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喻昨天找她抱怨道，周云卿陪她的时间都没有。然她似乎忘记，周家在奉天是过得提心吊胆的。周云卿跟季夏说，周家目前是奉天的筹码，因为有周家在手，南方派和其它各系军阀不敢轻妄。想深一层，周家何曾不是因为秦家才过上几天清静的日子。
周伯邑见季夏提着食盒过来，看看墙上时钟，七点半不到。“今天怎么来得这么早？”
季夏七点过十分就到医院了，不过遇上Dr.Simon给他做检查。等他检查完了季夏又跟Dr.Simon了解情况，一来二去拖到现在倒也还算早。
“嗯。今天过节，秦家一大早就热闹了，就想过来陪陪父亲。”她把从秦家带来的早餐摆好桌，然后过去扶周伯邑到餐桌上吃早餐。秦家到底不会怠慢周伯邑，商业利益始终还在，病房布置得一应俱全。
周伯邑看到这一桌的岭南早餐满是惊讶。奉天不比岭南，就是一个简单的粥也不见得是一样的口味。可眼前这桌早餐明显的就是正宗的岭南风味。
“今天起得早，我特意让徐师傅做了几样清淡的。徐师傅是岭南人，手艺十分正宗。吃完早餐我就赶紧给你带过来了，趁热快尝尝。”季夏一心想让父亲尝到正宗的家乡味道，却忽略了周伯邑脸上那些顾虑和担忧。
周伯邑看着这皮蛋瘦肉粥，“油炸鬼”，芋头蒸排骨和罗汉斋肠。“秦帅还真是花了不少心意。”
季夏会意后便是默然，对上她父亲那双清明的眸子说道，“少庄对女儿挺好的，但女儿不是不知分寸的人。”
周伯邑接过她手上的筷子，笑了笑宽慰道，“父亲看得出秦帅对你不同一般，感情的事，该由你自己做主。你是个好孩子，心里明了。”
周伯邑对这事不说好歹交由季夏做主，可她心里明白，她是周家的人，此情此景在奉天，始终不是谈及这事的时候。季夏也不愿在此事上委屈自己。
周伯邑吃完早餐后季夏提出要带出去走走，跟过道里的守卫商量后还是只允许在这一层楼活动。周伯邑之前动完手术后有段时间只能静卧，后来只能坐在轮椅上。季夏来了之后便要求带他到外面走走，Dr.Simon也建议，适当走动对伤口复原也是好的。
这会，周伯邑倒是能扶着墙身的扶手抓着季夏的手慢慢地走着。“小小，告诉爸，你是怎么说服秦镐让我出来活动活动的？”
季夏放慢着脚步跟着周伯邑，眼睛一直看着地下提醒他注意。对于季夏这点逃避眼神的小心思，周伯邑也不拆穿她。
“小小，爸只是想知道秦镐怎么就肯听你商量？”
周伯邑的心思，季夏也是清楚的。季夏本就不在他身边长大，心里内疚又想多加了解她，好弥补自己在她生命中所缺失的那一段。这些天他事无大小都在观察和打听季夏的一切，她毫不怀疑，他之前从叶欢和周云卿那里知道了不少。
“那天少庄和我回去后，我就过内眷府等他，把顺昌隆的事跟他说了。”顺昌隆的掌柜让季夏顿悟，秦家早被人盯上了。
周家虽经营的是中西贸易生意，周伯邑甚至在南洋经营十多年，可周家是传统的生意人。平镇的惯例，若是同族的生意首先关照的是自ʝʂɠ己人，因而平镇的男丁大多随家里的亲戚到国外谋生。一则是有熟人携带，二则他们到底是同族之人，知根知底好可靠。这理放到国内的生意也是这样。季夏从小在何园长大，见惯何先生的生意手段。就拿平镇的生意来说，这盘生意本是何先生大哥的，大哥去世后，名义上归何先生打理，实际上还是按他大哥生前的安排继续经营。一则这是他大哥的生意，何先生负责美国的生意与平镇不同，一时不可操之过急布局。二来是因为当时他大嫂还在，平镇的生意管事的都是他大哥和大嫂的熟人或亲戚，都是他们放心的人，一时大改会动乱人心，也没有这必要，毕竟还有他大嫂在。这便是平镇生意的“规矩”，周家不少生意都是交给同族的老实人照料着。
但奉天顺昌隆的掌柜明显是不合规矩的。虽然他熟悉业务并且有他的生意经，但他不懂岭南话连听都听不明白。周伯邑出事后，奉天的顺昌隆应该收到风声并且应该低调行事，生意因此而萧淡些才是。可那日她分明看到工人刚刚搬完货物，掌柜在记账。他既不是出身平镇，周家人又不曾见过他，怎会把距离平镇这么远的生意交给他？更可疑的是，这家店竟然在周伯邑受伤期间还能够有条不紊地经营下去，而周家其他地方的生意分别都受到了不同程度上的困难，这背后怕是不简单。
季夏当时并没有跟周伯邑说，主要是担心他身体。但她跟周云卿说了，云卿建议她还是先等自己调查清楚再说。然在遇到尚晴后，季夏觉得她不能等了。
“但这还不是让他松口的根本。”季夏陪他走完一圈后扶他在过道的椅子上坐下。她自己弯下腰给捏捏腿。“顺昌隆的掌柜有一句话说得很中肯，这做生意和管理一家子是一样的道理，不在其位不谋其政。我在秦家的消息虽然可能有说走漏，但在第二次枪击案发生之前我从未出府，更何况我在秦家的事宜都是专人负责，旁人不可能细知，就连内眷府那几位太太，也只知我住在秦少庄屋里，根本不知道我住哪间房。然而那天狙击手就那么准确无误地趴在我房间的对面伺机而动。我怀疑他连我日常的习惯都知道，否则也不会挑那么早的时间。”
“你告诉他督军府有人不干净？”
季夏点头。“督军府可不是一般富贾之家，秦镐又怎么会容忍有他睡榻之旁有别人鼾声。解铃还须系铃人，此事因我周家而起，自然还须我周家解决。”
周伯邑听她说完这番讲解，心中喜忧参半。他的女儿是聪明，可他不希望她去算计这些。
“两次枪击案的凶手已经抓捕，只要一审犯人，秦镐肯定有的是办法抓到督军府里的内鬼。”周伯邑说。
“是啊，他是把枪击案的犯人抓了，严刑拷打下可能会问到内鬼是谁。可顺昌隆的掌柜呢？还有他幕后的人呢？”
季夏和周云卿不知道答案，秦镐和秦少庄也不知道，但周伯邑知道。顺昌隆，到底还是他说了算。然而他却在这件事一直保持沉默。
周伯邑摸着她的头说道，“小小，爸爸多希望你高枕无忧。可生逢乱世，爸爸也只希望你临危不乱。爸爸知道有些事你可以面对，但爸爸也希望，有些事对你能免则免。爸爸回来晚了，若能早些回去从何园带你离开，也不至于让你面对如今这些……”
下午四点，Dr.Simon巡视完病房后来到周伯邑的病房，当时季夏正给他念着一本书。Dr.Simon虽然来中国有些时间了，但对这汉字还是只认识些简单的。
“How enjoyable you are，Mr. Chow！”Dr.Simon已经换下他的医生袍，里面穿着一套西装而外面则是一件过膝褐色长大衣，英俊的五官再加上他与生俱来的气质，季夏毫不犹豫相信他是一名出身英国贵族的绅士。“You still stay here，Hermia！ ”
“Dr.Simon，thanks a lot. 小小是我女儿她当然在这里陪着我，何况今天还是冬至。”
“May I joint your festival？”
“Of course，Dr.Simon。”季夏笑着应下。看了一下挂钟，确实该准备晚餐了。“爸爸，平镇不同奉天，我还得回去搓些汤圆过来我们才好过节。”
“你会搓汤圆？”周伯邑惊讶道。他知道林月和何齐修待她如掌上明珠，这些事可也会教她？
“会啊。知道要在奉天过节，早几天跟徐师傅学的。”
周伯邑心里一暖，眼睛便红了起来。他一直担心女儿会怨恨他，可当他们相见时他才知道，心里纵有千般怨恨，可他们到底是世界上至亲的人。
季夏拿起大衣出门，临走前让Dr.Simon好好陪周伯邑。她擦了擦窗户，医院外面不知何时下起了雪。“呀，下雪了。”周伯邑拉着她的手，“要不别回去了。”他看了看窗外，担心道，“这雪可不小，路上走着怕不安全。何况你还把督军府的司机给支走了。”
“爸，我不碍事的。我叫辆黄包车就好。督军府里宴客，用车的时候多着。我要是把司机留在这里一整天，还不知别人怎么说我。”
周伯邑到底不放心她天寒地冻地一个人走来走去，便想留她多坐一会。但话没说完，秦少庄就来了。
第57章 冬·身向榆关那畔行（22）
他的军装上落了些雪，屋里一暖和，雪就化了。秦少庄是先敲了门的，开门后又把军帽摘下托在右手上，而他的左手却拿着一双白色的桃花手套。
季夏愣了一会才喊他进来。Simon医生也在，便先他问好。“又见面了，秦帅。”Dr.Simon说。
“你好。”秦少庄回他。
然后他又走到季夏身边，跟周伯邑问好。“伯父你好，抱歉现在才来看你。今日过节，还好小小先过来陪你了。”周伯邑明显也是大为诧异的，但听秦少庄的口气，这分明是打算跟他一起过节的。
“你怎么会来了？”季夏问他。
“刚才在屋里看到你的手套，见外面下雪怕你回来的时候冻到手了，所以给你送来了。”他说得情真意切，仿佛这是一件十分自然而然的事。他当着周伯邑的面握了握季夏的手，看着有些发红的手说，“嗯，还好不算很冷。要是没有手套你就这么回去，准保会长冻疮。”说罢便帮她戴上手套。
季夏害羞地抽回自己的手，毕竟周伯邑和Dr.Simon还在。“我自己来就好。”随后拿过他手上的手套。
秦少庄见她脸红也不好让她为难，一旁的Dr.Simon还在摇头轻笑。反倒是周伯邑，他一直看着秦少庄，那种提防的眼神在秦少庄为季夏戴手套时尤为急切。
“今日冬至，督军府这会子门庭若市，少帅怎么还有空过来医院？”周伯邑问道。
“督军府里的宾客也是父亲旧友或军中同袍下属，平日里也是常见的，节日一聚不过聊些家常，府里上下也热闹大半天了，这会也走了大半了，大家伙都是回家过节的。”他看了眼季夏，又指了指窗外，“奉天冬夜来得早，小小又把司机早早赶回督军府，我见时间不早了，便来接她回去，免得夜路难行。”说句实在话，季夏心里是欢喜的，眼睛里的喜悦也明显得让周伯邑无法忽视。可秦少庄这番话下来无疑让周伯邑觉得秦少庄把季夏当做是他的人了，他这巴巴到医院来接人可不像是怕妻子不回家的丈夫。
“那还得谢谢秦帅的关心。小小在督军府叨扰多时，改日我必定跟小小上门道谢。”
周伯邑的意思是在旁敲侧击秦少庄有些事做过头了。可秦少庄却不顺着台阶下，反而顺着杆子往上爬，“伯父，姨母和几位太太出门前就给了我话，今晚得带着小小过内眷府过节。今日到底也是个团圆日子，伯父不如一同过府，倒也不至于让伯父落单。”
周伯邑闻言笑意浅浅，秦少庄这话连周家的意思都不问了，可谓是霸道至极。季夏是他女儿，刚刚还说今晚陪他过节，到了秦少庄这里倒像是他秦家人似的。
“今晚我打算……”这本就是一个家人团聚的日子，秦少庄非拉着季夏跟他过节是有些耍赖，何况她带着周伯邑去督军府这要是传出去了还不知有什么话出来。
“小小，刚刚徐师傅还说给你准备了岭南的汤圆。”秦少庄笑着拉起她的手，眼里藏着暖暖爱意，开口又像哄小孩般说道，“等会就带着伯父跟我回家，别闹，乖ʝʂɠ。”
“可爸爸他身体好不容易才见康复，这会子折腾去督军府万一有个好歹怎么办？”秦少庄说她在胡闹，可胡闹的人根本就是他。
“怎么会，Simon医生不就在这里嘛？”秦少庄问Dr.Simon，“Simon医生要是赏脸可以随我们一同回府过节。”
Dr.Simon大约没有想到这点，季夏见他顿了顿，然后回话，“刚刚Hermia还说请我吃汤圆，去督军府吃也是不错。”
周伯邑扫视一圈秦少庄和Dr.Simon，跟季夏说道，“小小，给爸换身衣服准备过督军府吧。”
秦少庄安排了两辆车到医院。周伯邑和Dr.Simon一辆，秦少庄和周季夏坐一辆。周伯邑穿的还是上次云师傅帮他修改尺寸的西装，另外披了一件黑色的大外衣。冬至的奉天下了大雪，天气降温得十分厉害，再加上昼短夜长的北方冬天，太阳已经下山了。
因为周伯邑的缘故，车子直接驶进督军府的内院。秦少庄先下车，然后为季夏开车门，两人下车后再往后面的车辆走，Dr.Simon开了车门，周伯邑驻着一支一米多长的木制外裹黑漆手杖，焊接手杖的位置和手柄都是银制雕花，配上周伯邑的黑色西装和深蓝色领带十分相宜。
季夏一时担心他身体想过去搀扶，周伯邑微笑拒绝。他的状态看上去十分不错，丝毫看不出不久前他遭遇枪击。枪手的三发子弹分别打中了他的腹部和右腿，若非抢救及时他早已归西。
适时宾客散宴都聚在了内院跟几位太太告别。见秦帅带着人回来并且是一位小姐，心下明白那位便是外面说的周家小姐了。尚晴也在其中，身边不知何人说了句，“呀，秦帅还真是给她送手套去了。”话语间已是难以置信和艳羡，尚晴再看季夏手上的桃花手套便是不自觉地扭头。不久前她跟一群女宾过秦少庄屋里打招呼，打着的便是会会周季夏的心思。不过被秦少庄三言两语打发走了，说是季夏出去了，还要给她送手套去。是啊，秦少庄说的不是假话，他的感情更是不假。
三姨太带着四姨太和五姨太在送客，见此情况还没反应过来便见六姨太匆匆赶来迎上去，“周先生大驾光临真真是有失远迎。”
人群中心里清的人才反应过来，原来眼前这位周先生便是岭南那位周先生。
秦少庄介绍说，“这位是父亲的六姨太。”六姨太然后伸手示好，“周先生你好。”
外人道六姨太出身旧式家庭，祖上是当官的读书人，六姨太在督军府里算得上是受宠的，周伯邑看着眼前这位六姨太顾盼神飞，大抵明白。
周伯邑与她握手道，“你好，六太太。”
秦少庄又指了指Simon医生说，“这是周先生的主诊医生，Dr.Simon。”Dr.Simon脱下礼帽朝她弯腰问好，六姨太朝他点点头。
一时间奉系的军官纷纷走过来打招呼，秦少庄一一介绍，最后一位是奉系外交顾问兼参谋长于贤。
“这位我认识！”周伯邑笑道，“慎志，可好些日子不见了！”慎志是于贤的字，大家心里交了底，看来这位周先生跟奉系关系也不浅。
于贤握手道，“终于见到伯邑兄了！”然后细细打量他一番，如释重负般道，“没大碍就好！”
“托赖你和督军的照顾。”周伯邑笑道。
“若说照顾，那得谢谢督军和少帅。”于贤看向季夏，眼里一番打量下来说道，“周小姐在奉天待了这么些时日如今才初见芳颜，确实是有乃父之风。”
季夏本想回他这“乃父之风”从何看出，不过秦少庄握着她的手加重力道，看于贤和秦少庄都是面上嘻嘻实际大家都能感觉一种疏离。于是到嘴边的话变成了莞尔一笑。于贤倒是不尴尬，朝周伯邑点头一笑便抽身离开。“伯邑兄，改日再叙。”周伯邑握手笑应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