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这新任总统召开的国会有南方人士笑称有趣。总统不在北平召开国会而在天津，有趣一；军方派系因安保缘故早早被元总长截留在天津，议员则困在北平而双方竟能天津汇合达到合法组会人数，有趣二；英法美俄竟然随即纷纷发电给新总统表示支持，有趣三。
也就是在当天，秦镐想起了邀请在督军府作客已经两个月的周季夏出席家宴，缘由是——慰问四天前在房间遭遇枪击事件的周季夏。
那是公布总统讣告后的第二天清晨。季夏跟往常一样早起，坐在飘窗上看着外面。冬日里的北半球昼短日长，大街上的热闹往往是在太阳底下的，否则这冰天雪地，谁愿意赶个大早。因而天还没亮时她就坐在往里看的飘窗台上，正好对着督军府的大门口。太阳出来就往大街上的飘窗台坐一会，看着人来人往，车来车往。结果那日，季夏就差点被伏击在对街楼上的阻击手一击即中。
她刚走到临街的飘窗上，准备拉开纱帘。时间尚早，晨光红得如同微醺一般，光线还不能透过纱帘。忽然，纱帘的木拉杆掉落，季夏刚好透过玻璃看到埋伏在对街楼上的阻击手。
是时枪口已经瞄准她，子弹穿破玻璃打到纱窗的木拉杆上，但子弹带来的冲击力还是让厚实的拉杆撞向季夏的腹部。季夏当即匍匐在地上，凶徒也随即往透过她的房间开始射击。守在院里的守卫和管家闻声赶至，此时阻击手也早已没了踪影。破裂的玻璃碴子碎落一地，有些砸在她的背上划出血来。季夏趴在地上抱着头，丝毫不敢有动静。
此后秦喻一直陪着她，在秦少庄的书房里。秦镐对于这件事是十分上心的，因为这已经是针对周家的第二起枪击事件了。两日后，也就是昨天，秦镐就捉到了犯人。
此刻周季夏坐在内眷府里的餐桌上，大圆桌上摆满了佳肴。除了二夫人和秦喻，秦镐的其他四位姨太太终于见到了她这位客人。
第50章 冬·身向榆关那畔行（15）
秦镐为表重视，把她安排在他的右手边坐下，二夫人坐她对面。季夏右手边依次是六姨太，五姨太，四姨太，三姨太，秦喻坐在二夫人和三姨太中间。季夏毕竟是小辈，这番安排，季夏知道是承她父亲的面子了。
席上，六姨太热情地替她布菜，吃的是东北菜，六姨太还一番讲解。“早该请周小姐过来吃饭的，只怪少庄看得紧，看把周小姐疏落得。”说罢给她碗里夹了一块鸡肉。
“是啊！也没见过少庄把哪位姑娘看得这么上心，想来少庄是真心待姑娘不同别人。”三姨太说道，“也就见他带晴丫头回来吃饭。”
“瞧三娘说的，这尚晴是跟我长大的，三哥自然也拿她当妹妹看。再说了，尚晴过来吃饭那可是爸开口的，三哥就去接她一下而已。”秦喻就怕三娘的话影响了季夏。本来现在季夏跟她哥闹别扭了，三娘这话出来就是刀子。
“周小姐……”秦镐说道。
“叫我季夏就好。在座的除了阿喻都是季夏的长辈，刚刚六太太也说了，久不过府联络，怪疏落的。”
“好，季夏。”秦镐接着说。“这段时间三子把你安排在他那边不让你出去也让你少走动是为了保护你的安全。不过百密有一疏，所幸你安然无恙，也把凶徒缉拿了，否则我也难跟周先生交代。”
“托赖，督军。季夏暂居督军府已是承蒙照顾。只是受了一丝惊吓和小伤，不要紧的。要紧的是查出两次枪击事件的凶手是否同一人所为。”
“已查明，确实为同一人。这阻击手使用的枪支是美国货，估计你心里明白个大概。”秦镐给自己倒了杯青稞酒。
季夏知道，否则今早新闻也不会报道前任美国外使倒卖军火给德军的消息。秦少庄也知道了，对吧？
“我今天去过医院探望你父亲，也跟他说明了这次事件的情况。你父亲说，既然危险解除了，他想见见你。同样是一位父亲，我很理解周先生想要你回身边的心情。”
季夏的碗筷一时愣住。秦喻闻言吃惊地看着她父亲。她还没想过她父亲会下逐客令。
二夫人知她脾性，桌底下按住秦喻的手。脸上笑着说道，“督军，这事是不是该等少庄回来再做决定，毕竟季夏是少庄请回来的客人。况且周先生这会还在医院由季夏哥哥照顾着，她这会子也受了伤，需要人照顾着。”季夏看向二夫人，二夫人好生安慰她。
四姨太和五姨太本就是不惹事的主，深知督军心里ʝʂɠ想着儿媳妇人选是尚晴，但秦少庄喜欢的又是这位周小姐，两人早决定不做声，不掺和。
六姨太见气氛安静得尴尬，扫着季夏的背娇嗔地说道，“督军这会当慈父了，怎么不关心关心阿喻呢！阿喻这几天可都照顾着季夏没合眼过。”秦镐看向秦喻，倒是见她眼袋乌黑，脸上有些倦容，此刻还有些怒气。
“不过话说回来，二夫人说得在理。这周先生也是的，季夏如今也有伤在身，该好好照顾，若是去看望看望倒是可以的。对吧，季夏？”
季夏思量一会，放下碗筷说道，“此次周家遭逢困境得督军府上下帮助实为不幸之幸。家父与晚辈承蒙督军照料，此番恩情家父与晚辈必定铭记，只待家父康复，必定衔环结草。如今凶手已缉拿，晚辈也好去看望家父，转达督军府上下好意。”
秦喻见她这般不动声色的四两拨千斤回绝她父亲就稍稍宽心。她哥可是把季夏托给她照顾，若是回来不见人还不知怎么对付自己。
至于秦镐，他与周家虽合作多年，但也只是在生意上。当年入关之事他还是耿耿于怀的，因而对周家多少有些介怀。秦镐听完周季夏这番说辞回答尚算得体，言辞间也进退有度，想来这与她常年跟在何齐修身边有关。
“督军，季夏有个不情之请。”
秦镐挑眉看她，看来还有后招。“你说。”
“阿喻说，我哥哥也在奉天，但因照顾父亲一直住在酒店里。季夏心想，以家父的情况可能还需静养些日子。Dr.Simon也说，家父的身体还经不起长途跋涉。既然如此，季夏想劳烦督军推荐一两个好住宿，让我和哥哥能安心在奉天照料父亲身体。至于秦帅方面，我虽说是秦帅的客人，但毕竟要顾及到秦帅和我的清誉，待秦帅回来后我也该向他告辞了。只是这会秦帅人在北平，不辞而别怕会给督军府和秦帅的招来怠客的名声。”
季夏这番下来算是拆解了秦镐的招数了。秦家到底是东道主，如今周家伤的伤，住院的住院，周季夏提出了一个十分合理的要求。不管秦镐是以生意伙伴身份看周伯邑，还是以秦少庄父亲身份看周季夏，又或者他以奉天督军的身份看整个周家，于情于理于利益，秦镐都没有理由回绝。因而，被将了军的秦镐脸上虽看不出波澜，内心却是一番认可她的聪明与胆识。
“吃饭吧。老六，这事交给你去办。”秦镐起筷子，给二夫人夹布菜。二夫人莞尔一笑，也对众人说，“起筷吧。”
当晚，秦少庄就从北平回来了。带着满身风雪和凉寒，以及一样风尘仆仆的尚晴。秦少庄和尚晴到府时间是晚上十点，时间还不算太晚。秦少庄本想让周洋送尚晴回家，但尚晴说她要给督军复命，因而一起回来。
秦少庄原定行程是后天回奉天的，但季夏出了事后他就把心一横，把事都做绝了。然而到府的时候他还是觉得不对劲。晚上十点，他院里该是最为清静的时候。家丁和伺候的人都休息了，内眷府那边也不会有人过来。然而此刻他站在门口外面就看到院里灯火通明，几个侍女慌慌张张地从屋里走出来，六姨太跟着秦喻更是从内眷府那边疾步快跑过来。
“是出了什么事吗？”尚晴见势问守卫。
守卫见秦少庄回来了，支支吾吾说了句，“好像是周小姐身体有些不爽……”
侍女见到秦少庄回来更是惊得发抖，站在大门口颤颤地问好。秦喻和六姨太也过来了。六姨太意外地问秦少庄和尚晴什么时候回来的。
秦少庄没心思回她，一心问秦喻发生了什么事。尚晴见六姨太被冷落，解释了一番。
“我也不知道。刚刚你屋里人来报，说季夏在内眷府这边吃完晚饭后就腹痛，呕吐。我娘让我和六娘过来看看。”
“内眷府吃饭？”秦少庄闻言赶紧回屋看季夏。
秦喻和六姨太跟上去，解释说，“爸今天设宴慰问季夏，后来还跟她单独谈话，刚刚还好好的，怎么这会子出事了？”
管家见秦少庄回来了，赶紧带他去看季夏，另外还跟秦喻说了季夏的详细情况。
季夏这几日都住在秦少庄的书房里，如今她正痛苦地掩着肚子蜷缩在沙发上，地上的盆子装着她的呕吐物，柳儿给她顺着扫背。
季夏看到秦少庄站在门口的时候就背过身去，她本来以为只有秦喻过来，没想到秦少庄今日也回来了。但如此明显的举动无疑是让秦少庄有点不悦。
“六太太……”柳儿向六姨太投向热切的眼神。
秦少庄走过去，接过柳儿的位置顺着季夏的背。季夏的手一直摁着肚子，秦少庄的手搭在上面，寒凉得很。秦喻看了眼呕吐物，关切询问道，“你过府回来后有吃过什么吗？”
季夏背着她摇头。柳儿说，“小姐回来后就向往常一样在书房里待着。九点半的时候，我把厨房热好的牛奶给送过来，小姐喝了之后就准备睡觉了。不成想……”柳儿指了指进门口对着的书桌，上面确实放着一杯牛奶。
“出去。”季夏咬着嘴唇对秦少庄说。言辞间还推开了秦少庄一些。
秦少庄忍着的脾气算是到了极限了。可秦喻见他还是舍不得对季夏说一句重语。“前几日你的肚子也被拉杆伤过，这几日会肚子疼吗？”
季夏摇头。“那莫不是真的是在内眷府那边出了问题……”秦喻这话还没说完六姨太就打断了，“阿喻，胡说什么呢！”秦喻自觉也说错话，两人看向秦少庄，脸色阴暗得很。
恰巧，尚晴跟着秦镐进来。看着这乱做一团的书房，差了刚刚迎面走来的周洋去找府里的家庭医生。秦少庄喝住了周洋，“站住，周洋！”连秦镐都被他吓一跳，“去找Dr.Simon。免得她落得跟我母亲一样的下场。”
吓住秦镐的，是秦少庄一双恨意盈盈的眼睛以及一句锥心般痛的话语。六姨太倒吸一口气，看向秦镐时他明显愣住了。尚晴知道大夫人是督军府里的禁忌，她虽只能看到督军的背影，可他的拳头紧拽着，秦镐肯定是要发怒了。
“妈了个巴子！秦琏，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秦镐气结了，大吼一声，季夏后背发僵，可痛楚又让她动弹不得。
“我当然知道自己说什么！你想要的，有什么是得不到的？！可小小她对你有什么威胁了，你为什么要下狠手！”
秦镐摸了摸自己的腰带，半响都没有摸到枪。六姨太和尚晴都是眼尖的人，两人纷纷相劝。
六姨太走上前扶着颤颤发抖的秦镐，好言道，“督军，小心身体，三少也是一时担心周小姐，急昏了眼才口不择言。”尚晴则走到秦少庄跟前，低声说道，“少庄，清醒点！现在是提大夫人的时候吗？！”
“急昏了眼？！我看这才是他的心里话！他不就是一直以为老子是害死他母亲的凶手吗？！我算明白了，这么些年养着的都是白眼狼，所以他才在入关这件事使绊子！”
秦镐看了眼季夏的背影，“可不就是出息了，整天围着个女娃转！”然后唤来管家，“去内眷府请家法！”
管家闻言一惊，为难看了眼秦少庄。六姨太也替他求情，“督军，这寒冬腊月的，你这是要折腾少庄还是折腾你自己呢！你就饶了少庄这一回吧！”
秦喻一听说秦镐要请家法马上不寒而栗，心知这会她哥闹大了。尚晴这会也被吓了，软语求道，“少庄，你就跟督军服个软吧。周小姐这会还等着医生。”
“阿喻，你跟周洋去请Dr.Simon。”秦喻对上他的眼神，心里明白几分，此地确是不宜久留，且这里的僵局还需要她解，于是她顶着她父亲的凶狠的眼神离开了书房。
书房一时安静得可怕。秦少庄忽然感受到手掌传来一阵寒凉，季夏的手正握着他，松了又紧，紧了又松开。她虽不说话也不看他，但秦少庄想起那日在餐馆见到元承文她的惊慌模样，顿时明白了，故而心头涌上一股暖意。
“管家，还不去！”
第51章 冬·身向榆关那畔行（16）
秦家的家法不比周家和何家的温润，是实打实的铁血。秦镐这边说要请家法，内眷府那边得了消息就慌了。四姨太和五姨太本在三姨太房里聊天，见芙蓉慌慌张张地跑进来说，秦帅屋里的管家过来请家法。
几位姨太太闻言一怔，三姨太问她，“可是三少惹事了？”
“听说是说起了那位夫人。”芙蓉避讳道。
几位姨太太闻言危坐，齐齐看向芙蓉。三姨太起身走到窗边撩起窗帘，她的房间正对着秦少庄屋里，中间隔了个花园。此刻秦少庄屋里灯火ʝʂɠ通明，此外也难以窥探内里。“那位周小姐怎么样？”
“只听说是身体不爽。秦帅屋里的人都是嘴巴严实的。不过倒是看到四小姐和秦帅的副官出来了，四小姐回府就去二夫人房里，估计是为秦帅求情。”
二夫人因为早几日的枪击案失眠好几日，再加上心脏不舒服吃了安眠药早早歇息了。这会根本帮不了秦少庄。四姨太思忖好一会，拉起五姨太的手便说要回房。“三姐，我和老五也该回去了，时候不早，你早歇息。”
三姨太回身一个浅笑，“老四，你这会还想回房。督军这会在少庄屋里，搞不好还出了什么状况呢！”然后问芙蓉，“管家请家法没有？”
芙蓉摇头。
“老四老五，我们还是去帮一下管家吧，免得待会祸水东引。”
秦家的家法是一条皮鞭，供奉在祠堂。秦镐出身绿林，据说这条皮鞭当年陪他闯过不少难关。三姨太带着四姨太和五姨太下楼时，管家站在楼梯底下张望，看得出是在等救星。三姨太走在最前面，扶着扶手缓缓走下来，犹见风韵。也确实，否则她又怎么能跟六姨太争宠多年。
“三位太太好。”管家问安。
“嗯。听说督军让你过来请家法，怎么有事吗？”
“没。”管家摇头。三姨太的脾气他清楚，今晚的事她是不会插手的。
不一会，两个卫兵搬着板凳从祠堂出来，管家也拿着皮鞭紧随其后。三姨太喊住管家，唤来芙蓉备好一盆热水跟过去，“管家，你也知道这会天寒地冻，你手里的皮鞭也有些时日不用了，还是把鞭子泡会热水吧，免得督军待会说你办事不周。”
秦少庄受家法的时候，季夏已经晕过去了。秦喻后来告诉她，大冷天的，秦少庄脱了上衣像个小孩一样被她父亲抽了五鞭，皮开肉绽。“还好有尚晴，当时扑上去哭着求我爸别抽了。”
秦喻说这话时候已经是第二日清晨，书房里就这么一张床，还是枪击事件后管家从她房里搬过来，所以秦喻理所当然地睡在季夏的旁边。
季夏觉得心里堵着棉花。“对了，Dr.Siom说我怎么了？”
说起这个秦喻顿时觉得她哥和她爸更加冤枉了。“Dr.Siom说，你是初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