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间都收拾好了,你看看需要什么,明日我派人去周公馆给你取回来。”季夏对此置若罔闻。秦少庄预想过见到她时的场景:高兴的,耍脾气的,再不济他们也会吵架。可他从未想过的她回应“哀莫大于心死”的表情。
她离开书房时的背影让秦少庄有一种被抛弃的恐惧,他握住她门把上的手,问道,“小小,你怎么了?”
她说——我想起了那位岭南算命先生的话,只有凄然一笑,推门离开。
夜半时分,奉天下了雪。季夏做了一个梦,梦里的她在一条下旋楼梯的甬道里,两旁的高耸的ʝʂɠ石墙。她疲于奔命般地往下逃,她的身后传来可怖脚步声。漆黑不见五指的甬道里,只有嗅觉是灵敏的,神经都在紧绷着,她拼命地逃走,可那血腥的味道和脚步声越来越清晰。最后,她看到了一道木门,推开门把,里面竟是血池,上面漂浮的是尸骸。
扑鼻而来的血腥味让她恶心极了。抬手想捂住嘴巴的那一瞬间,她发现自己的双手满手鲜血。然后是她的下腹疼痛难忍,低头一看,她的身后的来路满是血迹。
她是被这一幕吓醒了。秦少庄就睡在她旁边,他的手就搭在她的腹部。她惊恐地推开他的手跳下床,惊恐地大叫起来。
秦少庄惊醒打开了床头灯,看到了蜷缩在角落里的季夏。他扯下被子想裹着她,可还没靠近便被她推开,更甚之她直接背过身去。刹那间他清楚看到她的眼里只有恐惧。
周洋第一时间带着卫兵从赶至门外。“秦帅,发生什么事了?”
发生什么事了。他也很想知道,可能够告诉他原因的人如今拒他千里。“小小……”
“走!”季夏喝住他。“出去!”
算命先生怎么说来着——小姐面善,祖上积德。这位先生一身戾气,血腥满满,污了小姐的双手且还背了索命债。
这一夜,督军府无人安睡。秦少庄唤来吴妈照顾季夏,结果到了下半夜竟然发起高烧。
秦少庄让周洋开车去接Dr. Simon出诊。凌晨四点,奉天城里静悄悄的,只有车子压过积雪的声音。周洋告诉Dr. Simon,说季夏忽然发起高烧,他脑海一闪而过的是元承文。他原本怕她被人设计,却不曾想她旧病复发。
“秦帅,你知道Hermia是梦魇症吗?”
“梦魇症?”他想起多年前何威廉跟他说过小时候的事给留下很大的阴影。
“她已经很多年没有发作了,我还以为她康复了。”Dr. Simon听说元承文当时是为了救她而中枪的,季夏眼睁睁看着元承文失血而死。
Dr. Simon留到早上六点才离开,季夏好歹算是退烧了。秦少庄派人送Dr.Simon回去,Dr. Simon也答应晚饭时间再过来。他说,“Hermia的情况最好还是通知一下William,毕竟他最清楚。”
周洋把人送走后,看到秦少庄站在大厅的窗前,看着内眷府的门口。自打奉军入关,内眷府的女眷们也安置在北平了。他们动身回奉天的那天,周洋记得她们还在新府邸里打麻将。
“秦帅。”周洋昨天接到命令,他今天是要去周螽斯那里报到的。“还按原计划走吗?”
他上下翻了翻自己口袋,但却摸不出想要的东西。他蓦然回头看向周洋,周洋翕然拿出烟盒给他递上一支。
其实,他早戒烟了,就在和季夏订婚后。他当时想什么来着?
【戒了吧,然后我们要一个健康的孩子。】
秦少庄死盯着眼前的这一支香烟,怕眼里的泪水轰然留下。他忽然害怕去做选择,这选择的背后,是他的感情,家庭,他所许下的承诺以及自己的抱负。季夏从前就说过,他输不起。因为他身上所背负的没有一样是能轻易放下的,在那些大义凛然前,他们的感情却轻得尤为沉重。
“秦帅?”
秦少庄拒了烟推了回去,简短说了两字,“去吧。”
“那,南方那边……”
“到时候再说。”
到了八点,管家到书房来报——尚师长来汇报工作。
“既是汇报工作,那便到公署再汇报吧。”
管家一时还没回过神来无二又被他喝道,“还不去!”
尚晴倒是听明白了,应了回。小丫头送她离开的时候,她佯装问,“我听闻督军府夜里派车去请Simon医生,是少庄身体抱恙?”
小丫头只当她是关心秦帅健康,回她,“尚小姐放宽心,不是秦帅。是周小姐夜里发高烧,秦帅……”
“是尚师长呀。”吴妈带着小丫头从内眷府里出来,手里带着餐盒。尚晴跟前的小丫头见势便上去接过餐盒,站在一旁侯着。
尚晴跟吴妈打了招呼,顺着便问,“周小姐昨天宿在少庄这里?”
“尚师长也知道眼下不太平,就早前还在秦帅的郊区别墅发生了歹事。周小姐是我们未来的少帅夫人,秦帅自然是紧张些,便接了过来。”吴妈这话顿时让尚晴讪然,更让一旁的小丫头惶恐不安。
“吴妈说得对。那既是周小姐身体不适,我便忙完这阵子再来问候吧。”
吴妈的小丫头去送完尚晴回来后,便说要把这个不知分寸的小丫头送走。小丫头哭着求情,说自己错了。
吴妈坚定,“规矩是规矩。从大家进来的第一天就说过了,眼睛看到的,耳朵听到的,一个字都不能往外说!”吴妈拿过餐盒,“主客不分。”
吴妈是大夫人的随嫁丫头,然后掌事秦家二十余年,历经二夫人,三姨太,六姨太到今天,无非是恪守本分,循规蹈矩。吴妈看着这府里的孩子慢慢长大,看着他们慢慢不幸。她私心想帮他们,毕竟心疼,可终究耐不过“时局”二字。她知道秦少庄爱的是周小姐,也庆幸他们能走到订婚。从前二夫人经常念叨着两句诗,“东风不与周郎便,铜雀春深锁二乔”,她是衷心希望有情人终成眷属。
周螽斯探过周洋的口风,有关秦少庄让他俩重新调查元承文遇刺一案。凶手藤野清子在公署门口中枪身亡,此前还闹得沸沸腾腾,现在反而无人问津。不过有一点可以确定的,藤野清子是日本方面的间谍。秦少庄下令调查,查的到底是什么?
“难道,有人跟窜出去了?”次长办公室里,周螽斯直接说出他的推测。
周洋不置可否,只说,“阿清不是日本人。她的名字叫林清。”
“你们调查过?”
“调查学运事件时,查过。”
周洋把整理过的案件内容交给他。上面确实真实记载着林清的详细情况。她是同善医院的护士,学运事件后,她就成了元承文的看护。而这个调动却是军方下达的。
周螽斯把资料从头到尾翻了一次,写的都是林清的信息,对于学运事件的关联只提到军方下令调遣林清看护元承文。
“就这样?”周螽斯显然不相信这是他调查的全部。
周洋皱了皱眉,“有关林清一案便是这些。”
他说林清一案,换句话说,学运事件他们——他,秦少庄,是调查并有结果的。如此一来,周螽斯便更怀疑秦少庄的目的。
“看来秦帅在岭南也没闲着。”
周洋盯着他的眼睛瞧了还一会,打趣说了一句,“嘿,这不是发生在秦家地盘上的事嘛!”
第125章 此生一诺许,白头到人间(22)
1924年的奉天冬至是个明媚的日子。雪霁天晴,家家炊烟应节。北平节前就来信,说是要秦少庄和周季夏一同入关过节。秦少庄考虑到季夏的情况便借口留守奉天,推了入关,并取消了往年督军府过节的惯例,一切从简。
季夏坐在她房间的飘窗上,想起去年她和秦少庄在岭南过的冬至,那是和周家人过的。现在,只有他们两个人。
Dr. Simon今天早上过来问诊,主要还是一下梦魇症的一些情况。她回得也是敷衍,“吃了药,好些了。”
“今天过冬,你不下厨吗?”
“不了,毕竟也不想留你吃饭。”
Dr. Simon笑她,说她越来越会说笑话。这些年,Dr. Simon变了许多。岁月留下他的痕迹,当年偷运西药事件更是让他经历了巨变。他投靠秦家是不变的事实,这个时局让他失去心爱的人也是事实。他从来没有跟人说起过去,也没有人问他失去Amy后的日子如何。直到今天,她问他,“这么多年过去了,你还爱她吗?”
Dr. Simon停下了手中收拾听诊的动作,沉默许久回她,“她是谁?”
郑姐上来告诉她,半小时后就可以下楼吃晚饭。自从她在这里住下后,郑姐算是了解了秦少庄。季夏睡不着时就会到院子里闲坐,郑姐这时候就会跟着她,跟她说话。后来有一天,她跟季夏说,“没想到秦琏那小子真的是爱你。”郑姐告诉她,这些天只要是有关她的事都亲力亲为,小到吃药,大到一些酒宴,秦少庄是把能做的都做了。
“我从不否认他爱我。”
“那你怎么不开心呢?”
“因为他是我唯一的不幸。”
这话是说给秦少庄听的,他当时就站在郑姐的身后。秦少庄听完后默默离开,后来搬离了她的房间,然后他们开始了各自的沉默。郑姐好几次好言相劝,季夏只当听听就算。
秦少庄和她相互避着,今天过节,他倒是不想回避了。“叶欢ʝʂɠ回来了吗?”
“叶欢已经回来了。”
晚餐做的是岭南的汤圆,还是平镇风味的。季夏让管家通知徐师傅到她那里领赏钱,管家却告诉她,“回小姐,这是秦帅做的。”
餐桌上的郑姐和叶欢尴尬地低下头,默默地吃着碗里的汤圆。细细尝来,似乎没了刚刚的美味。季夏迟疑了一会儿对管家说,“哦,那你待会代秦帅领赏钱吧。”这话倒是逗得周洋更是不敢说话,他同情管家,也更同情被漠视的秦少庄。
秦少庄对管家说,“管家,待会少奶奶给你多少赏钱就领着,回头给屋里的人发下去,多少也是少奶奶和我的心意。”
如果问起周季夏从秦少庄哪里讨过什么便宜,那只能看秦少庄的心情。若要问起秦少庄从周季夏哪里讨过什么便宜,那便看秦少庄的功力。秦少庄的话已经搁下了,那怕周季夏这个“少奶奶”身份不是名正言顺的,从现在开始,督军府上下便只称她为少奶奶。
季夏不接他的话,放下手中的匙子问叶欢,“下午让你发的电报,你发出去了吗?”
“去了一趟电报局,已经处理好了。”
季夏回了声好便上楼了。秦少庄看她碗里剩的多,她也就吃了那么两口,他抓住她的手,心疼问道,“要不让人送上去给你?”
季夏抽回她的手,淡漠说了一句“没胃口。”
“你到底是要跟我闹哪样?!”秦少庄的情绪也到点了。他说服自己,季夏只是不舒服才会对他说出那些话,可他百般讨好,她却不屑一顾。“什么叫做我是你唯一的不幸?”
这场争吵对于旁人而言来得有些突然,对于季夏和少庄而言不过是长久的铺垫。
“管家,少帅也没胃口了,你带着人把东西收回厨房吧。”
餐桌上的人动作迅速地端着盘子鱼贯而走,整个一层只剩下他们俩。偌大的小洋楼顿时鸦雀无声,季夏正过身子看着他的眼睛说,“我没闹,我只是想告诉你,我不想……”
——不想跟你在一起了。这七个字如鲠在噎,她提不上一口气把这话说出来。顿久了,这痛楚便把眼泪招来。
她越是未语泪先流,秦少庄越是窝火。他从关内赶回来是为了她。奉天传来她遇刺消息的时候,他有那么一瞬间是慌乱的。两次绑架案,元家寿宴暗杀,奉天枪击和火车站狙击,这些年发生在她身边的危险让他时刻提心吊胆。可她呢?她为了元承文罔顾他的安排和保护偷入奉天。
“你不想?你只想过你自己,你有考虑过我吗?”
“你说这话不心虚吗?”周季夏不禁一笑,“我只想我自己?是我带着阿喻从平镇到奉天的时候?是我从上海偷走想到你身边的时候?还是说我用周家股份换你平安回国的时候?”她不是要算账,她只是忽然间觉得……委屈。“秦少庄,我只想我自己,那你还能算计我吗?”
秦少庄矮下去的怒火被她“算计”二字重燃,“我什么时候算计你?”
“那你说说,你放在北平仓库的军火有没有当年你从法国借运遗骸偷运回来的?”
当初运骸一事她不知好歹抢下来,她还以为秦少庄怕她辛苦替她谋划,现在看来不过是她替别人做嫁衣。她告诉过秦少庄运骸的重要性,可他到头来却把军火存在骸骨的棺木里!
“秦少庄,是谁只想着自己?”她抱着瑟瑟发抖的自己,“我整宿整宿地睡不着是因为我梦里总是出现一个血腥满满的自己,站在血池旁边看着骸骨漂浮着!是因为你们把北平仓库变成你们屠杀战俘的刑场!”
那年秋天在北平,她曾借着他的温暖安抚过自己。后来是元承文。如今,她不曾知道还有谁能安抚她。
“秦少庄,我的爱,你质疑,那我的恨,你又知道吗?”
就像从来没有人问起Simon医生关于Amy的事一样,也从来没有人关心过借骸运军火一事。不曾与人说的,都是迫不得已的秘密。
“昨天,傅福晋到督军府求情来了。她还像以前那么有趣,找的是你,却挑的是你不在家的时候。”季夏擦干眼泪,看着瘫坐在餐椅上的男人,“她跪下来了,求我救孟婉君。”那个曾经不可一世的傅福晋跪在她面前,只为求她救孟婉君。傅福晋来找周季夏也是不得已而为之了,但凭她有一丝希望,她也不会放下身段来求周季夏这个“不讲规矩”的丫头。因为她势必要救孟婉君的,因为如今的傅府只能靠孟婉君撑起来了。
“孟婉君是是谁的人,她背后的人清楚。我把傅福晋的把戏给你传达了,若是觉得为难便等上些日子吧——我给傅六爷发电报了。”
第126章 此生一诺许,白头到到人间(23)
冬至后一周,尚晴派了请帖到督军府邀季夏到尚府一聚。季夏听说是尚晴的请帖便直接让管家拒了。
“少奶奶,尚师长到底是自己人,这么做怕是会平白生嫌隙。”
“管家怕是记错了,全奉天都知道我与尚小姐嫌隙早生。”
然则尚晴似乎打定注意要见她一面,翌日后她竟亲自上门。周季夏没有打算见她,可她在大厅等了两小时,季夏下楼时不可避免地见了她。
“周小姐,细数过往,咱们之间总是我等你。”她见季夏当时手里拿着汤婆子,猜她是要下楼换热水。“这么些年了,周小姐有些习惯还是改不了。”
“尚小姐说得对,不过这么些年够难为你的了。”尚晴今天还是着军装过来,从她接替她父亲的职务那天起,季夏便只见她着军装的样子。“尚小姐如今是一师之长,我一闲人何至于让你等?”
“为了孟婉君的事情,我觉得等上一会儿也是值得的。”
周季夏极不愿见尚晴是因为元承文的事,也因为他背后那条无辜的五岁小孩的生命。孟婉君的间谍身份曝光后,各大报社对对她起了个底,议论纷纷,总得来说孟婉君算是交代在尚晴手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