停欣赏着藏品,秦少庄和晋系代表则坐在外使身后的外圈,而元承文则作为翻译坐在元啸右侧。
元啸见外使还未想谈话便起身到走到偏厅的酒柜开了一支洋酒倒给各位。边斟酒边说,“谢谢几位贵客今日赏脸到场祝寿。今日算看在元某寿日的份上,就别在会议桌上谈正事了,咱们闲聊着来吧。”
英驻大使说了一段英文,元承文翻译说,“总长是寿星,理应按你规矩来,祝你生日快乐,总长阁下。”然后举杯饮上一口,在场的人也随他说了一声“Happy birthday”。
“谢谢各位!谢谢!”元啸干了一杯示意。
法驻外使指着墙上的一幅墨宝说到,“我认得这些笔迹,总在天津的一家包子店的牌匾看过,原来是元先生的墨宝啊!”
“元某以前在天津供职,所以经常光顾那家包子店,说起那家包子店我倒是想起它的味道来了!”
“知道。阁下以前在小站练兵。”俄驻外使说道。外使团见话题一转便坐了下来,大家开始入主题了。
法驻外交大使发话,“总长阁下,最近天津可不是很太平啊。”
鉴于这段时间以来,直、皖和奉、晋都囤积军事力量在天津小站。有好事者还趁机在租界闹事,打伤外籍商人和传教人士,煽动民族危机情绪,影响租界和外籍人士安全。法国外使问,“总统对小站事件有什么看法?”
元承文作为翻译坐在他父亲旁边看着坐在外使团外侧的秦少庄,立场就不言而喻了。元承文之前还在想,秦少庄不声不响待在北平这么久,不搞点状况出来怎么可能。
元总长以“军事演练”为名目解释了天津小站的派兵。英驻大使笑道,“总长阁下今天过的是五十大寿?”其他大使闻言也笑了起来。
皖系白军长一时按耐不住想要上前,旁边的直系徐师长则先他一步把他压住。
直系要员徐师长嘻嘻一笑,秦少庄对于这位被誉为元总长的影子幕僚可没有过多的好感,他父亲就曾在他手上吃过亏。“少庄啊,听说你早些时候从李先生手下回奉天,如今看来,你老子是把奉天交给你。把他的老伙计都找来了。嗯,是有出息了。”他的一双狐狸眼在四大外使间扫了一眼。
“徐叔抬举了。在座的除了二少,哪位不是少庄的长辈。少庄年少,这不,到步北平就得见见长辈。只是啊,总长和徐叔,白叔一个个忙着总统的事,小侄只好先拜访父亲的其他的老朋友了。”秦少庄到北平来本就瞒不过他们这班老狐狸,他也没打算真瞒着。徐师长早前驻扎天津,小站事件闹的就是他的兵。
元啸回头看了眼徐才,徐才意识到自己失态,低头不语。然后对元承文说,“让他们挑明白了说。”
元承文把元啸的问题翻译一遍。他在这场会里没什么立场发言。一来,他们聊的他管不着。二来,他现在的身份就是他父亲的翻译。但他有些好奇,秦少庄这段时间围着周季夏转,还闹出一桩退婚说明,他刚来北平的时候可低调得很,一点也不像来处理火烧眉毛的事,他还以为秦家父子只贪图关外。只是如今细想开来,这中间掺杂的是周季夏还是周家?
英国大使说道,“贵国总统阁下虽是前朝旧人,但自民国以来,总统阁下鞠躬尽瘁,各方安泰。如今总统病疾,竟胡信称万岁治病,实乃荒唐。英国议会并不支持总统阁下……”
从“小站事件”谈到总统的事,外使终于亮出底牌了,元啸相信这才是秦少庄和四大外使的本意。不过总统的事本是关起门来算账的,如今摊到这台面,虽说各系要员都到齐了,要打要议就那么一句话。但四大外使还在,这事让他们插脚,自然是非情理之中。
秦少庄耍了伎俩,知道现如今的政府始终还是看外人脸色的政府,元总长跟他们扯破脸皮没好处。虽然他跟总统关系匪浅,但在他要走老路的这个问题上,他一直是摇摆不定的。
他一直在想秦少庄在会前跟他的密谈。走到今天这步,难道他还想一个“国丈爷”的尊称?跟着总统,无非是他们之间利益戚戚相关。“元叔,总统复辟,以后的光景肯定落在他儿子那里的,大姐说白了就是一位如夫人,况且还无子,到头来无非是为别人做嫁衣裳。何况,总长跟各国外使的交情匪浅,难道这会子要砸了自家饭碗给别人讨食?元叔,我替咱大姐忧心啊!”
“各位,今天到底还是总长的寿日,大家都是来祝寿的,一团和气,一团和气!”徐师长笑脸逢迎。到底还是元总长的人,知道主子心里想什么,眼睛厉害。
皖系白军长见徐师长那副嘴脸心里就一番鄙视。底下的人都知道,徐才,竖子也。早些年他跑去奉天担着交通部长的身份,背着秦镐撺掇搅和了俄国的关系,差点一度开火。
他再看秦少庄,虽然年少,但他眼光确实毒辣。数日前秦少庄单人匹马到他府邸里,跟他敞开天窗说亮话。
“白叔,你是知道的,小侄刚从李先生手下回奉天,始终还是知道点好歹的。白叔就不好奇,早几个月闹得沸沸扬扬的滇军都到你家门口了,怎么就突然不闹了?”他秦少庄翘着二郎腿坐在沙发上,手上玩着银制的洋火机。恍惚间,白玺觉得自己就是他手上的玩意。倒不是说怕,而是有种瓮中之鳖的感觉。
“不就是那小子挂了嘛。”白玺说“那小子”的时候刚巧迎上了秦少庄的眼刀子。也不知是夜里灯暗的缘故还是什么,他顿觉后背一阵哇凉。
“白叔,你说的‘那小子’到底是滇军的领军人物,在小侄心里都是叔伯辈的,小侄可不敢猖狂。”秦少庄把火机扣在大理石茶几上,又玩起了他的手指。“白叔,几个月李先生去平镇整治土匪去了,你知道。”
白玺还以为他要跟自己扯英雄史,嗤笑一声,“知道。”你小子可不是就是靠平镇一战出名的。
“那白叔知道那群土匪劫的是什么吗?”秦少庄嗤笑他。
“什么?”
“白叔,那是滇军的从国外购买的粮食和磷矿石。”白玺这回可没法嗤笑了,愣眼看着他。“粮食倒是其次,只是磷矿石......”秦少庄笑了笑,“白叔,我离开的时候,李先生说把这批东西交给我处置了。我家老子都不知道,你说,我若是把这批东西买个人情给了姓唐的,你说他会不会感激我?”
白玺如今盯着会议桌上的秦少庄,笑容满面,一如他们那晚的谈判。他不是没有注意到元总长看秦少庄时的表情,他太明白了,一如他现在照镜子。总统如果复辟,他的好日子也算到头了。他本来以为拥护复辟还能捞笔油水,结果日本人倒是ʝʂɠ没少找他麻烦。再看现在坐在谈判桌上的四大外使,如果再这么下去,恐怕他总长府里的椅子都快塌了。这还是后话,就秦少庄那小子手上的那点磷矿石和在家门口蹲着的滇军,他就头一个遭殃。
“总长,这事......我们得议议。”
元总长举手制止了他的发言,徐才瞥了他一眼。白玺面色尴尬,无奈地看向秦少庄,秦少庄则是局外人般托着腮环顾这一大帮子人。随后看他向英国的外使低语几句。
元总长见状插话,“各位外使的意见,元某人定会向总统表达。今日是元某人的寿日,外厅酒酣耳热,莺歌燕舞,我们何不乘兴。”元承文翻译完他罢便要站起身离开。
此时,美国外使站起身,用不大标准的中文说道,“元总长,我国总统有份贺礼要我转交给总长阁下。”英国、法国和俄国的外使疑惑地看着他,英国外使推了推秦少庄,小声问他发生什么事。
元总长略微沉思考量一会,说道:“好。二楼书房谈话。”
徐才和白玺也不知道这美国佬想要玩什么把戏,但他这会撇下了秦少庄跟元总长示好,让他们心中暗喜。
元承文跟着他父亲离开偏厅的时候,似乎听到了英国外使说了“daughter”,回头一撇,果然看到秦少庄眉头深锁。
第35章 秋·故园无此声(21)
会议结束好一会儿后,秦少庄才从会议厅出来。三大外使最先走出会议厅,徐师长和白军长跟着离开。徐才走的时候冷哼了一声,“白唱戏。”秦少庄抬头看了他们,冷冷地不回话,他们两人讪讪离开。
有赌未为输,秦少庄跟自己说。他从会议厅走出来的时候,正好看到周季夏靠着走廊的墙等着他。
是等着他吗?秦少庄心里暗问自己。可他环顾一圈,再看走廊两侧,除了他也没有其他人啊。
然后他便看到周季夏走向自己。她的小脸上有泪痕,有惊惶不安也有担心,还有最初的欢喜。她的步伐由缓到快最后用小跑,最后她停在自己的跟前。秦少庄很好奇,在他开会的短短二、三十分钟里,她经历了什么?
她应该在阳台上待了好一会儿。她靠近的时候,他闻到她身上掺杂了一股烈酒和雪茄的味道。另外,她的头发被风吹的有些乱,耳鬓还有些枯萎的碎叶。他伸手想帮她清理,她警惕地偏过头去,避开他。
秦少庄讪讪地笑了笑,“耳鬓上有枯叶。”然后抓起她的手,摸了摸她的耳鬓。“看吧。”秦少庄握着她的手放在她眼前。
她的手有些凉,手心还冒冷汗,秦少庄脱下他的深蓝色西装外套披她身上,拍拍她的肩膀,“你在怕什么?”他笑眼迷蒙地说。
她怕的事可多了,就在刚才她发现又多了一件——等不来秦少庄。她想告诉他的,可看到他刚才那副不容抗拒的模样,她心里的叛逆分子又在狂躁了。
“你似乎总是那么霸道。”她抓紧了他的西装衣襟,虽然也是一身的烟草味,可比起刚刚傅樾桐的雪茄,这味道似乎能让她心安些。
“你不是早就说过了嘛。”秦少庄笑她。帮她理了理西装,娇小的身躯披上属于他的西装,他心生一股莫名归属感。又问她,“在等我?有事?”
“在等你。”
秦少庄听到这三字时心里跳了一下,想起十四岁那年,她也曾经说过,“我等你。”
“傅六爷刚刚找我......”
“傅六爷?”秦少庄闻言就打断她的话。季夏受不了他那质问的语气,可抬头又看到他眉头紧皱,心里一阵发笑。“傅先生……”正想解释,司徒便插话进来了。
“季夏,你是在跟别人说话吗?”
司徒本来在找周季夏,秦少庄刚好在转角位,墙身挡住了他的身影。季夏站在转角处的外面,司徒因而只看到她。
季夏一时还不想司徒知道太多,转身说道:“哦,在问路呢!”季夏转身向她走去。“刚不小心洒了酒水在裙上,去洗手间整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