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
秦雪若这才发觉有什么不对,娈彻身边太空了,少了那个和他形影不离的英气倩影。
嘴比脑子快了一步,脱口问道:“寒祺呢?怎么不见了寒祺?”
话音刚落,便觉得糟了……娈彻为何能下定决心对抗寒祺的父亲,为何戍北军的兄弟们连禹应焕都凑齐了却唯独不见寒祺的身影……都有了答案。
宣于岚之默然垂泪。
娈彻登时哽咽,眼泪争相夺眶而出:“我……我将她葬在了麦田边上。”
那是答应了她的,要带她见一见的西州的麦浪。
宣于岚之拭泪站起,故作洒脱:“走,少主,带我们去看看她,再请我们的伙伴喝上一杯酒。”
行至西州府西面,那金灿灿麦田边上突兀地现了一个小土包,看着简陋,因娈彻没有借助他人的帮助,当时回到西州时几乎失了神智,两眼空空用双手一点一点刨开黄土,刨到双手血肉模糊。
石碑上简简单单写着“爱妻寒祺之墓”。
众人无言,倾倒一杯杯浊酒,想要说些什么,但都清楚,人间黄泉两重境界,逝去的人再也听不到了。
娈彻又胡思乱想着,寒祺在下面,会不会孤单?会不会怕黑?再过些时日,他启程离开西州剑指武都,寒祺看不到他,会不会觉得是他不爱她了?会不会在地底下哭号?
他这么想着,无声地落泪,手脚不听使唤地震颤。
旁人面面相觑,宣于岚之一巴掌大力拍在他肩上促使他回神:
“听着,这很正常,寒祺死了,我们都会死的,你要成为一代贤君,你会目睹很多次死亡和别离……冷静点,然后以冷静的态度,面对随之而来的你身边所有人的死亡。”
娈彻苦笑。他在决心走上这条道路之前,没有想过这是一条注定通往孤独的道路。
在寒祺墓前静默了一会儿,宣于岚之又给众人安排了任务,让姜故烨去清点军队的存粮,让禹应焕凶神恶煞地去清点人头镇镇场子,带闻人光熟悉熟悉感觉。禹应焕桀骜不驯地哼了一声,以示他不是在给宣于岚之当狗使唤,而是全然看在了夫人的面子上才为大业出了一份力。
秦雪若明白,宣于岚之是在支开他们,果然,他们的身影一走远,宣于岚之力竭无力地歪斜,摇摇欲坠。
秦雪若一把将她搂在怀中,眼泪断了线:“岚之,你要相信我,我定然会使尽全力治好你。”
娈彻和宣于羽折俱是急得团团转,担心但是使不上劲儿。
“不用折腾了,我的身体我自己清楚。”宣于岚之轻笑,“羽折,你做得很好,成长得很快,但我希望你能成长得更快!加油哦,我已将你列入下任族长的继承人备选名单,和你同期竞争的还有几个小姑娘,你知道的同等情况下我肯定更偏爱女孩子,所以你还得更加努力才是,虽然你和我丈夫关系很好,但在这样的大事上ʝʂɠ我不打算为我丈夫开后门……”
她故作轻松。
秦雪若晓得,她越是紧张越是心里没底,越会说一些乱七八糟天马行空的屁话,她是这个世间最了解她的人,感受着怀中挚友微弱的脉搏,泣不成声。
“我……我……”宣于羽折憋了半天,没憋出什么话来,红着眼睛干着急。
一开始,宣于岚之是他看不惯的族姐,苦心追赶的对象。经历了种种变故,他已悄悄地对她拜服到五体投地,他甚至觉得宣于岚之这样的人就该看不上天看不上地,嚣张跋扈地在这片天空下横着走一辈子,坐拥天底下最好最好的郎君,算无遗策到头发全部变白。
却不想,在一重又一重的阴谋诡计之下,连连重伤,她已油尽灯枯,岌岌可危。
宣于岚之勉力撑起身子,忽得直直地对着娈彻跪倒。
娈彻又惊又气,弯腰去搀扶她,心疼得骂道:“你我之间的交情,有话直接说便是!你何苦折煞我!”
宣于岚之含泪微笑:“因为这个请求,不仅是岚之妹妹在恳求娈彻哥哥,更是我在恳求未来的天下共主。”公对公,私对私,分得清清楚楚。
“你只管说!”
宣于岚之倔强得不起身,硬要跪着说完:
“纵观历史,从龙的功臣,难得善终。若若我知道,无心凡尘之事,天下太平后必和禹应焕归隐山林,不问凡尘。但是姜故烨呢?我知道你们交情深感情好,你若为君,他会是你下一任的东伯侯……但,你能保证他的忠心,能全意地信任他,难保东鲁后世代代忠诚于你!征伐寒浞后,姜故烨手握东鲁重兵,怀璧其罪,娈彻哥哥,娈彻少主,我请求你——无论如何,保全姜故烨他个人的一世平安!”
她一步三算,殚精竭虑,将棋盘上之后的十几步行棋的轨迹都掌握于心,这般雄韬伟略,求主上的恩典,只为了爱人。
“我答应你便是!傻丫头。”
娈彻应允后,郑重其事地拉起她,与她击掌三次,天地为证。
他眼前的出现的不再是独当一面的逐风族族长,思绪飘到了很久很久以前。那时,各方的孩子刚刚征召入军,歪歪扭扭地排队,他们四大伯侯之子的后面,就是寒祺和宣于岚之两个小女孩手牵着手抱团,那两个丫头,一个踏实仁厚,对谁都能有礼端庄,另一个小猫一样不说话紧贴着熟悉的姐姐,眼珠子滴溜溜转。小小年纪的娈彻捧了西州的麦穗赠予寒祺,和闻人顺互通了姓名,又很快和禹应焕因为谁踩了谁的脚后跟打成一团。
那个时候沉默寡言的宣于岚之鼓足勇气上前拉住了姜故烨的衣角,轻声问:“你叫什么名字?我很喜欢你。”
而那些打闹到大的手足们,已失其二,即将失去半数。
娈彻仿佛能看到前路横着一具又一具熟人的尸骨,最终路途的尽头,只能容得下他一人立足,眼眶湿了又湿,不过再没有眼泪流出来。他清楚,此生最后一次流泪的机会,已被用掉了。
秦雪若想摸宣于岚之的头发,记忆里的她天天疯跑训练,发丝总是不羁地飘散,额头上毛茸茸的有很多小碎发呲出来,像小孩子。现在摸不到了,她的头发全部一丝不苟地被束进发冠,短短的边角也被涂了发油梳上去,凸显庄重和威仪。
是身份的象征,也是束缚。
秦雪若问她:“那我呢?有什么要交待我的吗?”
支开了人专门留他们几个一个一个按顺序交待,最重要的事情肯定是留在最后面的,秦雪若难免不安,生怕胜任不了,辜负挚友。
宣于岚之见不得她愁眉不展泪水盈盈的样子,试着抚平她的眉毛,抚不平,笑着双手捏住她两边脸颊上的软肉:
“你的任务就是……幸福一辈子。”
“你……”
秦雪若已经讲不出来更多的话。
她们自幼相识,相隔两地时,鸿雁传书未曾断绝,双双有了生命中浓墨重彩的男子,也未让彼此在心尖上的位置落后,踏遍九州高歌踏雪的梦想未曾埋葬。只是,天妒英才,慧极必伤,上天竟如此残忍。
她能治好诸多医师束手无策的顽疾,却能探知到,宣于岚之的身躯早就是强弩之末,一次一次用珍奇灵药吊着性命,至多不过三五年的时间,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基底毁坏,回天无力。想再大不了继续用药材堆着续命,宣于岚之又倔强,不肯这般偷生。
“姜故烨知道吗?”
“我才不想让他知道呢。哎哎哎你们可得看着他,不能让他再娶,我很小心眼很吃醋的……算了,他一个人走到今天这一步不容易,吃的苦从不向人吐露罢了,他往后要是真碰到其他的喜欢的人……不行,我还是很吃醋。”
宣于岚之不将生死记挂于心,耿耿于怀与姜故烨相关的小事。说来奇怪,最开始,她自我定位是千年后的人,为了求生三分的喜欢硬要装成十分的爱意,轰轰烈烈死去活来,到了天下大乱、辅佐明主、玉成佳偶后,又全然承担起这个时代的责任,负担上姜故烨沉甸甸的爱意。
娈彻装凶威胁道:“你要是敢死,我就给姜故烨赐十个八个美人,叫他天天沉溺于温柔乡,半刻都想不起来你。”
“啊啊啊你敢,我的惊天射日弓何在!”
最后深深地祭奠了故人,娈彻拭了又拭不染尘埃的墓碑,一步三望,恋恋不舍。
下一次再看她的时候,惟愿天下已定,海晏河清。
第49章 【大结局】重启的真相
堪堪团结成一个联盟的各方义军逐渐向同心同德的方向使劲,姜故烨和禹应焕的带兵经验丰富,扎在演武场练兵、排兵布阵。有些不服气的,和名门出身的贵族想挑事,都被他们联手练得服服帖帖。
秦雪若负责制备各类伤药,她知道,很快随着一次次战役,将会有无数鲜活的生命变得残缺破碎。
宣于岚之已不能正面作战,摇身一变成为军师,坐镇后方清整内务,总览全局,替娈彻拔掉一根又一根扎入血肉的毒刺。三拨人,一拨在演武场,一拨在医庐,娈彻和宣于岚之领着一众谋士在书房处理批阅着不见少的文书,直到月上枝头,乌鹊南飞。
夜已深,宣于岚之哈欠连连,娈彻忙催她去休息,明日再行处理。
“那你呢?”
“我身体好,我还能继续。”
“你也要注意身子。”
几经周折,元气亏空的何止她一人。
年轻的主君初具威仪,摆着宽大的袖袍连连催促,宣于岚之万般踌躇得出了门。她已然不能再行领兵打仗,撑在最前线,想把全部心力灌注于后方,以实现价值。刚出了门,便见到伉俪情深携手而立的秦雪若、禹应焕夫妻。
宣于岚之舒展着筋骨:“这么晚了,到这里做什么,有事来找少主?”
娈彻在室内听得分明,见宣于岚之已全然将称呼改换成了“少主”,便知往日种种已如流水东去,同为质子,无视等差嬉笑怒骂的时光一去不返,从此,他是这支义军的主君,孤家寡人,再没有与之平齐而立之人了。
秦雪若撒开了禹应焕的手,转而握住宣于岚之满是老茧的指尖,探她是否需要加衣:
“我当然是来寻你的,今晚我要和你一起睡呢。”
禹应焕一路不舍地将夫人送到宣于岚之手上,并不服气,眼睛冰冰冷冷地射出寒光,就差把“夺妻之恨”写在脸上了。而当秦雪若的视线一落在他身上时,迅速换成了低眉顺眼满目柔情的样子,变脸功夫之娴熟令人叹为观止。
爱上一个人时是小气的,心眼儿就一点点大,只容得下爱人,连风儿拂面都要生气是沾染了自己心爱的人儿。
宣于岚之看到禹应焕不开心还是挺开心的,抱臂笑道:
“你和焕子日日在一处,夜夜相对,我和我夫君可是好久没见,只等着晚上小别胜新婚呢,我才不要和你睡。”
禹应焕粗声粗气地威胁道:“宣于岚之,你现在本事不小,敢驳我夫人的面子,那就是不给我面子啊。”
“你的面子,我的鞋垫子,”宣于岚之狐假虎威搂着秦雪若的腰,声音放得软糯又委屈,“若若,你夫君凶我。”
秦雪若笑着轻掐了一把禹应焕的胳膊,肌肉紧实,根本掐不动,但是意思尽到了,“我们好久都没有一起睡觉,夜聊心事啦,我很怀念那段日子,那时候我们都还是无忧无虑的姑娘家呢,只惦记着明天吃什么、将要去何处游玩。为将重任大事扛于肩上,天真烂漫,一转眼……一转眼……”
“好啦好啦,我逗你的呢,我当然愿意陪你睡。”宣于岚之怕她说着说着又要感怀流泪,忙亲亲热热地同她一起回房,像重归于少女时代。
禹应焕算不得独守空房,因为他很自觉地同被宣于岚ʝʂɠ之扔下的姜故烨凑到了一起。
还是毛头小兵时几十人挤一块睡大通铺都睡过来了,体会了温香软玉,乍开了荤腥,和姜故烨躺着哪哪都别扭。
姿势换来换去,木板床吱呀吱呀作响,惹得姜故烨心烦:“你老实点行不行?”
阔别已久的夫人半道被截了去,本来就够烦的了,还疑心着宣于岚之不是真心倾慕于他,心乱如麻,禹应焕还折腾个不停。他以为他很想和他一起睡吗?
禹应焕换了个姿势,没理会姜故烨收不住的嫌弃:
“你说,她们女孩子在一起会聊什么?会聊夫君有多好、夫妻之间伉俪情深吗?”
姜故烨嗤笑一声答道:“你想多了,根据我的经验,一般是凑在一块骂各自的男人。好的地方呢,三言两语能讲尽,哪里照顾不周,互相倾倒苦水三天三夜都说不完。”
禹应焕叹道:“唉,做男人好难,还要时刻谨防着夫人变心。”
“……大兄弟,你突然变成这样子,我有点害怕,你是不是鬼上身了,给你找个道士瞧一瞧?”
“你不懂,”禹应焕振振有辞道,“那是因为我太爱我夫人了,而且我夫人心地善良温柔大方慈悲为怀,一提起我夫人,无人不称赞,她如此夺目耀眼。而且吧,她未来是要继任一族之长的,往她身前凑的青涩美少年只会多不会少,移情别恋了怎么办?我在战场上饱经风霜的,只怕是会年老色衰得快,唉,心里时常想着,我真是配不上她……”
男人们的忧虑都是相似的。
姜故烨猛地心肝一颤:“你别说了吧。”
他有些汗流浃背了。
禹应焕继续道:“你说,我要不要尽快要个孩子拴住她的心?世道不太平,我担心生个孩子她受苦遭罪,不生个孩子父凭子贵呢我又心里不踏实。唉,真当是左右为难,如何是好啊!还好我与我夫人的婚礼举世瞩目,人尽皆知,否则我真是要使上百般争宠的法子了。”
“……我让你别说了。”姜故烨还连婚礼都没和宣于岚之办呢,再想想,宣于岚之驻守后方,年纪轻轻位高权重,是有不少青春年少的少年们又是请教她排兵布阵又是求她指点箭法骑术……他看在眼中,不是毫无波澜,只是将情绪尽数敛住罢了。
现在躺不踏实的人换成了他,姜故烨翻身下床。
“哎,你做什么?”
“不行,我要去把岚之抢回来。”
“笨啊你,”禹应焕拽住了他,“我们男子要识大体,温柔贤淑。她们女人家聊心事讲悄悄话呢,你不知情识趣地去打搅,只会让夫人更快地厌弃你。我们要贤惠,识大体,懂吗?”
姜故烨开眼了,受教了,闷闷不乐地盖上了被子。看来从今往后,还要好好地学几招讨夫人欢心的法门。
做厉害女人背后的男人,也好难啊。
秦雪若和宣于岚之倒是在床上说说笑笑,滚作一团,发丝纠缠,好像回到了小时候,不谙世事,有家人荫蔽,万物美好。
现在她们要做为别人遮风挡雨的密林了。
宣于岚之笑着说:“若若,我做梦梦见,我们原是女娲娘娘座下的一双仙童,因人间纷乱,帝位更迭,女娲娘娘特命我们下凡择明主,选真君,帮助人族回到安定正确的轨迹上。”
很多事实被开玩笑的形式说了出来。
宣于岚之越发及至大限,孱弱至极,一闭上眼睛,有无数潮水般陌生又熟悉的记忆纷至沓来。有今生的,来生的,还有如梦似幻的,最早能早到鸿蒙初始,盘古开天,她刚开灵智,懵懵懂懂地接受着大地之母的教诲。再投身轮回,完成一次又一次的使命……所谓前世今生、一体双魂,不过都是有重任在身,前尘既定,她是尊上的臂膀,遵循世间的法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