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洋拦下何威廉请去了书房,一时避开这尴尬的场面,二是拦下他找周季夏的念头。周洋犹记退婚声明登报那一晚,秦少庄厉声质问周季夏,“为了退婚,不惜与周家断绝关系,背负骂名?!外面枪林弹雨,刀光剑影,离了我,你能怎么活?!”
当时,秦镐下令要周季夏搬回周公馆,派来的人都已经在别墅等着了,结果秦少庄硬是把人赶出去,还把来接人的车的四个轮胎开枪射穿,让他从郊区走回去。
秦少庄和周季夏的婚事纷纷扰扰,此刻落了一个退婚收场。看热闹的多,唏嘘的也不少,盼着下一个的更是兴起中。何威廉在这个节骨眼赴奉,旁人看来怕不是又是一场大戏?
秦少庄把茉莉花插到书房窗边的花瓶上,再径直坐回书桌前。何威廉再看他,只当刚才那一幕不曾发生。
昨天,他的人从火车站打来电话ʝʂɠ,检查时发现了一名叫何威廉的乘客,打南边过来,此行目的说是探亲,请示秦少庄需不需要遣回。
秦少庄掂量过后放行。有趣的是,何威廉明知周季夏在东郊,他还是落榻周公馆,今早再过来。
何威廉此次赴奉是来当说客的——说服秦少庄成为伐北的一份子。半个月前,南方的伐北战争过了皖界,为长久计,已安营扎寨,作下一步战略部署。
“原来,你也是利用了小小。”秦少庄轻笑一声。倒是该替她难过还是替自己庆幸?
“我不似督军,对小小也从来不曾利用。”反讽与他,甚为不屑。“如今我何家已经退出政坛,若说是利用小小贪图私利,这是断然没有的。此事,于百姓有利,于国家有利。况且,我确是来探亲。若是她愿意,我护她回岭南。”
“我不愿意!护?岭南的人怎么说她,需要我跟你说一遍?不说远的,就是踏出了东郊,日本人和于贤以及他的旧部,哪一个会放过她?”
“督军如今才来顾虑这些,早初行事的时候倒是想过她的安危?!”想起当初周季夏在巴黎为他不惜与周云卿剑拔弩张可他到头来不过是一番利用。
“她在奉天不过是明刀暗箭,我能护着,她若回来岭南便是人言可畏。退婚声明出来后,多的是你俩的旧事重提……”
“原是督军也还知道你与小小已经退婚!”他又接着说道,“你若是要跟我揣着明白装糊涂,那我就跟你好好说清楚。奉天下令追捕于贤,于贤就跑到皖北。伐北军打到皖界后,他的靠山倒了就往你们家对头的晋军地界走。至于他的旧部,你们早已关押在军事监狱。而日本方面,这才是你如今最大的困境。你如今与日本人撕破了脸皮,他们要求奉天在年底前还清贷款,一百万两白银,也不是一笔小数。你说你护她,你自己四面楚歌了!”
秦少庄本就知道何威廉动了心思要带她回岭南,放他入奉天也确实希望季夏看到他时能宽慰些。但秦少庄觉得自己是搬石头砸自己的脚。
“此次入奉你还真是身负重任。”他轻笑一声,“既要说服我背弃我父亲,助你们伐北,又要想方设法带小小走。”
“你该清楚,被你们军阀四分五裂的国家只会沉疴宿疾。”秦少庄是个新式的人而且还在李先生身边待了那么长时间,至于岭南的陆军学校,那也是有他的心血的。他们对秦少庄是寄予了厚望。“我来不过是转达南方的意思,但带小小走,这是我的决定。”
清风略过窗帘,捎带地茉莉抖落了清晨的雨珠。书房里的两个男人各怀所思看向矮小白细的茉莉,萦绕一室的花香让他们沉寂下来。
何威廉离开东郊别墅的时候正值Dr.Simon来看诊。周洋本已把他送到门口又折道上楼一探,周季夏竟也愿意见他。
她靠着床挂着点滴,桌上放着用过的阿司匹林瓶子。Dr.Simon又从药箱里拿出几粒药片给她,和水服下。眼前的这一幕对他的冲击不小,尤其是Dr.Simon给她的药片。从前他陪司徒瑛做生产检查时,他们的家庭医生有开过药方。
“你这表情,倒省了让我说明了。”她的声音小小的,缓缓的,是虚弱。何威廉的探究的眼神寻向Dr.Simon,他也点下了头。“你知道就可以了。若是你来是要带我走,你也看到我这境况了。眼下,我走不了。”
“他们竟如此过分!”何威廉顿时红了眼。想他秦少庄从前手段如何了得,誓言何其真挚,此刻不若是一番笑话!“莽夫粗鄙的人家!”
“我没告诉他们。”她轻轻地交代了这么一句。“他们若是知道了,之前就退不了婚了。”
“你竟也这么糊涂!”
糊涂吗?于她而言,这是失而复得也是这世上仅有的一个血脉相连的亲人了。她想要走,但权衡一切后她最后还是想保下他。“再过一个月,Dr.Simon说这些东西就可以撤了。到时候,我会去香港。”
秦少庄以为,Dr.Simon从投奔秦家开始便是他的人。可于Dr.Simon而言,秦家从来不过是威胁的一方。周家于他有知遇之恩,终了,他还是护下了周季夏。只是他不知道,中国有句俗语,纸包不住火。
何威廉到奉天没几日,奉天的小报就开始在写他和周季夏的旧情。这中间还把她从前与傅樾桐的婚约还有元承文的交情都牵扯出来,更甚之还隐晦地暗示她背着秦少庄与周螽斯之间有私情。一时间,奉天的街头巷尾开始指骂周季夏水性杨花。
农历八月廿十八的这一天,东郊别墅的帮佣带了一份小报进来,不偏不倚地落在周季夏素日待的花房。周季夏原以为名声自毁倒不会多在乎外界的纷论,然不成想他们竟然把元承文和傅樾桐也泼得一身脏。
一时间气得提不起一口气上来,小腹坠痛。此一刻,更多的是慌乱。这种感觉,周季夏并不是陌生。她抄起手边的花瓶往地下砸去,闻声赶来的卫兵不曾见这画面,把花房围了起来后便又赶紧去请秦少庄和周副官过来。
秦少庄青着脸跑了过来半抱起她,只见她双手掩着腹部却又不见血迹,“小小,你是哪里受伤了?”她的小嘴抽动了半天却说不出话来。“周洋,Dr.Simon!”
东郊别墅仿若一座冰窖,每个人噤若寒蝉。Dr.Simon出来时,他的衬衫都已经浸透了汗水。秦少庄阴着脸把他带到书房,大门关上,倚门的青花花瓶就被他一枪射碎。“这本该是你的下场!”
“作为医生,我有保护患者隐私的义务。”Dr.Simon不为所动,整襟站在一边。
“可我也是孩子的父亲!”
Dr.Simon嗤笑一声,“为父先为夫,督军见我今日这境况,你的立场不见得有多稳。”
秦少庄紧攥着拳头,Dr.Simon说的是事实。他说,在秦镐宣布退婚前她就知道自己有身孕了,但她选择瞒了下来是铁了心不让他们任何一个人知道。“如果不是这个孩子,她父亲的离世足以摧毁她。”Dr.Simon说的是定论。“孩子是暂时保了下来,但是,母体的情绪很重要。”
周季夏要瞒,秦少庄便不能让这事声张开。周洋查了带小报进来的人,也不是旁的人。周洋说,“交底了,是尚府的。”
“还真是长起手了!拉远些,毙了!”
周洋干净利落,办完事还给尚府送了回去。尚府的管家见揭了底,脸色青一阵白一阵的。请了尚晴到大门口来处置,周洋也放了一句话,“尚师长,凡事还得讲究有礼有度。过了,便是过错。”
“这是督军的话?”尚晴挑了挑眉。“那劳你回去跟他说一声,下个月初十,我就是他秦少庄的未婚妻。”
第142章 此生一诺许,白头到人间(39)
自从知道周季夏有孕后,秦少庄便把公事都安排在公署处理。后开他的外府修葺后,偶尔间也会在督军府里办公。奉天城里的百姓说,秦少庄收心了,搬回城里,就准备下个月和尚晴订婚。六姨太也从关内回来筹备订婚宴,听说,年底他们就要结婚了。周季夏彻底被冷落了,关在了东郊别墅。
事实如何,当事人从来没有人回应过。但守在东郊别墅的警卫们都清楚,每天凌晨静悄悄到别墅的人是谁,又是谁天还没亮就离开了。他们都清楚,秦少庄放在心尖上的人是谁,也知道东郊别墅近乎军事的严密保护是因何故。
重阳节这一天,何威廉陪周季夏支了一个简单的祭祀桌,遥向岭南方向拜祭周家各先人。忙了一天后,周季夏留了何威廉吃晚饭,赶巧的,秦少庄回来。
他进门时捧着一束百合花,香味浓郁,引得周季夏从饭桌上跑到厨房去吐。何威廉急忙忙地跟上,替她挽起脸庞的碎发,又细心稳妥的在旁递手帕。秦少庄把百合花扔给了周洋跟上,在厨房门口看到这一幕又是一番心酸。他迈出脚也想上去顺着季夏的背,只是眼前的一幕似乎容不下,而身上的百合香气又觉得自己十分可恶。他只好吩咐周洋把花处理掉,转身上楼洗澡换上便服。
再下楼时,饭菜已经撤走了。至于周季夏和何威廉,他们在客厅里玩起钢琴四手联弹。她是笑了,可秦少庄有点心酸得想哭。季夏从来没有给他弹过钢琴,也不曾与他四手联弹。何威廉与她的过往,是他们年少时最美的时光,即便分开多年,他们心里依旧有彼此最一个位置。秦少庄是吃味,可他现如今连光明正大吃味的权力ʝʂɠ也没有了。他,还不如何威廉。
直至晚上九点,东郊别墅的钢琴声才停了下来。秦少庄透过书房的窗,看着周季夏把何威廉送走,两人也是有说有笑的。他也知道自从他搬回城里,何威廉每天都来陪着周季夏,周季夏的新警卫长说,周小姐近来都挺舒心的,笑容也见多了。
许是秦少庄的可怜让人看不下去,周洋遣了一个帮佣来请示周季夏,“小姐,督军还没有用膳,周副官来问要不要给你也准备夜宵?”
季夏回她,“不用了,我晚饭吃得很好。这里是东郊别墅,秦督军的地方,就是他想单独开灶也不用来过问我。说到底,他是主人,可我连客人都未必称得上。”
周季夏,是真的不在乎他了。
奉天入秋凉,季夏从前怕冷,现在身子怕热,每每到了半夜便会踢被子。而秦少庄每晚从城里到东郊别墅不过是为了夜里能给她盖一下被子,暗地里关心她和孩子。
她房里的窗户从不见开,窗帘也是关得严实。凌晨时分,他会把窗户开开,换换气。秦少庄这时候只站在窗户边,依着窗看着床上熟睡的人。于呼吸起伏间,找到是属于他的岁月静好。
半小时后,他把窗户关上,然后匐在床边,手掌覆季夏微微隆起的小腹上,一遍遍跟肚子里的孩子聊他今天发生的事。可他说的最多一句话就是:
“孩子,你要乖一些,父亲已经让妈妈很伤心了,你一定要乖一点,让妈妈不要那么辛苦。”
“孩子,父亲和母亲都是很爱你的。”
季夏偶尔从睡梦中醒来看到秦少庄睡在床边,她必是把电话打到周洋那里去,让他“扶”秦少庄回去安歇。
今晚她醒得早,还不到凌晨便有些动静。醒来时她见窗户打开,秦少庄依在窗户前。见她醒来,他把窗户关上,再走到床前亮起灯。“怎么啦?那不舒服?”
“小腿……抽筋……”季夏疼得咬着牙,小腿痛得一抽一抽的,蜷了起来,动弹不得。
“我给你揉揉吧。”
窗户虽然关了起来,窗帘却开着。月朗星明,夜光努力爬进来这个久不光临的房间,静谧而又祥和。
其实季夏是想打电话的,让周洋把他带回去。只是小腿抽搐得让她无法动弹,而且今天她长久地站着,不仅仅是小腿累。秦少庄的按得很有门路,不多一会她的小腿的抽搐缓解了,接着是缓解痛感,还不等她反应过来,新一轮的困意便又袭来,秦少庄见她难得乖巧,甚是开心。
季夏微鼾时呢喃了一句,“少庄……”
“嗯?”他低吟一声。
“走的时候把门带上……”
她是早已往前走,而他却还奢望她在等。窗外的月光明晃晃的,他想起以前季夏哼的一段童谣,【婆娑娑,点田螺,点几多,点三箩……】他沿她的调,哼出这小曲,几个来回后,曲调断断续续,抽抽泣泣。“小小,别抛弃我……”
重阳节翌日,新来的帮佣张姨就告诉周季夏,秦少庄出门前下了命令,东郊别墅今天不待客,让她好好休息。
“他有交代什么原因吗?”
“今早,督军有问起孕妇小腿抽筋的原因。我一个乡下婆子就胡说了一句,可能是走动多了,累的吧。”张姨越说越小声,看季夏的眼神也是越来越低。
“不打紧,张姨。我昨天也确实是累了些。”季夏吃完早饭就回房间去了。
帮佣张姨是周洋从外地带来的。奉天于她而言完全是个人生地不熟的地方。自从发生小报事件后,秦少庄把东郊别墅仅有的几个佣人都辞退了。新来的张姨跟周季夏一个待遇,困在东郊别墅。张姨是不能随便出入的,警卫连的士兵帮忙购买日常用品,警卫长则是负责管理东郊别墅。自从林队长牺牲后,季夏对于这些“保护”她的人也不再关心了。她学会了不给别人添麻烦,也不去为难自己。
周季夏相信他的关心,可她更加知道,秦督军和尚师长的订婚才是他不想让自己接触外界的原因。何威廉昨天怎么形容来着?对,翘首以待。全奉天的百姓都盼望这场强强联合的订婚,这是一个保全奉天的盟约。
可就这么一个重要的盟约式订婚,九月初十他们订婚的这一天,秦少庄竟然带她上山礼佛。
他是过了早餐时间回来的,季夏留意了时间,上午九点。他穿着一身黑色的长衫,只带了同样着便装的周洋回东郊别墅,三人驱车到了东郊的掩云寺。周季夏听着这名字便是头疼,不说她现如今的状况,便是放在从前,她也不曾登过高山礼佛。
可秦少庄非如此不可。前半段,他哄着季夏走。中间,他背着季夏走。后面,他拉季夏停停走走。等他们迈过山坡又爬上千步梯到了半山腰上的掩云寺时,主持已经在门口等着了。
主持带他们入内稍作休息后,弟子来向秦少庄报,“督军,主持已经在长生阁准备好了,两位可以过去了。”
到了长生阁,主持一番询问先父八字后让她写下来,她才反应过来,秦少庄是想为周伯邑立一个往生牌位。
搁在手上的毛笔滴下的墨汁把洒金红纸晕染开来,季夏愕然些久后,婉拒了主持。主持也愕然地看着季夏,又往秦少庄看去,心慈地念了一句,“阿弥陀佛。”了然离开,留下他们俩。
今天这阵仗看来,秦少庄是早有安排的。至于他为什么要挑九月初十这个日子来,季夏不想去揣测。只是,周伯邑乃至周家而言,这个遗憾是不可能弥补的。周老爷子的溘然长逝,周伯邑的病逝,周季夏都没有见到他们最后一面。“我已经不是周家的人了,督军即便心疼,这牌位也轮不到我来。”笔一搁下,心又沉重起来。
“弥补是顶无用的事。可我始终念着他是你的父亲,你是他唯一的女儿。”
“督军若是念着,当初何必强留我,阻挠我回岭南。”她的眼神里又多了几分怨怼,“你念的,是你的心安,不过是为了你自己。”她倏然起身离开,秦少庄拉扯她的手。“小小,不要抛弃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