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了须臾,屋中响起了动静,珠帘之后渐渐映出一个昂藏的身影,转眼,几人便看到了陆执面上无波无澜地出来。
他的脸上无任何表情,眸色也晦暗不清,没用那两名护卫动手,自己已然抬了脚步,从从容容,慢悠悠地朝着月洞门走去,出了寝居,走向了陆伯陵临时休住的地方。
沿途一路,旁人瞧见皆低头退让了开。
他目不斜视,谁也没瞧,直接去了那阁中,也直接进了陆伯陵所在的书房。
男人负手正身而立,脸色冷的骇人,直直地盯着门口,正在等他。
陆执进来,眼睛也没朝他瞧看,腰杆笔直,唯独头颅并未直视,转向了一边。
与他脚前脚后,方氏急促而来,脸色明显泛白,神情更显慌张,进来之后先是抓着儿子的手臂,后松了手,直接奔到了陆伯陵身前,语声温柔,温柔之中明显带着几分哄求:“别打了,老爷,别打了,事情已经发生了,你把他打死,也发生了,他知道错了。”
陆伯陵狠声,不是瞧着妻子,而是瞧着其下的陆执:
“是么?你看他像是知道错了么?”
方氏慌张地回头去看儿子。
陆执的脸上半丝表情都无,那双眸子也依旧根本就没往陆伯陵处瞧。
方氏奔过,来到陆执身前,柔声相劝:“无恙,和你爹认错,快和你爹认错。”
然,陆执一言不发,视线依旧,半丝未动。
方氏急的就要哭了出来,攥着他的衣袖,哽咽再道:“傻孩子,你,你认错啊!本也是你做错了,人家好好的姑娘,你...你快点认错啊!”
然无论如何相劝,陆执皆一言不发。
陆伯陵瞧着他那副桀骜不驯的样子,心中更蹿火,一声怒吼:“跪下!!”
陆执没什么犹豫,不疾不徐地就跪了下去。
方氏已经哭了出来,拿着帕子擦泪,抽抽噎噎。
“老爷,别打了,你打了他,又有什么用?”
陆伯陵拿起桌上的皮鞭,撸起衣袖,怒火上涌着朝他走来。
过来就是一鞭子。
下手不轻,陆执背脊上的衣服当即便变了样子。
但他连眉头都没皱一下,表情如故,也没看陆伯陵。
陆伯陵怒问:“你还不知悔改!是不是!”
言着“啪啪”又是两鞭子。
方氏转过了身去,“呜呜”地哭。
陆伯陵再道:“说话!”
与此同时,“啪啪”地又是两鞭子。
但他仍然一语不发。
他越不说话,陆伯陵的怒气越大。
“我万万未曾想到干出这等事的竟然是你!”
“事实摆在眼前,还在执迷不悟,藏人不放!嗯?你知不知错,说话!!”
他每说一句,便抽他两鞭子,接二连三,短短一会儿,已一连十多鞭子下去。
陆执背脊上的衣衫明显被抽裂。
也是在这十鞭子下去之后,他方终于开了口。
“我要娶她。”
语声斩钉截铁,分分明明地咬着牙槽所言,不是相求之态,也不是商量之态。
陆伯陵亦然,斩钉截铁:“不可能!”
陆执直到这时方才转了眉眼,将视线落到了陆伯陵的脸上,和他对上了视线。
“为什么?”
陆伯陵没有解释,只再度重复。
“我说不可能,就不可能!”
陆执冷着脸面,微微挑眉,再度:“为什么?”
陆伯陵明显变了脸色,沉声怒道:“没有原因,我最后说一次,我说不可能,就不可能!”
陆执“嗤”了一声,转回了头颅,继而微微敛眉,复又再度转回了视线,撩起眼皮,抬眼对上他的视线:“你是我爹么?”
这一语落,一旁哭泣的方氏蓦然回转了身子,满眼是泪,视线直直地落到儿子的身上。
与她几近一起,陆执眼睁睁地看着陆伯陵的脸色肉眼可见地胀红了去,一双本就满是怒火的眸子,目眦欲裂,更加燃着了一般,骤然持鞭狠狠地下落。
“我不是你爹,谁是你爹!!”
“嗯?谁是你爹!!”
一鞭重过一鞭,与适才判若两然,完全是两种力度。
陆执转瞬背脊上便皮开肉绽了去...
第68章 求相见
“老爷, 别打了,别打了!”
方氏哭着上前几番相拦,皆被陆伯陵推开。
“我今日非打死你这个不孝子!”
“老爷!”
屋中鞭声再起。
方氏呜呜地哭。
陆执跪在地上:“我要娶她!”
他面色冷沉, 豆大的汗珠自额际渗出,划过他棱角分明的脸颊,然除了咬着牙槽,狠声重复此语,一言未发,甚至连吭都未吭一声。
屋外落在葱翠树上的鸟儿扑棱棱地起飞,没入午阳之下...
转而不知何时, 树枝摇晃,风缓缓而起,绚烂的日头渐渐被乌云遮住,天际暗淡下来。
继而一声惊雷, 雨幕落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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颜汐刚好从净室中出来, 适才婢女告知的话语犹在耳边。
她说陆伯伯搜城的那几日,陆执被囚了起来,亦说适才看到了陆伯伯的人去了他的寝中将他带去了陆伯伯处。
青莲在她耳旁柔声:“怕是要挨上一顿打。”
颜汐只缓缓转了下眸子, 未语, 由着婢女扶着到了床榻之上。
他是应该会被打。
只长安那次,就够他挨顿打的, 如今明明已经败露, 他还不知悔改,又让陆伯伯大费周章,足足派兵找了七天, 他怎么可能不挨打?
颜汐对他没半丝同情。
原本多少还是有些惧怕,怕他报复于她。
但再见陆伯伯, 他亲自相来,全心相寻,及着对她说的那些个话语,让她着实踏实不少。
此时从头想来,这半年好似做梦一般。
她从心无城府,毫无心机,连一句谎话都不敢说到谋划多局,骗了陆执两次...
从受制于人,不敢明着反抗,只能妥协,到敢于直接与他对抗...
很多事情都是她以前从未曾想到过的,当真就像梦一般。
这般正思着,桃红自外回来,收了伞,到了她身边,很是小声地同她说着:
“小姐,国公爷打了世子,用的鞭子,打的不轻,人,是被抬回去的。”
颜汐慢慢抬眸看向了桃红,小脸上没什么欢喜的笑意,但也没甚同情之意,终还是什么都没说,回了视线。
因着外头下雨,天压得很低,明明时辰尚早,却也给人一种就要天黑之感。
颜汐一连六夜宿在石屋,屋中虽不冷,但她心中有事,几近没怎么睡着,眼下外边纵是阴天下雨,一片潮湿,于她自己而言,却已是雨过天晴,一片明媚,倒是让她想睡觉了。
小姑娘让婢女落了纱幔,入了被衾。
然这般刚刚躺下没得一会儿,门外有婢女到来,隔着珠帘禀道:“颜汐小姐,东福求见。”
颜汐心口微微有了一丝起伏。
不止是她,屋中的两个婢女青莲桃红也是如此,本正在为小姐收拾衣物,俱停了手,互瞧了一眼。
因为那东福不是别人,正是陆执身边的小厮。
颜汐回口:“问他什么事?”
婢女答道:“奴婢问了,他说想亲口与小姐说。”
颜汐想了想,软声道:“说我睡了,你再去问问他做什么?他若还是不说,就让他走。”
婢女弯身退下。
颜汐等了一会,外边“哗哗”的雨声打在窗牖之上,屋中寂静,听得分外分明。
如此转眼间,适才的婢女又回了来。
“颜汐小姐,他不说,还是要亲见小姐...”
颜汐没理,纤细的手轻轻拽了拽被衾,语声依旧娇柔软糯。
“说我不见。”
婢女应声,出了去。
颜汐弯翘的羽睫轻轻颤了颤,不用想也知他来是和陆执有关。
对陆执,所有的事,她,都不感兴趣。
小姑娘重新拽了拽被子,闭了眼睛。
那婢女刚走后便又回了来,然再未见到颜汐,直接被青莲隔在了外头。
颜汐听到了动静,并未理会,如此不一会儿,人睡着了。
这一觉大概睡了两个时辰,再度醒来时已到了黄昏。
雨还在继续。
她喝了些温水,坐在床榻上吃了些果子,这般正清闲,时而娇声娇气地与青莲桃红说说笑笑之际,外边又来了婢女。
婢女还是先前那人,停在珠帘之外,禀的亦是先前之事。
“颜汐小姐,东福又来了,说求小姐见他一面,是十万火急之事...”
桃红好奇,插口问道:“他是又来了,还是一直没走?”
婢女回口:“人开始走了,但很快便又过了来,一直等在了汀兰阁外,已经有一个多时辰了...”
桃红与青莲双双看向颜汐。
纱幔开着,小姑娘一身白衣,背脊倚靠着软枕,坐在粉嫩的床榻之上,口中刚咬了口枣子,慢慢地咀嚼,眼波缓缓流转了两下,念着大雨,终是松了口。
“让他进来吧。”
婢女应声,出了去。
不一会儿,旁屋便响起了脚步声,东福至,快步上前,停在了卧房与暖阁之间的那道珠帘后,唤出了口:“小夫人!”
人先行了礼,继而接着语声急促:“小夫人,世子伤的很重,昏迷了几次,实在是可怜...”
颜汐未语,一言未发,等着他接着说。
东福继续了下去:“老爷这次下手很重,世子从小到大其实没怎么挨过打,以前老爷下手很轻,只是给个教训便罢,这次却...”
“你想说什么?”
颜汐忍不住打断。
他说了半天,她一句没听懂。
东福语塞,但转瞬又赶紧接了下去。
“奴才想说,世子瞧上去不大好,颜汐小姐懂医术,行行好,去看看世子成么?”
颜汐这才明白他来的目的。
“怎么可能?”
小姑娘仿若没半分思忖便答了话,说的也正是事实。
她怎么可能去看他。
“唉!”
东福叹息一声,继而道:“小夫人便当行行好,世子现在真的很虚弱,也终究胳膊拧不过大腿,不可能再强留小夫人了,想来颜汐小姐也很快就要随老爷夫人离开扬州。人说一日夫妻百日恩,世子长这么大无妾无通房,便就颜汐小姐一人,哪怕就当最后一面,就当告个别...颜汐小姐便去看看世子吧...”
颜汐这次没打断他的话语,听完了,但依然如故:“我不去,没那个必要,你也不必为他想什么,他未必想见我...他现在也不用大夫瞧看,上药养着便成,我去也没用...”
“唉!”
东福再度叹息一声。
“小夫人”
颜汐这边扬声让人送了客。
东福哪里肯走。
“小夫人,小夫人,唉!小夫人,奴才实话实说了吧,前来请小夫人,不是,不是奴才私自的意思,是,是,是世子想见小夫人...世子真的很虚弱,小夫人便见世子一面吧...世子说,说有话与小夫人说,世子真的,奄奄一息了...”
如若是陆执的意思,颜汐便更不去了,至于奄奄一息,颜汐自是不信。
终究是他的儿子,陆伯伯不可能真把他往死里打。
“我和他没什么好说,即是如此,你便照我的话直接回了他就好。”
“小夫人...”
东福不知道第多少声叹息,再度相求。
“小夫人,世子说他不会再相迫,很想小夫人,当真只是想再见见小夫人。世子说,说他会放小夫人走,会还小夫人自由,只是,有些话没有说清楚,他有很多话,想同小夫人当面说,求小夫人去见见他...”
颜汐不信这是陆执口中的原话,尤其那个“求”字。
至于旁的。
或许他是释怀了,是会放她走。
毕竟,事情至此,掌控权已不再他的手中。
思忖须臾,从开始的毫无兴趣,渐渐地,她也有了些好奇...
她好奇陆执想跟她说什么,也觉得这场闹剧,他二人的这场孽缘或是也该当面做个了断,该当面说清楚,讲明白...
及此,颜汐终是点了头。
一盏茶后,她穿戴整齐,披了披风,由着婢女为她撑着伞,跟着东福去了陆执寝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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宁国公书房。
陆伯陵倚靠在椅上,闭着眼眸。
陆执被扶走后,他一直未走,已在椅上坐了两个多时辰。
思绪起先清晰无比,渐渐地不知不觉混沌了去...
而后,他做了个梦。
梦到了过去,确切地说,是二十多年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