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夏知她所指，但也摇头。“有些东西还是自己来好。”
秦喻听来了北平的事，也知道了她脾气，便不再细说。“你哥知道你来奉天了。”看茶的人给季夏泡了一杯花茶，与秦喻的一样，看来是秦喻的吩咐了。“他现在在奉天医院那边照看你看的父亲。”
“他们怎么样？”
“你父亲之前腹部中枪危及肝脏，子弹取出后伤口发炎导致肺部有积水。所幸Dr.Simon赶到奉天动手术及时处理。现在你父亲病情得以控制，尚在调理中。”秦喻近看才发现她额头的结痂，细长且深。“你的额头……”
“在元家寿宴上弄的，撞到了桌角。”季夏想起那晚她被司徒带到二楼的客房才有后面的这些事。
“你不会也这么不小心吧？虽然早有耳闻你的行事风格。”季夏是不知道她的“耳闻”从何来，但似乎有些出入。她刚刚用了“也”字，看来秦家四小姐跟她也是半斤八两。
“嗯，是有笨手笨脚的时候。”季夏承认这一点。
“诶，你这么说就不对了。”毕竟把自己拖下水了，秦喻也不好被她说得太没面子。“连尚晴都能在元家寿宴上出糗，肯定ʝʂɠ是因为主人家的错，哪能怪你！”
“尚晴？”
第40章 冬·身向榆关那畔行（5）
秦少庄下午六点回府，公署的人打趣他说，莫不是秦帅约了佳人共餐？佳人是有的但不是在外面而是家里。于是大家更是好奇那收服了秦帅的佳人是何方神圣了。秦少庄回到家里的没见到周季夏，管家说她在花园里问话。
“问话？”
“是的。今天四小姐过来后跟周小姐聊了一会儿。四小姐走后周小姐就说要找下人们聊聊。这不，一问就到这个点了。周小姐说等你回来再开饭。”
管家回话时有些闪烁。周小姐是秦少庄带回来的，说她身份高吧，可她又不是府里正经主子。可说她没身份吧，这府里秦帅四小姐再到周副官，大家都对她恭恭敬敬的。莫不是真如外面说的，这周小姐是秦帅未过门的妻子，这会怕是在调教下人？
秦少庄去到花园的时候刚好见到她们散场，下人们一一问安后离开。季夏走在最后，见到秦少庄时她加快了脚步走到跟前来。“什么时候回来了？”
秦少庄见她眼睛带笑，跟之前的波澜不惊多了几分情绪，秦少庄心生这是好事。“刚回来的。没看到你在屋里。”大约是花园的积雪消融，她的头发都湿了，粘上几片吹落的枯叶。他想帮她整理前额的发，却又怕她像之前那样小心拒绝。“额头的发都湿了，还粘了几片树叶……需要我帮你整理一下吗？”
周季夏确认自己刚才没有听错的，所以，秦少庄是在征询她的意见吗？这似乎并不是他的性格啊！
“可以吗？”秦少庄又问道。
季夏点了点头，直觉不真实。末了他的手覆在她额头上的伤口。她是故意用刘海遮住伤口的，毕竟是爱美的年纪。季夏想按住伤口不让他看，却被他反手擒住右手。“别看了，很丑。”细语软话，倒让他觉得娇嗔。
“不觉得。只要是你的，我都觉得美。”
此时他穿着一身军装，与何园初见时无异。
季夏记得她当时刚好翻过毓楼后院的墙，就在墙檐上看到秦少庄。他那时出于本能反应向她举枪，季夏当下被吓倒从墙檐上掉下去，刚好落在他的怀里。圆儿在墙外惊得又喊又叫。季夏觉得他是轻浮之人，从他怀里跳下来，推开他。“你是什么人？”她说的是正经岭南话，秦少庄大约听懂，回她的是带有北方口音的岭南调，“我是李先生的警卫长。”她当即落荒而逃，连之前掉的鞋子都不管了。
思及至此，季夏又觉得又可气有可笑。秦少庄好奇问她，“在想什么？”
“你说我美，我们初见时我那么狼狈，你也觉得我美吗？”
“我们初见……”秦少庄从她的表情猜测到她指的大约是何园翻墙的时候，可他们的初见比那时要早六年。“我们初见时，你在何园的花园里攀花，是凤凰木。”
秦少庄记得那日他随李先生赶至何园，时晨早。平镇尚且沉睡中，然李先生的到访搅醒了何园的酣梦。李先生随后和何先生转汇书房，而他独自闲逛。路至毓楼小院外时，听闻院内一阵阵欢笑，声如银铃略遣他数日阴霾。他循声而去，发现她正跟侍女跃身攀花。他是被她院里开得如火般灿烂的凤凰木吸引过来的，过来后又被那着素白襦裙的少女所吸引。她的婢女手勾一株矮枝的凤凰花枝，转身时她一眼发现了秦少庄。季夏拿过婢女手上的花枝遮脸，假意没有看见来人。两人匆匆穿过回廊行回毓楼，于门口停下来，忽然转身低头嗅花，可她的眼神分明在四周流转。不过秦少庄不清楚她那时有没有看到自己。
“你说不美吗？”秦少庄笑而反问。“你可曾认得我？”
陈旧之事翻起总让人脸红。一是可能时愈久，事愈淡，难记忆。二是可能时难堪，难忘怀，情难消。季夏就是属于第二种。不过她想不明白自己为何在此刻跟前与他计较自己是否美，并且还问初见时。
最是“人生若只如初见”，她大抵是不想自己在他的记忆中那么丢脸。于是拈来典故诓他，“说起这两个初见，倒还真应了那句——和羞走，倚门回首，却把青梅嗅。”
谁知秦少庄回她，“呵，原来不是崔莺莺，而是李易安啊！家门何其幸哉！”这下她更是脸红得烧耳，疾步回屋。
晚饭吃的还是岭南菜。管家张罗晚饭前问她，是要吃西餐还是中餐。季夏心想，既然秦少庄从岭南请了厨师，总不好拂了他的好意。
“岭南菜吧。”季夏回他。转念一想又补了一句，“三菜一汤就好。”
秦少庄看到面前的几道菜式，看了眼管家。季夏知管家难为且事出于己，回话道：“是我让管家张罗的，并非他怠客。”说罢自己先坐下，盛了一碗汤给他。“本就是两个人吃饭，我愿意吃得自在些。老爷子和何园的规矩都是，一粥一饭,当思来之不易；半丝半缕,恒念物力维艰。”
秦少庄本不在意这些，只是秦家的规矩如此。既然她愿意如此自然是好的。他遣了管家，安坐后就喝汤。期间他给季夏布菜，季夏给她盛饭，对这种油然而生的情愫两人都选择了默然接受。
“今天下午秦喻过来了，陪我聊了一会儿。我觉得，有些事我还是需要解释一下。”季夏放下筷子，想起秦喻说尚晴出糗事件。
他不知道秦喻过来说了什么事，但季夏说“解释”，那总该不会是太差的事。秦少庄停箸，打算认真听她说什么。“说吧，小小。”
季夏闻言心里杵了一下。秦少庄喊她乳名的次数不多，但他每次喊她的乳名，她似乎也没觉得不能接受。细想从前，她也不是一开始就抗拒他的。之前不懂，想起小时候的事后，大约是因为存了往日的情分在。
季夏清了清喉，“元家晚宴那日，元承文并没有对我任何越轨之事。我额头上的伤，只是当时不小心撞在桌角上伤的，也因此晕了过去。”听了秦喻的解释，她不知是该感谢尚晴还是该说她傻。没有什么比一个女人的清白来得重要，而她替自己蒙上不白。
“那晚你和元承文在房间里发生了什么事？你为什么会撞到桌角？”秦少庄冲进去的时候当然知她清白，尚晴用计拖住元承文也非他本意。他不提，只是觉得这事不关季夏的事，况且尚晴到北平来的任务本就是掩护秦少庄带季夏回奉天。
“这是我和元二少的私事。但我撞到桌角真的是不小心，严格来说，元二少还算救了我。”
“呵，你和元承文还能有私事，你们什么交情？我可还记得那日你在餐馆见到他那时慌张惊恐的表情。”
“私事是私事，交情归交情。”季夏知他脾气又上来了，不愿多与他纠缠。“我跟你说这件事只是不想自己平白遭你误会。更不想因此承了尚晴，让你……”
场面又是一阵诡异的沉寂。两人吃完饭后秦少庄才浅浅一笑回她，“我去书房处理公事了。”
“等等。关于枪击事件，我想跟你聊聊。”季夏站了起来。
“聊什么？”
“聊我的自由。”
第41章 冬·身向榆关那畔行（6）
秦少庄不在家里的时候，季夏大多时间都是很闷的。秦喻有时候派人请她过内眷府，季夏大多不去。但若是来人若是说秦喻刚从电报局回来，她就过去了。她也因此得以认识二夫人。
秦喻派来的人带她走的是侧门，经楼梯直接上二楼就可以到秦喻的房里。秦喻知道她哥哥疑心重，自然也不舍季夏多露面，所以直接让人带到她房里。她进门的时候，刚好见到了一位夫人坐在秦喻房里的沙发上，手里拿着一本佛经。
她的轮廓与秦少庄母亲的有些相似，想来应是秦喻的母亲，秦少庄的姨母二夫人。关于秦府的一些事，她倒是听管家简单介绍过。
带路的人恭敬行礼，“二夫人好。”周季夏随了一句，“二夫人好。”
“可是三少府里的客人？”夫人放下手里佛经，摘下老花镜问下人道。
“是的，二夫人。”
“来来，让我好好看看。”二夫人有些过分热情，季夏明白这督军府里的人都如何看待她的身份。她无奈地走过去，让她好好端详。
“是个好姑娘。”二夫人满意地点头称赞。
“娘，你快别吓坏人家。小心我三哥找你要人。”秦喻从洗手间出来，换下了一套居家服。
“娘不过是想好好地跟周小姐聊聊。”
“诶哟喂，我还不知道你这‘好好地’有多久。你放心，我们待会聊完了，我准保带她去你房里。”
结果那一聊就到了晚饭时间，秦少庄上门要人来了。二夫人想留人吃饭，秦少庄不肯。“姨母，ʝʂɠ我们习惯了两个人吃饭。”季夏顿时脸红烧耳。
“瞧这话把我酸的。都把我和我娘当电灯泡。得，赶紧走，我和我娘也习惯了两个人吃饭。”
晚饭席间秦少庄问她过内眷府的事情。季夏说是秦喻邀她过去的。后来见到二夫人，她说了好些秦少庄小时候的事。
“都说了我些什么事？”
季夏一闻便笑。“不过是捡些你小时候有趣的事来说。”
“看来是糗事不是趣事。”秦少庄给她布菜，“那多无趣，你要是想听，我告诉你不是更好。”
“你才无趣。哪有人自己说自己的事。”
如此这般的日子让他们都过得很舒坦，差点误以为这过的是小夫妻日子。
12月11日，季夏收到了由秦喻带给她的北平电报——【S N E D N U S T O E 】发报人的署名是W·H。季夏看到电报后就把电报折了起来，用秦少庄的水晶烟灰缸压着。
“威廉给你发什么电报了？”秦喻刚从外面回来，她身上穿着的灰貂大衣带着一股寒气和消毒药水的味道。想来她是先去了医院然后帮她拿了电报。
秦喻见她久不回话且神情深思，心里嘀咕一句莫不是何威廉给她的是表白信？那她岂不是帮别人挖自己哥哥的墙角。自打她见了季夏后，季夏就央求秦喻帮她传递电报。如此来回已经接近十次，几乎每日都有。秦喻只知道对方是何威廉，可从来不知道电报上写的是什么。她不是没看过，是看不懂。
“威廉没说什么。”季夏否认。“对了，账本和钥匙呢？”秦喻应该有拿到才对。
“叶欢送来了。”
“叶欢亲自来？”
“你以为账本和钥匙是什么东西？！这叶欢能放心交给别人从北平带到奉天吗？”
叶欢既然亲自来了，怕是威廉说的事已经八九不离十了。但既然在这个节骨眼，他不是守在北平更好吗？“叶欢在哪里？”
“医院。”秦喻是在医院见到叶欢的。想来他应该跟周云卿联系上了，否则他不可能知道医院的地址。北平时局变幻莫测，叶欢这个时候得令赶至奉天，怕是有急事。
“那账本和钥匙呢？”叶欢要是把它们都交给了周云卿，她就没胜算了。
秦喻虽然大概猜到账本和钥匙的作用，可她认为这并不明智。把账本和钥匙交给秦少庄并不能作为放了他们的筹码，毕竟要他们命的，始终不是她秦家。否则以她爹的手段，周季夏和周家早就没了。
“叶欢送到你哥那里了。季夏，这事你……确实欠考虑了。”
客厅的暖气消了秦喻身上的寒气。秦喻一时想起自己还没有脱下大衣，可这会看季夏的情况也没打算让她留下了。她起身欲走，季夏挽留握住她的手，“秦喻，我必须要拿到账本和钥匙。告诉我哥，让他务必交给我。我不是耍脾气，我在努力营救周家。”
小时候周老爷子给她讲三十六计时有说到其中的一计——借刀杀人。“敌已明，友未定，引友杀敌。如果你的敌人已经明确了而你的盟友的态度却处于游离的状态，则应该利用友方的力量去解决敌人。”季夏把这句话原原本本写下，托付秦喻把信件带给周云卿和她父亲。
周季夏这段时日来让秦府的下人帮她调查奉天城里周家的生意。结果在奉天，周家只有一家运输公司且办理的是国内外的运输业务。
国内运输线路以北平为主。货从国外抵达奉天后，由运输公司拿着特别派司经京奉线路运达北平，再由周家在北平的运输公司收货。这其中主要以西药为主，因而北平方面的运输公司主要是由Amy和北平运输公司的负责人负责。
至于从北平经奉天铁路运输到国外的货物就杂了些。有时是西药，有时是茶叶，有时是瓷器，有时是布料……这主要是因为从北平运往国外的货物是有多家托运公司组成的。这当中有些记录在账本里，有些货物还积压在北平的仓库里。
至于奉天这家运输公司，季夏还没有搞清楚。以她父亲的办事风格，不会做这么单一的业务才是。既然他已经拿到特别派司，何不像北平那样也开展西药业务？季夏想不通。
下午三点，秦喻带着叶欢和她想要的东西回到府里。叶欢说，这是老爷交给小姐的。周家始终有你的一份，你若想豪赌，他唯有奉陪。是的，季夏在孤注一掷，她要赌秦少庄对她的信任。
第42章 冬·身向榆关那畔行（7）
当晚，秦少庄派人带话说，今晚他不回府里吃饭了，公署有急事处理，让季夏先吃。他一直忙到晚上十点才回来。季夏让厨房给他准备了云吞面。以前她小姨就告诉她，如果一个人能够在大冬天吃上一碗滚烫的云吞，那所有的寒意都会一扫而光。所以何园冬天的夜宵是云吞面，并且必定是小姨做的云吞面。那是因为，全何园只有姨丈需要准备夜宵。
小时候何威廉在何园也说过她，“你看看二娘，什么时候我才能吃到你煮的东西？”
季夏往往也回一句：“我倒是有心，你有这个勇气吗？”
所有借口，不过是时不对，情尚欠，人未遇，事待全。
季夏端着热烫云吞面站在书房门外良久，深吸一口气后敲门进去。秦少庄仍旧穿着军装，但帽子和腰带已经挂在衣架上，衣服有些松散，却丝毫不影响他的英气。他坐在桌前办公，公文信封里装的是电报，季夏认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