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信写于无星无月的夜里,于是字里行间又多了几分伤意。以前我总喜欢在月圆的夜晚写信给你,就坐在晚香亭里,借着月光和灯光,看着亭下小运河想着往事来给你写信。我一直以为,月圆的时候,世间的情、事、人也该是圆的。虽然结果在我母亲身上得不到证实,可我仍然愿意相信它。哪怕你到头来还是跟司徒结婚。
离开北平后,我是早已想给你写信的,只是迟迟没ʝʂɠ有动笔。但你也透过电报得悉我的近况。倒不是心有戚戚,而是应了那句,“临别殷勤重寄词”。我怕笔耕笨拙,词不达意。直到现在明白,不重要了。你我如今还惦记那情意有何用?你将要结婚,司徒也终得所愿,而我也放下了。
幼时常念,一日嫁与你为妻。必定温良恭谦,举案齐眉如姨丈小姨。然则司徒高见,在世俗前,你我俱错矣。司徒家怎可容忍你再娶一林氏之女夺其女之夫,你母亲之悲剧再演其女之身。更何况,何、司徒之间利益阡陌交纵,我、周家又如何插足?何况,人若是真的爱上了别人,他的心自然不会再有其他人。
元家寿宴那日你问,要不要跟你走。你可能不知道,秦少庄早已问过我这个问题。不同的是,对于秦少庄我曾有一瞬间的考虑,而你,我是毫不犹豫拒绝。非愿也,实际是也。虽然因元承文之故而到奉天,但也得益秦家庇荫。奉天秦家对于周家之事尚且勉力而为,是以不愿拖累你。
司徒是位合适你的夫人。太平饭店的一席对话让我清醒。她是真心爱你的,而且你对她也并非无意。尝试真正地去了解司徒吧,虽然我不愿承认,但我是希望有司徒那样的冷静和能力。元承文之事非她之过。他邀以我父亲之事,知我对他多有抵触才借司徒一用。那晚他对我并无越轨之作,虽有受伤,但属意外。你深知我脾性,我既愿为司徒解释便能证明她的清白。万勿因此而影响你们。
亲爱的,原谅我此刻还这般唤你,就如同你也最后唤我小小一般。我是真的想放下这一切了。这窃贼般偷盗来的美好时光和你都还给司徒吧。过往种种就此掩埋。你我皆习新学,青梅竹马之人,情意品性皆相知。你便了然,此信更是绝情之笔。
承蒙厚爱,悉年照料宠溺,然则足以。此后你为人夫父,愿以诚待之,补我之爽,此后更无二三其德之为。
Yours
Hermia
字迹确实是季夏的。她总喜欢把W和I连笔写在一起。她说,我们俩分隔的够远了,字距难道还有再分开?可如今他的小小是真的狠心抛下他了。
“到你亮算盘了。”威廉说。他眼睛透红,撇过脸端起茶杯却被蒸汽熏了眼,眼角冒泪。
“Amy是美德两国军火供应的中间人。利用周家的运输路线偷运战争物资到德国。如今Amy死了,周家的线路断了,如果美国有了何家这么一个欧洲的生意伙伴,再有元家这么一个政治同盟,那么欧战的最大得益者就是美国。”
秦少庄把美驻外使的盘算给他分析,然后再亮出他的底牌。“北平最后落得如此下场肯定不是南方希望看到的。这当然包括你父亲。我很有诚意和你做一笔生意,作为何家和奉天结盟的见面礼。”
第二场的盗令刚好唱完,台下的观众连连叫好。唱公主一角的坤旦下了场,适才堂倌下楼通知的贵人也起了身去了后台。何威廉认得他们——傅樾桐和孟婉君。
奉天秦家,北平傅家,假如再加上一个平镇何家……“说吧,什么生意?”
“奉天的军械厂成立不久,技术尚浅。奉天正在找部分军火供应商,我愿意为何家举荐。”
秦少庄举了手扬扬,一位堂倌马上上前听差。“上乌龙吧,再去厨房看看这位先生要的红豆糕好了没。”
“得了~二位爷!”
秦少庄给何威廉考虑时间也就是一盏茶之久。马上,傅樾桐要来了。可真能从奉天那里分一杯羹吗?“秦帅,你该清楚秦家和何家的缝隙何在。而且,这笔生意算下来到最后还是你秦家赚了。”当年秦少庄在平镇的事可没少让秦镐记恨,再加上后来何家建议由秦镐驻守奉天,直系入主北平,李秦何周四家结盟瓦解,最后分成李秦周和李何周。
“那如果我再加上新一届国会议员的席位呢?”秦少庄赌大了。“何家和秦家的间隙由我们而起,自然由我们来修复。你说对吧,威廉。”
如果说何家还有什么想要的,那就是政治上的力量了。属于自己的,独立的政治力量!其实大家都清楚,李先生已经是风雨飘摇了,再加上李先生一直没有合适的接班人,要想保存自己,他们必须有一股新的政治力量。回国前何先生就说过,依附,不如自立。
“你凭什么让我相信你?”
“凭我手上握着瀛台那位。”
“副总统!”
傅樾桐来上二楼前在后台待了一会儿。待他坐下喝上一口茶后便知秦少庄个中好意。何威廉其实不愿见傅樾桐,这无异于司徒至于季夏。
堂倌奉上何威廉的红豆糕,“爷,你要的红豆糕。”空气中一时奶香夹杂着桂花香,让人味蕾大开。
傅樾桐首先说话,“何先生果然好雅致。”
“惭愧,六爷。”
秦少庄忽然低头一笑,引得其他二人也尴尬赔笑。“似乎就差小小了。”秦少庄说。
“那日协助秦帅离开元府时,秦帅说欠我一个人情。现在看来,秦帅人情不好承啊。”
那日元府宾客闻枪声都赶至二楼,就剩几个如傅樾桐和孟婉君这般不闻不问的人在楼下坐着。秦少庄说他抱着季夏从阳台上穿到书房的阳台,等一楼的人涌上来时,秦少庄混入人群中再伺机离开。
“那晚的事到底是怎样?”何威廉问。
“无他,我就是假借提前回府的缘由,送秦帅和周小姐到北平车站。”随后他夹起刚上的红豆糕放在嘴里。然后他和秦少庄会心一笑。
何威廉见他们这般默契,想必他们早已有所联系。再想起季夏的退婚声明,似乎明白了些。他忽然有些不明白,如果今日秦少庄约了傅樾桐,为什么还要把他带过来?绝对不是为了让他难堪才是。
何威廉再往下看,孟婉君挽着元承文从后台出来。孟婉君已经换上便服,他们二人往外走时抬头望往他们二楼的方向看,何威廉看向旁边坐着的两位,他们也正好看向孟婉君和元承文,傅樾桐还朝他们点头。
“听闻你阿玛最近不在北平。”秦少庄问。
“嗯,去了一趟安徽。”对于傅樾桐这般平静地回复去,秦少庄也只当这不是一回事。然后问他,“元家动静如何?”
秦少庄第一次跟季夏到祥凤楼的时候,其实是为了跟傅樾桐接头,打听北平虚实。李先生当年在北平为民主奔走,收了傅樾桐这么一个“离经叛道”的学生。
“元啸最近和美国外使的联系比较密切,据二少消息,已经替元家铺好路了。只等后天15号议会筹备好后,由元啸发布讣告。”
“二少刚刚告诉你的?”秦少庄终于明白,小小跟他说的元承文、傅樾桐和孟婉君之间的感情为什么会让她觉得很别扭。因为由始至终,孟婉君就是他们交换情报的掩护。傅樾桐点头。
“抱歉,打断一下。是否可以解释一下六爷的身份。”何威廉问。
最后秦少庄用了最简洁的一句话来回答,“李先生早年间的学生。”
何威廉顿时清醒了,也明白了为什么当时李先生在何园数次提起他和小小的感情以及小小的婚事。原来,李先生早已了解傅樾桐是何许人。
后来他们三人交换了目前国内形势的看法。傅樾桐把自打秦少庄回奉天后各方派驻北平的势力已经北平目前兵力布防告诉秦少庄。何威廉则分析了目前美国方面以及欧洲的一些情况。
“美国很快就没有两边讨好的局势。德军早前一个月击沉了一艘美国商船。这已是德军对大不列颠,爱尔兰以及英吉利海峡周边的船只使用潜水艇进行无区别打击后第六起事件,美国民怨积压过甚。”威廉想起今早司徒订阅的欧洲报纸。里面刊登了一位美国记者对此事件的描述和评论。
“美国确实在欧战方面拖得有些久了。”傅樾桐说道。
何威廉想起今年年初的凡尔赛战役,法德双方损失惨重,这场维持了两年之久的消耗战终归是要见头了。秦少庄也在沉思这一问题,以他目前得到的消息来看,虽然初见端倪,但以目前国内情况来看,安内才是重中之重。
“元总长要开议会,我们就早他一步!”
第47章 冬·身向榆关那畔行(12)
14日,北平报纸刊登了总统府联合倪副总统发布重大新闻。此外,总统府和媒体都要求倪副总统登大位。
上云:【总统薨,国体未稳。民主大业,任重道远。今日之局,非遵临时约法不可。昭大信,慰众望,唯依法继任不可……】
消息公布后,北平顿时一阵哇然。元啸没有料到总统生前软禁在瀛台的副总统竟然还能在他眼皮底下雕出花来。瀛台的人ʝʂɠ13日早上来报,副总统于12日晚消失。元啸随即让警备厅组织人在北平搜查。当时只当他想摆脱软禁,绝非料到他会有此一招。
元啸此时坐在书房里,元承文就站在他对面。元啸说,给个交代。
“是我失职。”元承文坦诚。
“失职?!”元啸拿起手边的茶杯往他身上砸去,怒不可遏。
“让你把周家小姐拿下,她竟然拿黼黻团扇来堵我。她偷听到我和大使的谈话,你竟然还让她离开元府!让你负责北平安保,你倒是把各系的人截留在天津了,那秦少庄呢?!我要是问你,副总统在哪里你能答上来吗?!你除了会找戏子,还能做什么?!废物!”
“他在天津法国大使馆。”元承文扯了扯嘴角回答他。在他父亲眼里,自己还是那么一事无成。所以就把他姐姐“卖给”一个手握大权的人作为他的政治筹码。当这个人日薄西山了,他马上又算计到儿子身上。
“你知道?”
“秦少庄到北平当晚就去了一趟总统府,总统府的管家说。他当时正好目睹了姐姐用性命威胁徐才,不要动总统府。不过后来离开了。”
元啸闻言避开他的眼神。元承文心里十分鄙视他的这种行为。虽然姐姐常说总统对她很好,可她知道总统府的人经常对她使眼色。外人更说,她纳进总统府,伺候一个堪当她父亲的男人,实则贪慕权势。而这一切,全怪他的父亲。
“但到了凌晨,他的副官又去了一趟总统府见了大公子。我到太平饭店搜查的时候,前台说秦少庄预定了三间客房,其中一间登记名字是倪先生。我的人在太平饭店等了一天一夜都没见到人影,到今天早上天津的人来消息说,副总统去了法国大使馆。”
“既然你都知道,为什么现在才来汇报?”
“因为从一开始我就不打算让你如愿以偿!”
元承文脱下他身上的警备厅厅长服,交上配枪。“总统要复辟,你不顾后果去支持。美国外使拿总统位置来引诱,你拿国家利益来交换。你为了总长的位置,你卖了我姐。现在为了总统的位置,你还打算卖国家!”
“混账东西!”
“我当然是混账东西!混账东西生的儿子,我认!”
元啸拿起他身的配枪上膛指着他,红着眼说,“我今天就毙了你这混账东西!”
“好啊!你要么毙了我!要么我跟你脱离父子关系!”
有那么一瞬间,元啸听到自己耳鸣的声音。他的心脏忽然一阵钻痛,他用手枪撑着桌面,面上维持平静。
此时寒风吹动窗纱,屋外阳光静谧,阳台上映着屋外秃树的剪影。元啸看着剪影时,一只鸟刚从树丫上飞走。
他想起他女儿嫁进总统府那天,似乎也是在这样的冬天里。当时她把自己养了多年的画眉放走了,那还是他送的。后来他在院里发现奄奄一息的它,“大冬天的,离了家,等于要了它的命。”他当时傻傻地对一只画眉说。后来他又捡回来养,自己亲自喂食。
“老四啊!”元啸忽然大喊。“老四!”
四姨太闻讯赶至,进门就见这两父子脸色不对。四姨太问,“怎么啦,老爷?”
“我那只画眉呢?”
“画眉?”四姨太一时半会还反应不过来。但是见他手上拿着元承文的配枪,元承文又把他的官服脱了下来,大抵也能猜到这父子又是吵架了。
“早上喂过它了吗?”元啸问。
“还没,还没去看过。平日里都是你在打理它,旁人谁敢碰。”四姨太回话。
“哎呀!”元啸惊呼一声,扔下枪就往外面走,“快跟我去看看,老四。”
八点钟的太平饭店有些热闹。门外守着警察,门内坐着他们的长官。司徒昨天从顾夫人那儿回来后就看到他们这些人,到今早还在这里守着。
前台的陈小姐仿佛无事一般。其实不止她一位,对于训练有素的太平饭店职员而言,这似乎就是一件小事。
“司徒小姐,有你的一封来信。”陈小姐微笑问候后,把信交给她。信封是金色的,火漆印则是橄榄枝圈。司徒拿着信封在鼻子前扇了扇,会心一笑。对陈小姐说到,“谢谢你,陈小姐,没人为难你吧。”
“不客气,都是应分之事。”饭店从昨日开始就戒备状态,陈小姐毕竟人精,回她说,“太平饭店的客人都是我们最尊贵的客人,我们一定会保护我们客人的利益。所以饭店的客人对于他们在太平饭店的安全十分放心。因为我们保护的,是方方面面。”
司徒微笑回了句,“那就好。”
何威廉今天起得比较早,司徒看到他时已经在吃早餐。司徒刚坐下,她的早餐也送上来了——华夫饼和热鲜奶。司徒不禁觉得一暖。昨天她从顾夫人那儿回来,告诉何威廉事情办妥了。她无意间说起了一句,顾夫人那儿的华夫饼让她想起了姑妈做的草莓华夫饼。
不过这个华夫饼似乎欠了点东西,但转念一想,这时节也没有草莓,也就算了。
“谢谢你,威廉。”司徒看着他傻笑。
“你喜欢就好。”何威廉说。“对了,草莓等会就来。”
司徒微微一愣,“这时节有草莓?”
“有的。”何威廉说。“前段时间元府寿宴委托一家贸易行从南洋进了批水果,当中就有草莓。知你心喜这个,就让人留了些。不过这草莓放入冰柜保存,所以这会等它解冻差不多了。”
“所以你今天才早起?”
威廉没料到司徒这般直接问,嘻嘻回她,“解你馋就行了。”
司徒知道元府寿宴物资都是经买办处理的。北平的买办都知道,有南洋背景且能降低运输成本的贸易行非周家莫属。司徒觉得没必要戳穿,因为何威廉愿意为她故意隐瞒这一事实。凡事进退有度,既然她都清楚了,何苦来甚纠缠到底。到最后的结局无非是他说了真话,两人尴尬,又或者他说假话,两人有疙瘩。
侍应生把草莓一切为二端上来,还有一杯黏稠状的酸奶。司徒把草莓放在华夫饼也分成两份。第一层上面放着蜂蜜和草莓,上面抹上酸奶,最后放上另一块华夫饼,做成三明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