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前她就知道,秦少庄是她救不了的人。她抱着与他共荣辱同生死的决心跟随他,到终了,这不过是她的一番多情。
“秦督军,体面些。”六个字,每个字都是冰碴子。
“如今与你有婚约的是尚师长,订婚仪式如今正在举行,督军抛下一众宾客,脸面,利害,操持这么一个与你不再相关的人物,没有这个必要。”
“我如今也是一个声名狼藉的人,虽与周家断了宗亲血缘,可我也是习过礼仪,知道廉耻。你和尚师长的感情,我是绝不插足的。”她又低头看微隆起的小腹,“孩子的事,是我自己决定的。等他明白事理后,我会把我们的恩怨都告诉他。你还是他的父亲,可也只是他的父亲而已。”
在秦少庄看来,她是决绝的。一如她当初写给何威廉的绝情信。
【承蒙厚爱,悉年照料宠溺,然则足以。】
这也是周季夏如今给他们这段感情的注脚。秦少庄抬眸,红着眼也想辨别她的表情是不是也这么决绝。他把脆弱的一面毫无保留地展现在她面前,不是希望她怜惜,是想告诉她,他信赖她,他需要她。
“我放你走,等孩子生下来之后我放你们母子走。”这不是明智的决定,并且明知事情只会越来越复杂,可他还是贪图这些许的情分。
强求而来的,只会是不甘。贪图的,最终也是要归还。芸芸众生,不过尔尔。
第143章 此生一诺许,白头到人间(40)
周洋见他俩下山后一副相对无言的模样大约知道了这又是一场徒劳无功。周伯邑薨后,秦少庄就想着为他立一个往生牌位,有弥补也有孝心。掩云寺的往生牌位是很难求得的,多次辗转后,秦少庄上山央求主持才腾出一个名额来给秦少庄。又算了个日子,重阳节翌日。当时还没有尚晴的订婚,后来订婚的日子定下了也不见他有改。
返程时已经是傍晚,车子开近别墅林道时,周洋见到何威廉和他的车子横拦在中间。而何威廉见到秦少庄的车后,疾冲上来,把季夏带下车。
周洋一把将何威廉拦下,冲突间,何威廉竟向周洋动了手。“周洋,这名字还是当年我爸给你取的吧!”
这无疑又是另一番难堪。周洋往秦少庄看了个眼色,季夏也打量一番眼前这三人,着急喝了一声“William!”
何威廉把季夏拉回身后,对秦少庄说,“秦督军,今日你订婚抛下一众宾客在奉天大饭店,带着小小出双入对,可曾想过她的处境?”他指着别墅的方向,苛斥说道,“尚晴,你的未婚妻,把整个订婚宴ʝʂɠ都搬到别墅去了,你说,她在给谁难堪?!过了今晚,你还要将小小藏起来吗?!”
尚晴把宾客宴席安排到东郊别墅是秦少庄不能预料的。东郊别墅是他的地方,他不曾想尚晴会这么不顾他的颜面。至于季夏,尚晴更是知道她的底线。何威廉说的不就是一个金屋藏娇的意思吗。
“秦少庄,我答应你的要求。但从现在开始,我们就各不相问,能做到吗?”周季夏抽回自己的手。她的眼神犀利而又坚决,她是在用行动告诉秦少庄,他们之间再无可能。
周季夏在秦少庄长久的沉默中跟了何威廉的车离开。周洋再想去追时,秦少庄凄然地说了,“放她走。”
往后,奉天的人对于东郊别墅的记忆只有秦少庄和尚晴的订婚宴这一幕。知情的人都说尚小姐好手段,把周季夏驱逐得不见踪影。只有当事人最清楚,这不过是一番交易。
秦少庄带着怒火回别墅,尚晴只身与他在书房详谈。她知道秦少庄不能再带着周季夏出现在众人面前,她更知道今天可以在哪里找到秦少庄。“我知道你想保护周季夏,所以从我们的婚讯出来后,你一直没有正面回应。今晚,我替把这事做绝,从此,你身边的人只有我尚晴。”
他终于认清了一个事实——尚晴终于不再做低伏小。
多年后,周季夏的日记本被收藏在Once,她的日记本是按年份归档的。翻开1925年的日记,这一年于她而言是暗淡无光的,痛苦折磨的,是绝望的。可难得的是,她身边还有朋友。
何威廉回了岭南后,司徒瑛带着她的常吉到了奉天周公馆,直至翌年初夏,周季夏的女儿出生。坊间传闻,这是何威廉的女儿,所以司徒瑛千里迢迢带着儿子来看着。再有之,等回了岭南,何家便会迎她做何威廉的二房。大家都在感慨,何威廉和周季夏像极了戏文里好事多磨的痴男怨女,兜兜转转又回了原点。
司徒瑛把这些话捡着说与周季夏,她笑话说,“都是什么烂谷子的事也值得他们这么说。我要是这个写戏文的还瞧不起这些个把戏!”
季夏戏谑一句,“难道你不是奔着我来的吗?”
司徒瑛睨了她一眼,转眼又慈爱地看自己怀里的小可爱,“我是奔着我们家儿媳妇来的。”
小常吉在见证了她女儿的出生后,就跟司徒瑛说,“妈妈,我将来娶这个妹妹可好?”
当时,司徒瑛的内心对儿子满是敬意和担忧。这小子倒是跟秦少庄的杠上了,从他的女人到他的女儿。大约她确实钦佩,然后欣然同意了,“贤思,妈妈觉得你这决定太棒了!”
于是,这对母子在没有征得女方父母的同意和女方意愿下,草率地立下了这个婚约。
常吉问妹妹的名字,他把脖子上戴着的长命锁露出来给季夏看,说他也要送妹妹一个漂亮的长命锁。
这倒是问住了周季夏,她还没有想过这个问题。司徒瑛以为她是在等秦少庄取名字,可又觉得这与他无关。她来了奉天这么久,从来不曾见秦少庄到周公馆。至于说秦少庄的人,除了季夏从东郊别墅带来一个叫张姨的,别的那更是没有踪影。
“我听说,秦少庄入关述职去了。”司徒瑛说。
季夏抱回她的女儿,逗了一下她,浅笑一句,“明面上的消息。”
司徒瑛没有让她跟孩子待久,毕竟她还在坐月子。孩子是在周公馆生产的,医生阿离是周云卿特意从北平调来的,没有用Dr.Simon是她和周云卿意思——Dr.Simon毕竟是秦家的家庭医生,而且他有更重要的事情在做。
不久,司徒瑛给北平的何威廉去了信,“吉日兮辰良,穆将愉兮上皇。抚长剑兮玉珥,璆锵鸣兮琳琅。”很快,这信又转交到秦少庄手上。
此一时,他们正坐在北平的太平饭店的西图澜娅西餐厅,他们惯常坐的位置。秦少庄看到信时展现了这近半年多来唯一一次笑容。“小满,琳琅。”他说道。
季夏作动的那天,是四月初十。当时他在小站看兵演,周洋急冲冲地从陆军总署跑到小站来,旁的将领还以为有什么紧急军情。周洋附耳说了一句,“作动了。”
秦少庄抬眸看向周洋,离得近,周洋竟然看出他的眼皮在颤抖。秦少庄的手压抑着自己的激动和紧张,双手紧紧抓着椅子的扶把,细看,青筋凸起。大家见他脸忽然青了一色,纷纷猜想情况大约是不好,可又不见他动身处理,下面兵演的人只好更加卖力。
煎熬了一晚,他的女儿出生了。季夏为她取名,琳琅。她是循周伯邑的例取的名字。
【吉日兮辰良,穆将愉兮上皇。抚长剑兮玉珥,璆锵鸣兮琳琅。】
周云卿的儿子取名穆辰,所以她的女儿取名琳琅。
“孟夏小满有琳琅。”秦少庄折上了信,说了这么一句。
秦少庄和何威廉的约见是为了直系攻打了湖南,伐北军在休整大半年后,继续了伐北的未竟事业。而个中原因是,秦镐与晋系握手言欢组成反攻联盟。
“财政司司长让我提醒你,一百万两白银买的不是这大半年的和平。”何威廉放平他的二郎腿,探出身子端起面前的咖啡。还是那杯他惯常喝的曼特宁。
“那么周司长应该也知道,这大半年来我主张的大刀阔斧的军事改革已经是在帮你们稳定了北方的局面。”
与其说是这大半年来的功绩,何威廉更认同这是秦少庄主事奉天后做出的成绩。奉行精兵主义,提高军队素质,加强军事教育,更是组建了空军。对比这些,最重要的一点是秦少庄在改变奉系的根本——由“忠君”到忠国。无疑,他的位置是越坐越稳了。
“可伐北军想要的不止是这个。更何况,如今你父亲要与晋系联手。”
秦镐与晋系联手确实是他的担忧。毕竟,这条线还是于贤搭起来的。秦少庄在单独述职时就曾反对他父亲的这一做法,后来在高级将领会议上,秦少庄更是直接投出反对票。
秦少庄的顾虑不无道理,而秦镐还是选择赴晋谈判。结果,秦镐的专列在驶入晋界时被炸,全车,无一生还。彼时,已经是季夏了。
秦少庄述职结束返奉后便去了趟周公馆,刚好是琳琅满月。常吉见了这个表姑父还是很开心的称呼了一声。小孩子的世界,没有成年人那些计较,故而也没有告诉他,这个表姑父已经不再是他表姑了。
“表姑父才来看表姑和妹妹。”常吉这话说得颇有几分替他表姑抱不平的意思。司徒瑛奉茶出来碰巧听上这么一句,略为尴尬又抱歉地看向秦少庄,对常吉说道,“贤思,你该称呼督军。”
常吉歪头上下打量秦少庄一番,没看出这是换了个人啊,“督军?”
秦少庄笑着摸了摸他的头,常吉最恼他这点,气呼呼地走开了。司徒瑛给他奉了茶后,徐师傅又给他上了碗面和红鸡蛋和姜丝煎蛋。这些,是岭南满月宴客的食物。
“小小在楼上,要我跟她说一声吗?”
结果,司徒瑛只抱了琳琅下来。秦少庄有些慌乱和紧张,颤巍巍地从她手里抱过琳琅,看到她粉嫩的小脸蛋时,他心里突然变得十分柔软。小声念了一句,“小满。”秦少庄告诉司徒瑛,小满是给她取的小名。直到张姨把小满抱走换尿布后,司徒瑛才问他的来意。
“小小,她还好吗?”
“已经恢复得差不多了。”司徒瑛想起刚刚周季夏的话,补了一句,“毕竟她也想早点离开奉天。”
“我知道的,季夏过后就送她走。”
秦镐出事那天正好是季夏生日前一周,秦少庄安排了照相师傅到周公馆给他们拍照。周季夏想起那年在岭南,他们一大家子也曾拍过全家福。
季夏穿了他送的锦缎青花旗袍,用他送的象牙簪子盘了发,抱着琳琅下楼。而秦少庄则穿着西装,领带是她当年在法国送给他的宝蓝色那一条。
【我以前听说,上古时期的人会用打绳结的方式来记下重要的日子,我觉得这个方法很不错。但我们毕竟是文明社会的人了,用领结来替代绳结,应该更符合些。】
照相师傅的技术如何,周季夏并不清楚,但他眼光肯定是很犀利的,一进门就瞧上了周公馆院里的连理枝。师傅指挥着他的徒弟把机器架好,正好连理枝下有两张石椅一张石桌,然后请他们过去说,“督军,周小姐,我们就在这里拍吧。”这话说出来,分明是知道实情的人。
季夏抱着琳琅坐在石椅上,秦少庄靠着她们母女站着。一阵风吹过,叶子纷纷飘落。碰巧,一片叶子落在琳琅的鼻梁上,引得她两个眼睛一直眨呀眨地看ʝʂɠ着,自己逗乐了自己。季夏的注意力在琳琅身上,也没留意她自己的头上沾了叶子。
“小满就玩得这么开心了。”季夏浅笑,拿开她脸上的叶子。秦少庄正替她拿走头发上叶子,听到她叫的那一声“小满”不由地顿了一下。
一时间,周季夏看着琳琅,秦少庄的目光停留在周季夏身上,琳琅睁着眼看着眼前的这对父母,张牙舞爪。
师傅把这一幕了下来。后来,这张照片也成为Once的展品之一。而此刻,它不过是胶片中的一帧。而在这一帧照片的后面,即将要记录的是烽火连天。
司徒瑛拉着电话线出来,饶是淡定的她在接到电话后也面露慌色,“督军,找你的电话。”
另一头是从北平打来何威廉。他说,“一个小时前,有辆专列在晋界被炸。”
周洋从公署赶来,进门时撞到了同要进门的阿离,出诊箱被掉落在一旁。着实是赶时间,周洋故而没有多理会她。而等他看到秦少庄时,他和何威廉的通话也结束了。见了周洋来接他,秦少庄久久地看着置身事外的周季夏。终有千言万语,不若一句,“照顾好自己。”
秦少庄见到阿离,若有所思地回头看向周公馆。阿离解释,只是刚出诊完,来吃碗满月面。至于实情,那又是她和周季夏的事了。
第144章 此生一诺许,白头到人间(41)
民国十四年冬,在秦少庄和尚晴的订婚结束后的近两个月里,他们对于贤的旧部以及与其关联的众多人物进行审查,其涉及面从政界到军界还蔓延到来商界。除了一众涉及到勾结日方的人员以罪论处外,秦少庄对其部队进行收编整改。随后,波及到整个奉系军队。从士兵选拔到军官任职升迁,区别于秦镐时代的任人唯亲,山头林立,秦少庄在打造一支现代化的军队,考核上岗,选贤以能。老人们说,秦少庄在打着内部审查的名号在砸他老子的招牌再起山头。而东郊事件中受害者最终被奉天的喜事和改革而掩盖。
直至有一天,销声匿迹的周螽斯再次夜里潜入周公馆向周季夏求救。他说,“你能救救那些受害者吗?”当时的周螽斯已经不见往日的意气并且还有些囚首垢面。
秦少庄当日负伤晕去后,他悄悄把那些救出来的人安置在东郊某个小村落里。为了避免成为瘟疫流传开,他还把大家和村民隔离开来,然后和几位还没沦为试验品的同志照顾大家。“当时同志们说,他们的病会传染。而且研究这些病毒的,都是军方背景的人。”
周螽斯找上她,是看中了周家的南洋药厂。但彼时周家与她的断绝关系声明早已公之于众。可他说,“你知道的,我是这些人的最后指望,而你是我的最后希望。”
当时季夏刚搬回周公馆不久,她和周螽斯在一楼的客厅,而他就坐在元承文往日惯坐的位置上。奉天的冬天总是让她冷得怕,手上的汤婆子也渐渐见凉。这个时期的她总是嗜睡,此时的她在介于清醒与迷糊间见到了,元承文。内心在反复问他,“阿文,要救吗?”
“当日,你为什么和秦少庄一同出现在东郊?是你们做的局吗?”
他对上周季夏的质疑的眼眸,真诚地说一句,“原本秦少庄打算当晚放我们走。”
“原本?那就是现在有改变了?”
“现在,他更怕这些人。”
公布城田一党的非人道行为是一回事,让受害者康复又是另一回事。秦少庄经历过木颜堂暗杀事件,也知道义庄被烧的实际原因。他担心情况失控,无可厚非。
壁炉上的瑞士座钟报了时,凌晨,新的一天。季夏打了个呵欠,“住一晚吧。洗个澡,好好睡一觉。”这是季夏的答复。
翌日,Dr.Simon来给她检查完,她把周螽斯的情况告诉他。周季夏跟他说,“Uncle Simon,你医治过阿文,虽然当时并没有完全医治好,但我相信你的能力。”
Dr.Simon早前有从新闻上了解这事,也确实很难相信也很气愤竟然有不顾人伦道德的科学家做这样的事。可知道这事是一回事,能做什么又是另一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