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平饭店的门开了又关,那皮鞋踏在木板的声音在这饭店的夜里显得特别清晰。此时秦少庄是摸不准何威廉的心思的,他知道何威廉不会做不利于周季夏的事,他甚至十分在意她的安危,所以他更害怕何威廉在不知情的情况答应了外使夫人提出的条件,只为救周家。
“秦帅,你好。”何威廉知道是他掳走周季夏,但还是对他保持基本风度,向他伸手。
秦少庄选择忽略,回了一句“你好”,又端起咖啡杯。
何威廉讪讪收回手,秦少庄就坐着,威廉看着他漠视自己。
“把外使夫人送回去了,她有没有难为你?”司徒问。
“没有。”司徒往里面挪了挪位置,何威廉就势而坐。秦少庄安稳地喝着他的咖啡,可就在刚刚送美国外使夫人回去的路上,他分明见到了秦少庄的车。“秦帅动作这般迅速,想必小小在奉天是安全的。”
“威廉,你这是在怀疑我的能力还是怀疑我秦家?”
“并没有。我的质疑对目前的局势并没有得益。相反,秦帅手里握着的,却是我目前最为想要的。”
“是吗?那你拿东西来交换吧。”秦少庄自信地一笑。
何威廉眯着眼看他,“你手上握着整个周家,你还想要什么?”
“你的未婚妻,司徒小姐。”
第45章 冬·身向榆关那畔行(10)
清晨的阳光透过窗纱照进床上,司徒瑛蜷缩在被子里,眯着眼看了这一房的阳光,似乎对阳光这种“敲门”方式表示抗议。然后她看了看右手边的第一个闹钟,七点十二分,然后再看第二个闹钟,六点十二分。司徒发呆了八分钟后起床,然后在盥洗室洗了澡,换衣打扮后下楼。
她先到前台接待处问是否有她的信件,电话留言或者有人到访。她有时候拿到从国外寄回来的报纸,有时候是一个电话留言又或者是一个客人。威廉问她,为什么不让侍应生把这些东西带到你房里,司徒往往用一个略带深意的眼神看着他,回他说,“习惯。”
司徒早上到前台的时间是八点,然后再看一眼美国西部时间,七点。前台的女接待见她下楼,微笑问好。
司徒称呼她,“陈小姐早,昨晚到你上晚班了,还没换班吗?”
“是的,司徒小姐。”陈小姐可喜欢这位司徒小姐了。她对这里的前台同事都很好,每天都跟他们打招呼并且都能称呼他们的姓氏。陈小姐交给她一份欧洲日报,“今天早上送到的。不过司徒小姐,这报纸从欧洲到北平都有一段时间了,这里面的新闻都成昨日黄花了,你为什么还特意从欧洲订回来?。”
司徒摊开报纸,开玩笑说道,“我呀,看不惯横竖撇画,习惯了这圆圆圈圈。”陈小姐被她逗笑。“其实啊,我是在追国外的连载小说。”司徒指了指报纸的第三版,陈小姐大抵认出了一个“novel”的单词,似懂般响应点头。她不同于司徒小姐这种国外长大的洋闺秀,避免自己出糗还是岔开话题,“司徒小姐,听说今天厨房有从波士顿运来的龙虾。”
“Really?!哦,好想现在就能吃到呢!”
“晚餐特供哦!”陈小姐听闻司徒小姐最喜欢吃龙虾。
“现在就是啊!”司徒脱口而出。
“司徒小姐,现在是北平的早上八点,你的美国西部时间还没调回来啊!”陈小姐笑了笑。
司徒也自嘲,“都怪昨天晚上我被隔壁吵醒之后睡不好,脑袋还没醒来呢就以为自己在美国了。”
“你说的是住你隔壁602房的客人吗?”
“可不是。”
陈小姐回顾左右然后小声说道,“那是秦帅的副官周先生,今凌晨两点多回来的。昨晚你和何先生回去后,秦帅就一直坐在西图澜娅西餐厅里等他回来。两人一见面就上楼去了。”陈小姐掩着嘴边小声说道,“周副官的表情看上去可严肃了。”
司徒听她说完后便去西图澜娅西餐厅坐下。八点半,威廉下楼与她一道用餐。
期间威廉问她报纸有什么有趣的新闻?司徒回他,“我看的是小说来着,你有兴趣吗?”
威廉咬了一口三明治,示意让她挑些来讲。
“法国诗人和德国军人都喜欢上一位美丽的姑娘,两人的好友也觉得这姑娘不错,纷纷支招帮他们夺得姑娘的芳心。姑娘被这两位绅士的风度和才情折服,可一直犹豫不决。然后她就问她的一位美国的好朋友。她这位朋友是做贸易的,一边用奇货可居的方法教育这位姑娘,另一边她又向诗人和军人倒卖姑娘的喜恶。”
“那然后呢?姑娘怎么选择?”威廉觉得这故事十分有趣。
“我哪知道,这期报纸又没写到。”司徒笑了笑。“不过这故事的结局我猜到了八九分。”
“什么结局?”
“就是这个姑娘的好朋友啊,到最后一定会选择赢的一边站,否则她这好朋友就当不下去了,而且姑娘要是没着落了,她还不得亏了一封媒人红包。”
何威廉拿过她的报纸来看,扫了一眼第三版的小说,然后瞪了一眼司徒说了句“故弄玄虚”。司徒俏皮地朝他吐了吐舌头,威廉没跟她计较便又翻到前面第一二版去看。倒也没有其他,不过是欧洲战争方面的消息和一些经济影响。
司徒看他这般认真也知道是无趣了,吃完早餐就出门。何威廉问,“你是准备去顾夫人那边吗?”
“是的,先去顾夫人那边,前几天顾夫人说今天会在家里举办个小聚会,邀请各国的外使夫人出席。”
“顾夫人是位厉害人物,八面玲珑。多与她往来总能得到一些情报,但免不得要小心。秦帅交代的事,可得拜托你了。”
何威廉说这话分明透着一股担心却又起于周季夏,她心里虽难受,但他总归是挂念着自己的。
“我还以为,你会因为季夏的事跟我一直冷战下去。”
何威廉揉着她的手,温柔说道,“小小已经跟我说过,寿宴上的事与你无关。她说,多亏你在寿宴上帮衬着她。”
司徒抽回自己的手,心里一阵抽搐。“我是真的讨厌你现在的样子,何威廉。你所做的让我不由地觉得,我不过是一个跳梁小丑,难堪至极。”可她更讨厌自己,明知所爱如沟壑却依旧飞蛾扑火。
威廉张嘴欲加解释,可目光落在她无名指上的戒指时只能沉默。他是尴尬且为难的,他对此也感到十分的无力。“放心,威廉,我比你理性,知道此刻不是耍脾性的时候。我会帮周季夏,是因为周家,何家和司徒家唇亡齿寒。如果我是你,我绝对不会傻到去打破这种平衡关系。”
“我只求你一点,威廉,千万不要让我努力的一切都付诸流水,不要让我成为一个笑话。”
我是爱你的,
真切如山川河流。
你是寡凉的,
透彻如雪山积融。
我忍受着妒忌与寂寞,
也奢望着温柔与守候。
我是这般无望地爱着你,
以自尊,以此生。
下午三点,秦少庄与何威廉去了祥凤楼看戏。路上见到一些军兵在街上巡逻似乎在找人。何威廉知ʝʂɠ道,自从总统府出事北平就落入元家手上了,可他不明白的是,他们今日大张旗鼓地找什么人?何威廉真想打探,奈何秦少庄闭目坐在一旁。
到了祥凤楼时何威廉看到戏牌子上面写着今日演出《四郎探母》唱的是第二场盗令。何威廉算半个洋人,对京剧可谓是一窍不通。然而秦少庄邀请他时,他还是来了。
祥凤楼这个戏院他不是第一次听到。叶欢曾告诉他,刚到北平那段时间,季夏就很喜欢来这里听戏。然而他一直以为,季夏喜欢的应该是电影才对。
秦少庄挑的是二楼的包厢。堂倌见来人是秦少庄且带着人来,眼尖地迎上去,“秦帅来了。”
“嗯,还是老位置,三位。”堂倌不禁打量何威廉几眼。秦帅不轻易带人来祥凤楼,周小姐算是例外。
“好咧!”堂倌拉长着音喊了一声。言罢带着他们上了二楼的包厢,正对着戏台中央。堂倌问,“爷,你喝什么茶?”
何威廉一时尴尬,他是不喝茶的。可这里这般中式,何威廉也不能说要喝咖啡,如此,不是难为堂倌?他本想说一壶温水,可抬眸见秦少庄看着自己,心中不免为难——他是秦帅,怎好落他面子。
“红茶吧。”何威廉说。
“红茶?!”堂倌可还没见过哪位客官这么有趣,点茶点一种类。“爷,这红茶可就大了,你是要正山小种呢,还是祁红,滇红,粤红……”
何威廉顿时由刚才的尴尬到现在困窘。何家做的是贸易生意,但他管的不是这一摊。他是在美国长大的,吃喝用度也是西方那种,这会无疑是闹了一个笑话。
“正山小种和猴魁吧,还有乌龙。乌龙等会再上,再要一份红豆糕……”秦少庄看向何威廉,示意问他爱好。“一份红豆糕,但里面要加牛乳和桂花。”
堂倌得令下去。不过上茶时又换了一位堂倌。何威廉往台下一看,原先的堂倌跑到一楼的前座去了。他往人堆里一站,似乎在向一位先生耳语一番。那位先生听完后打赏了他一个银元,但他没有看到那位先生的正脸。
“秦帅喜欢听戏?”何威廉端茶呡上一口,便放下杯子,始终喝不惯。秦少庄的红豆糕上得很快,堂倌转身对威廉说,“爷,你要的红豆糕需要特制,稍后上。”
“谈不是喜恶,倒是陪小小来图耳趣。”秦少庄的目光一直在戏台上。既然他谈不上喜恶却把他凉在一边,他在秦少庄心中的位置一目了然。
“昨天没来得及问你,小小还好吗?”
同样的话,他在once的时候也问过一次。秦少庄拈起一块红豆糕,端详一番说道,“小小她说,祥凤楼的红豆糕虽然好吃,但不是她喜欢的味道。今天听威廉你这么一说,我明白了。回去我定让厨师做出小小最喜欢的味道。”说罢便尝了一口。
“有秦帅这般悉心照顾,想来小小在你那里还好。”何威廉知道秦少庄的脾气,他的占有欲这般厉害,他是不希望自己再过问季夏的情况。“小小还做恶梦吗?”
一个人有了软肋,总有人能伤他分毫。何威廉问得合乎其然更显得秦少庄在这方面的疏忽。但威廉意不在此,他是真心关切季夏。
“看来小小并没有告诉你。”
秦少庄虽然有些愠气,并不着急。“既然你的算盘既然亮出来了,不如明说吧。”
秦少庄那种莫名的自信总让威廉觉得小小是他的。“你还是像我第一次见你那样自信。我说的是七年前,小小追着你教她骑马。”
何威廉记得当时他父亲从美国把他的马运回平镇,季夏十分喜欢,央着他父亲教她。不过当时二太太刚好有孕,何先生心思都在二太太身上,故而没有教她。二太太的消息去了美国,司徒家的人三番四次催促他回平镇确认消息,威廉只得回去。不过李先生的人倒是比他早到几天。
“那时小小知道我从奉天来,她说,那你的骑术一定很好。”秦少庄不知她哪来的自信。“是啊,从奉天来的人质。”秦少庄以自嘲的口吻说道。
“你知道小小不会这么想的。”威廉皱着眉头。“否则那天我跟小小到电报局取信,她也不会带上你。”
“你想说什么?”秦少庄并不想回忆这段记忆。
“我有一次跟美国的朋友去了一趟非洲。路上看到些狩猎者在残杀一头母象。他中枪倒地的母象失去反抗能力,他们为了象牙的完整性剥下母象的头部的皮,最后母象在痛楚中死去。目睹了母象这一惨烈的情况的幼象被我们救下,带回去饲养一段时间后也死了。你知道为什么吗?”
“为什么?”
“我们一开始以为它是饿死的。因为它不吃东西。后来我发现幼象不仅不吃不喝,它还很暴躁,会伤人,有时甚至会自己撞墙。它其实是病了,母象的事在它心里留下了阴影。它怕人类,且一心寻死。这是它的应激反应。”
“小小也是这样。被劫的经过对于小小而言是她一个非常大刺激。尤其是我们不同程度受了伤,小小甚至差点为了替你挡了一刀而没了性命。她不是忘了你,是她的自我保护意识选择忘记那段经过。然而这段经过又经常出现在她的梦里,成为她的梦魇。”
秦少庄想起了另一件事。季夏说她目睹了元承文虐杀Amy的事。所以那天她说,“少庄,我又做了一个恶梦。”
“因为二娘因此事流产,我父亲严令不能再听到有关此事的半句,何园更没有人敢说起。此事成了何园辛秘,想必个中原因除了二娘和小小之故外,你也猜测到几分。没有人想她忘记,也没有人愿意她记起。”
场下唱着:一见公主盗令箭,不由本宫喜心间……威廉话至此转停,留意到秦少庄一直用右手拇指来回刮着他的食指这个小动作。他不知道秦少庄听进去多少,因为他表现太平静了。秦少庄一直盯着台上的女戏子看,威廉心里介意几分。
至于秦少庄,他一直在盘算何威廉。他是信何威廉的话,他盘算的是何威廉的目的。“可季夏再被劫的时候,她是很镇定的?”秦少庄问。
“那是因为我给小小编了一段假的记忆才让她觉得小时候被劫的事不过是一件稀疏平常的事。毕竟土匪在平镇也确实是十分平常。”
此刻时间点已经十分敏感了,更何况以何威廉对周季夏的感情而言,秦少庄至少得算是他的情敌。此番话语,他无疑是有在替季夏昭雪的意思。他到底是想让自己念旧情护着季夏呢?还是在为何周联盟挽留局面?何威廉从来都不是小角色,一个操持何家秘密生意的人,能简单吗?
“威廉,小小不是我一个人的软肋。”秦少庄拿出一封信,上面写着“To William”。
“北平要变天了,你和司徒瑛很清楚。”否则怎么会在这时间点上见外使夫人。“司徒瑛既然告诉我昨晚你们和外使夫人见面,想必你们也清楚美国方面要的是什么。”秦少庄把信推到他面前。何威廉马见信封已遭开封,心里不悦。可当他看完信后已失了分寸,当着秦少庄的面把信纸揉作一团。
“信是小小在我离开奉天时交给我副官的,交代让副官把信交给你。”秦少庄看着何威廉阴郁的脸转了几分动容。
“信,我是看了,出于嫉妒。”秦少庄大方承认。“你怕我对周家,对小小不利说了这么一番话。同样,我也怕你和司徒一时被蒙蔽,对小小和周家不利,但我更怕我们彼此猜度而失了理智和分寸,辜负了李先生平生志向。”
第46章 冬·身向榆关那畔行(11)
往事风卷,何威廉只觉心里发痛。他凝视着信中的笔迹好辨别那是否出自季夏的手。
Dear William,
原谅我这不规矩的信,尽管你已多次要求我“Dear”后不要跟任何中文。你曾问我为何不似别人来信那般称呼你中文名?傻瓜,难道还有什么比称呼你“Dear”更好吗?而且,你又怎么知道我这是怕与司徒重复呢。反正她一定是规矩之人。更何况,你已纵容我这么久了。这些原本都是我的小秘密,但觉得今晚是应该告诉你这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