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洋带着她风风火火地往树林的更深处走,还无来由地说了一句,“督军以为小姐遇难了。”
犹记得那日在北平,于贤邀约周季夏想拿下她手上的北平仓库,他说“机不可失”。北平仓库的事败露后,失先机的是于贤。后来日本人盯上了她,也是种种因果掺杂下想要将她除之而后快。尤其在她追查活体实验和寄出举报信后,是秦少庄严丝密封地保护着她,才没有让暗杀她的人有机可乘。
周洋告诉她,周螽斯派去调查活体实验的人确实是落在了日本人手里,本来秦少庄根据尚晴提供的线索已经暗地里调查这事,但因为周螽斯的人被发现,惊了日本人导致调查中断。日本人意识到这事可能跟顺昌隆有关便把主意打到周季夏身上,所以秦少庄和尚晴只得在章盼兮的宴会上来一出李代桃僵,把尚晴摆在明面上又把她放在军事监狱,实际是把她保护起来。
“督军全城搜捕周螽斯也是为了不让他落在日本人手里,所以知道他在周公馆也只是以保护你的名义派人驻守。直到四天前收到消息,说日本人要在这里进行一次实验,而于贤则从监狱里提走了一批犯人。”
时间和计谋安排的天衣无缝。尚晴带着她的人把于贤留在军队里的人抓了起来等候发落,而秦少庄和周螽斯则在东郊埋伏,等他们交手时一举拿下。唯一的意外,是林队长落在日本人手里了。
日本人押着林队长去东郊交与于贤。而于贤和日本人的盘算本是把周季夏押到东郊看管起来当筹码,不料周季夏竟然被另一拨人给救走,更没想到秦少庄在今晚就发兵。他们原本还想连夜审讯林队长问出周季夏的下落。
“于贤诓骗督军你在他们手上,还当着众人的面枪决了林队长。”
周季夏停了下来,难以置信地看着周洋。几个小时前,林队长还拼死保护她。她跟叶欢走时,林队长还掩护他们。她当时还感到奇怪,为什么林队长没有追上来还掩护他们。大约,他早已料到了。
“于贤乘机开枪,督军没有避过去,左肩中了枪伤。”
所幸布局稳妥,捣毁了日本人的实验据点,把人救了出来。城田和于贤的人死的死,抓的抓,但他们俩还是逃了。
她站在小山坡上见到秦少庄时,天边刚好露白。山坡下的秦少庄,负伤的左手满是血迹,周螽斯给在他做简单的包扎。旁边盖着一张白布,躺着的是林队长。至于其他人,他们把困于山洞里的人一一安置出来。她盯着林队长的白布看了许久,觉得自己不应该出现在这里,却又庆幸自己来了。
秦少庄看向山坡上时,定眼了许久。季夏看着他的眼神从死寂如古井到明亮如星。周螽斯包扎时还讶异于手上的水滴从何而来,抬头竟是秦少庄的眼泪。顺着他的目光看去,也终于惊喜地发现了周季夏。可随即而来便是惊吓——她忽然朝他们开了一枪。
“督军小心!”周洋大喊一声。
秦少庄的身后,一个形容枯槁的凶徒正拿着一管针筒走向他。一直紧握着枪的她,直接朝他们身后的位置开了一枪。
可她本就不懂用枪,就更谈不上枪法两字。她这一枪,不过是为威慑那凶徒让周洋他们有时间开枪制服和让山坡下的人回过神来。
只是这一枪啊,真是应了“造化”两字——堪堪打中了秦少庄的右肩。秦少庄倒下那一刻,山坡下的人把周螽斯和秦少庄围起来保护,愕然发现山坡上石化般举着枪的周季夏,就连周洋都惊恐地看向她。
这一幕像一个升格的电影镜头,又像一个静止的画面。更荒唐的是,秦少庄倒下时,他的双眸露着笑意,映着周季夏。
“我把命给你吧。”周季夏想起他曾说过这话。
第140章 此生一诺许,白头到人间(37)
【爱囡小小:
展信佳。
别来良久,甚以为怀。为父作此书信已是勉力而为。余念幼女极甚,恐大限将至已。云卿已多番遣信与囡囡,犹未见归,是属难事?
为父常有顾虑,见弃于你。为父母者,必有远虑近忧,然为父唯愿爱囡能常念父女情分。病卧床榻多有回顾,想起囡囡的降生境况。囡囡出生于夏末,你母亲作动时已是午夜,至你产下已是翌日傍晚。为父在门外心急如焚,全然枉顾天边的霞彩。你母亲的生产十分凶险,一则她体弱,二来你早产。你的祖父一向不信神佛却也为你的降生去祈福。稳婆兴彩地把你抱出时,是我们一家最开心幸福的——囡囡,感谢你选择了我们家,选择了我们这一对父母。
你的祖父十分怜惜你,亲取闺名季夏,乳名小小。我们为你取名季夏,不单是因为你出生于季夏的最后一天,《礼记·月令》云:季夏之月,温风始至,蟋蟀居壁,鹰乃学习,腐草为萤。我们希望你是搏击长空的鹰,或是能在夜空与光起舞的萤火虫。勇气和抚慰,是这个时代所匮乏的。所幸,你被养育得很好,也不负我们所望。
只是,这功劳不是为父的,也不你母亲的。我不得已在你婴啼时远走他乡以至你幼失双亲,是你小姨和姨父把你教育好的。我们远隔千里,只能郑重拜托你姨父小姨好好管教,我也只能在物质财物上对你亏补。每每忆想起在奉天时你喊我那一声父亲,为父,既亏欠又欣慰。
后来,我们虽是聚少离多,可父女亲情不似从前疏远。囡囡,我甚爱怜你,恐你不知其深浅,只好多多说与你听,做与你看。倘若为父到了碧落黄泉,你念起考妣时都是圆满不是遗憾或怨恨。便是有这么一日,你也不必过多伤怀。人固一死,余穷达兼顾,足以。
囡囡,叨叨絮絮这么些是想告诉你,无论如何你都是我的女儿。旁的,都是别的,为父只有你……】
周季夏收到这封信时,周伯邑已殁。追悼会上,各届的人都出席了。何齐修携众家眷吊唁,木颜堂代表政府悼念周伯邑,于会上细数他的功绩。周季夏的干妈,Charles夫人和她的夫婿从香港赶来,李太太也从上海去了平镇。除开这些,还有好些文艺界的人物。
即便是这样,这世上唯一一个与他有着血缘至亲关系,他生前最爱惜挂念的女儿,缺席了。
秦少庄中枪后,周洋就近把秦少庄安顿在郊区别墅进行救治,再下令从城中调配人手把郊区别墅围护起来,封锁消息不得外露。此外还宣布城中进入戒严状态,整个奉天,人心惶惶。
然而第二天,尚晴带着人到周公馆把周季夏抓了起来。周洋荷枪连夜带Dr.Simon,秦少庄又未按计划与她汇合,她自然是知道大事不妙。然则按她说的,这是秦镐以周季夏刺杀秦少庄的罪名把她囚起来。周洋还欲替她辩解也被尚晴拦下,“周副官,这是大元帅下的令,督军若是醒得过来一切好说,若是醒不过来……”尚晴掏出她的枪架在周季夏的下颚,狠恨地说,“我要她的命!”
季夏开的那一枪在右肩,是贯穿伤。可秦少庄左肩的枪伤十分凶险,子弹在他的体内压住他的动脉并且离心脏很近,Dr.Simon当时也没有把握。也很明确,于贤当时是想要他的命。周季夏被带走时,手术还在进行中。她,心心念念的也惟有他的性命而已。
秦镐和尚晴其实并不在乎周季夏的那一枪是不是想要秦少庄的命,他们不过是需要一个名头来解除她和秦少庄的婚约。周季夏被关押在东郊监狱的第三天,尚晴带了这封信给她,还告诉她,周伯邑已经病逝。
又过了两天,秦少庄来了。他当时坐在轮椅上,手上还挂着点滴,身上只披了一件军装外套。他的脸色苍白如纸,额头上冒着密密的汗珠。Dr.Simon无奈地看着他,又看着牢房里同样憔悴得如同枯槁的周季夏,岂是心酸和心疼能形容。
他们是来劫狱的。狱警惶恐万分地被周洋的枪押了过来开锁,秦少庄痛的连话都无法说清,咬着唇硬撑着。费尽全力也只能虚弱地说出一个字,“快!”
周季夏的痛苦都在她的眼睛里ʝʂɠ,了无生意,绝望无底。他悚然至极,深怕下一刻她就会崩溃。阴森的牢房里只有高窗透入一点点光,黑暗吞噬了她。周洋把瘫坐在角落的周季夏抱了出来,她的手上紧紧拽着信件,上面还印着血迹——周季夏的指甲嵌在肉里了,信件被血渗透。
牢房外的强光让周季夏产生晕眩感,昏天倒地之间,她看到秦少庄,也听见他喊的一声,“小小!”声音喑哑,实在难听。手一松,信件就落在了风里掉在秦少庄手上。
【章盼兮日前上了拜帖,为父已知悉运骸藏械,小产,北平仓库这些个事……若是真心错付,便是情深缘浅……】
秦少庄在手术72个小时后醒了过来,恢复意识后得知的第一件事情是周季夏被收押在东郊监狱而罪名是刺杀他。这本已是件荒唐的事了,而更荒唐的报纸还把这事刊登成头版,所有人开始议论起他们的婚事。他不顾Dr.Simon的医嘱,也不顾周洋的劝告,勉强撑着身体去救她。未见她时,是担忧,是不安,是愤怒。见到她时,他徒留悔恨与愧疚。对上她那双幽深如古井般的双眸,他更是明确了一点——这辈子,周季夏都不会原谅他了。
日逐西山,周洋终于打发完那些借着探病来兴师问罪的将领们。秦少庄的小洋楼被烧后,他们涌至郊区别墅,个中是否有异心之人还尚未可知。
送走了那些个将领,管家又在等着他。周洋只好从进退两难的管家手里接过晚餐和药,上二楼给秦少庄送去。从东郊监狱回来后,秦少庄便一直守在周季夏的身边,Dr.Simon 包扎完她手上的伤,说,周季夏的身体没有大碍,只是精神状态有点不稳定。她一直昏迷着,Dr.Simon连药都没有开给她,只说,“她只是太累了。”
周洋稍稍打开门缝,他看到秦少庄坐在轮椅上守在周季夏的床边,落日余晖从窗外洒了进来,落在她的被褥上。秦少庄向前探着身子拉起她的手,周洋见秦少庄的嘴在张合,至于说了什么他是不清楚的。只是,这么静谧的房间,他的抽泣声显得尤为清晰。
他见证了秦少庄和周季夏这一路的感情。秦少庄给周季夏写的第一封信是他寄的,他以为果断如秦少庄,在感情上会是无往不利。却不成想,秦少庄竟然会在信上问她,【至我而言,重要的是我是你的谁。】后来的曲曲折折,不过都源于这一问——周季夏问他,又或者秦少庄问她。如果有一天这两个人都不再问彼此这个问题了,那么这将会是喜剧,还是悲剧?
秦少庄吃完晚餐和药后,只问了一句,“岭南那边怎么样?”
周洋顿了顿才反应过来,“前几天,四小姐的电话打到了公署。留言说,周老爷两日后出殡。问......”周季夏眼角的泪让他不好再说下去。她佯装翻身,背对他们,抽回了自己的手。
秦少庄看过周伯邑写给她的遗书,他也从林队长的人那里得知周季夏本来是想趁乱逃出督军府回岭南的。至于为什么她最后出现在东郊,他不想再去猜测,而想听她亲口说一句。只是现在不是时机。“周洋,到书房去。”留给她一些空间吧。
东郊别墅现如今住下了秦少庄和周季夏,四姨太和五姨太按理是要回避的。吴妈今日早晨便派车把两位太太接回督军府。内眷府辛免于难,只是损失了些家具,登记好再从库房里挑出些换上便可。只是秦少庄住的小洋楼已经烧了大半,只能再修建了。这么一来,管家便只好请示秦少庄该如何安置。
秦少庄说暂且搁置此事。目前的情况来看,东郊别墅比较适合他和周季夏修养。周洋把这几日收集到的情况和将领们近日的行动都汇报给秦少庄,以目前奉天城的情况来看,于贤逃走,从前与他交好的部下如今都在尚家严密监控中,城中戒严的军队也是出自尚家的。日本方面,城田已经回了军部,而日本方面对于他们在当晚在东郊的行动也没有解释。
“发一份声明,把于贤勾结日本人以及他们的活体试验公之于众。”
“督军,如此一来,我们便是与日本人撕破脸面了。此事,要不请示一下大元帅?”
“发!还要把他们火烧督军府的事报出去!”
如今这局面,秦镐父子怕是要闹上一场了。秦镐与于贤到底一场主顾,况且此事牵连甚广,秦镐是想暗查于贤的事。况且秦镐与日本人斡旋多年,双方各有依赖,个中关系更是错中复杂,秦少庄把日本人的龌龊事搬到台面上来,这关系必然破裂。秦少庄,到底不是秦镐。
与声明一起发布的,还有秦少庄的亲笔写悼词。他在文中写了这么一段,【辛亥以来,追寻民主自由之革命者众多。先生此生惟念八字——民智,民富,民强,国强。开民之智,致民之富,以民之强,筑强之国。先生资助民主,所捐者甚,开办学校,育人开智,创办实业,自强自立。穷与达固不渝兮,夫唯服道以守义。今日先生扶仗西行,惟谨遵遗志。】
秦少庄的悼文写得很是感人,但他的悼文标题写的是——祭泰山文。奉天的百姓多有受恩于周家,闻悉周伯邑病逝后,有许多民众在周公馆前自发举办了悼念活动。
尚晴感叹一声,秦少庄果然是操纵高手,如此一来,百姓对周季夏的质疑就被丧父之情所掩盖。周伯邑的事迹一再宣传,他们对周伯邑的感激之情便投射在周季夏身上,要把秦少庄和周季夏取消婚约那就更加难了。
然而,上天似乎站在了尚晴的身后。周伯邑下葬后,周云卿以周家大家长的身份刊报声明断绝周季夏与周家的关系,并且请律师公证了周季夏此前立下股份转让书和她写下的遗嘱。她名下所有的顺昌隆股份均按照转让书和遗嘱由周云卿和他妻子,儿子分配。
忽而间,周季夏成了一无所有的孤女。
第141章 此生一诺许,白头到人间(38)
秋雨细细绵绵的润了整个早晨,东郊别墅的花园里,玫瑰含着蕾迎着雨水的洗礼。季夏披着披肩坐在花园的温室玻璃房里,雨水淅沥沥地打在玻璃上,周遭除了她再也没有旁人,她抬头望向玻璃屋顶,一时间便是置若天地间。
已是周伯邑下葬后一个月,东郊别墅的白菊和茉莉换了好几批。季夏取下自己鬓边微微发黄的茉莉,从眼前的花瓶中掐了一朵新采的换上。被周家断绝关系的她,还是为周伯邑守丧。
天欲晴时,一辆金色的Bentley停驶在别墅门外。不一会儿,车子开了进来。季夏出玻璃房时刚好与下车的人打了照面——何威廉来了。他身着一身黑色西装,口袋也别着一朵茉莉。他,是承了长辈们的惯例了。
“小小……”这一声轻唤带着深深的心疼。原该贴身的白色旗袍如今像是罩在她身上一般,新采的茉莉束沾着雨珠,她抱在身前,更显可怜。
周季夏定眼看了他许久,内心千番翻涌,见到迎上前来的周洋,末了只说了一句,“来了。”转身回了屋。
秦少庄守在楼梯口,他穿着一身素寡的黑色长衫,见季夏上楼,接过她手上的茉莉束。不为意间,他的手碰到了她的手臂,季夏则是厌恶地弹开,惨白的茉莉束跌落在地板上,水滴打湿了他们的衣摆。回首时又见身后的何威廉,周季夏更是尴尬地提着裙摆绕过秦少庄上了楼。
从无爱意便无恨,无恨无爱便无伤。
周家的声明指摘,周季夏违背祖宗家训,行不仁义之事,擅专乖癖,不尊长兄。话已至此,章盼兮便是已经将她骸骨运械一事给唱扬开了。尔后,秦镐藉此宣布了退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