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晌午,嘉贵人大老远地跑来了储秀宫,正好也是为了这个来的。
眼下已经是十月初,天气凉了不少,后妃们惯喝的东西也就从各种果茶齐齐换成了奶茶,堪称清宫冬日里的全民饮品,上至帝后,下至贵人,都是黑纸白字有自己专属的牛乳份例,就是为了方便做奶茶喝的。
贵妃一出手,抢了时舒和娴妃的新鲜牛乳,内务府的人体察上意,除了纯嫔有个小阿哥不敢动之外,别人的牛乳也大多都以次充好了。
不知道高贵妃喝不喝得了这么多牛乳,甚至也不知道这些被克扣了的牛乳到没到贵妃手里,总之,这个妃嫔的位置没坐热乎,大家伙儿就先见识到了内务府拜高踩低的这一面。
潜邸时,时舒之前就从高贵妃那讹来了几匹绸缎,又做了一身衣裳给嘉贵人,连带着剩余的布料都送了过去,嘉贵人便十分知趣儿,衣裳做好了放着,那些布料都做成荷包,里外给几个不得宠的格格都送了去,之后便跟她们要好起来。
俗话说,伸手不打笑脸人,对于嘉贵人这样上来就送东西的,而且还是打着大家都是被高贵妃截胡过的旗号送的荷包,大家根子上就有些亲近之感。
嘉贵人略坐了坐,果然就笑着道:“妾身喝不着奶茶也没什么,只是黄姐姐一到冬日里就容易生病,如今又不好去请太医,连从前喝惯了的奶茶也喝不得,到底是潜邸里交好的姐妹,如今却成了这副模样,真叫人不忍。”
嘉贵人说这话其实也没有别的意思,一面是暗示时舒贵妃犯了众怒,一边则是实在物伤其类。
仪贵人得宠快,失宠也快,之后就成了透明人儿,她在府里不说是挡过高侧福晋的路了,就连被高侧福晋放在眼里的这个都没有。
就是这样一个人,高贵妃竟然也能叫人为难她。
再一想自己,可几乎是从皇后高贵妃那“叛逃”出来的,就忍不住要自己吓自己,憋了几日,还是没忍住来了储秀宫一趟。
时舒看出她的忐忑,只缓缓安慰道:“你且放心,皇后娘娘素来仁厚,爱惜名声,这事儿既犯了众怒,过不了多久应该就消停了。”
嘉贵人得了这话,似乎就平定了不少。
也不知道她是怎么跟仪贵人还有海常在她们说的,总之这一日逢五,给皇后请安之时,大家都约定好了一般,猛喝皇后宫里的奶茶。
时舒留意了下皇后的举动,果然微有些吃惊,但到底没说什么。
正如时舒所想,皇上要捧一个人,皇后当然不会跟他对着看,于是哪怕眼看着这事儿会影响自己的名声,也还是撑住没松口。
当然了,之后皇后还是意思意思,往时舒,娴妃,纯嫔,和两个贵人,两个常在那儿送了几两的牛乳。
但一来,远水解不了近渴,皇后自己份例里的东西虽多,但她用的也多,而且更不可能把自己大半的牛乳都送出去。
二来,大家在嘉贵人的引导下,期待的是高贵妃能停止这种抢人份例的行为,毕竟高贵妃这次能抢牛乳,下次就能抢别的,这日子还过不过了?
但皇后所满足的,不过是短暂的一些牛乳,实在是和期望相差太大。
皇后心中也知道,这不过是权宜之计,眼下就看皇上要捧着贵妃到何时何日了,总之事情总有要了解的一天,皇上届时自然会找她来商议。
往日便都是如此,皇上的心思,也只偶尔肯透露给她一二,再由她转达给诸嫔妃,嫔妃们领得也都是她的情。
而皇后自己,也能在皇上面前博一个贤良的好名声。
这一日,圣驾到了长春宫。
皇上陪着二格格玩了一阵,就习惯性的跟皇后说起后宫的事情来。
也实在是他这几日偶然宣嫔妃到养心殿侍候笔墨时,轻易就察觉到这些嫔妃怎么一副没喝过奶茶的样子。
来了养心殿竟也不好生侍候他,反而随时随地地端着奶茶喝,倒真是奇了。
一问,来龙去脉便都一清二楚了。
皇上原本就想把内务府整顿一番,换上自己的人,只是一直苦于没寻到个正经的由头,先前那般放纵,其实也是有些想让内务府自己露出马脚来。
皇但他对高贵妃的性子也心中有数,绝想不到她能做出这样的事情,旁的不说,占去了这么多人的牛乳她能喝得完吗?
定然是内务府那帮奴才拜高踩低,一面捧着贵妃,一面又借着贵妃的名头往克扣东西,自己偷藏了。
先帝爷大殓那日,那帮奴才就敢当着他的面怠慢和亲王,如今更是了不得了,连后宫那点子东西也克扣起来。
皇上想到这些,脸色逐渐阴沉下来。
皇后如愿听到了自己想听到的东西,又以为这阴沉连贵妃也有一份,毕竟贵妃这几日实在是太自满骄纵了。
而这一向是皇上所不喜的,更别提如今高氏是贵妃,皇上对她的要求定然也是比从前都要严格的。
皇后等的便是这时候,于是笑着附和道:“正是如此,内务府自是该罚,贵妃这里,妾身倒有一言。妾身原先觉得贵妃性子娇弱,多进补也是好的,况且她前几日受了场寒,就没叫人惊动她。索性从自己份例里拨出了一部分给哲妃,娴妃等人,只等着贵妃身子好些,再同她说这些也不迟。”
眼瞧着皇上颔首,面上满是赞同,皇后便心中一喜,想必接下来她开口斥责贵妃举止有违宫规,压压她这段时日的张狂,皇上定然也是不会反对的了。
然而她尚未开口,便听皇上赞同道:“你说得很是,贵妃性子素来都是那样,一团孩子气,什么都不懂,加上她身子又弱,一时之间顾及不了这些也是常事。”
俨然一副贵妃脑子不好,根本不可能干坏事,所以也不会有错的态度。
皇后一愣,下意识道:“可高妹妹如今是贵妃,一言一行都要为后宫嫔妃做表率。”
说完这话,她就知道不好,她一向没有这么违背过皇上的意思。
果然,皇上的目光中满是期许:“后宫表率,有你便足够了。”
皇后听着他的赞赏,心中唯有苦笑。
皇上察觉到皇后在这事上的意思和自己不同,转而换了旁的话题。
高氏性子天真,外人也觉着跋扈,但皇上知道,她从无半点害人之心,又因是自幼伴在身边,自然多几分容忍。
他能感觉到皇后的疑惑,因为他从前对后院中两个侧福晋的约束算是严格,皆因那时候头顶上汗阿玛瞧着,诸位娘娘们瞧着,因此也不得不让皇后多教导教导高氏,以免她不知天高地厚,行差踏错几分,给自己惹来祸端。
如今高氏做了贵妃,多要了这点东西罢了,宫里又不是给不起,这事怀就坏在底下人拿贵妃的名字做筏子。
且侧福晋被训斥,只是府中的事情,轻易传不出去,贵妃若是受了训斥,皇额娘要过问,旁人也能听到风声,于贵妃日后有碍,倒是不好。
第四十一章
从皇后那一句话里, 皇上就知道她虽然和贵妃交好,但还是更重规矩的。
他不愿拂了皇后的意,但也不想叫贵妃因着这么点事大张旗鼓地受罚, 接下来干脆就不肯再谈及此事, 叫本来想补救一二的皇后也没了法子。
眼瞧着御驾出了长春宫,往储秀宫的方向去, 皇后心里才是一松,若是皇上和哲妃提及此事, 依着哲妃现在睚眦必报的性子, 只怕也不会给贵妃说好话, 皇上注定要扫兴了。
更何况哲妃又有先前从贵妃手里索要东西的事情, 就算哲妃猜到皇上的心意, 给贵妃说好话,皇上顺了自己的心意之后, 也不会觉得哲妃能如何体察圣意, 而只会觉得她是个阿谀之辈。
哲妃的心性若是落了下乘,日后只怕也只能在妃位上, 再难寸进一步。
这事儿上, 要么大阿哥被哲妃连累, 连带着自己在皇上心里的分量减轻, 要么就是皇上不许大阿哥再和生母密切接触,哲妃也再难沾大阿哥的光。
想到这些, 皇后心中却并不如何欣喜, 她目光沉沉望着远处的圣驾,只觉得这短短几日过来, 皇上的心思愈发叫人难以捉摸了,就连她现在亦是如履薄冰, 步步都要万分小心。
再一想如今正是得宠的高贵妃,她那样的性子,得了如此盛宠,其实也祸福难辨。
御驾来储秀宫,早就有人提前来通知过了,时舒就带着大格格早早迎出门外等着。
多日不见,皇上清瘦了几分,人却瞧着愈发精神,身上的威势更叫人不敢小觑。
看到时舒领宫人出来迎接,皇上抬手示意她起身,笑道:“近来天凉了,你也该注意着自己的身子,不必这么费心出来等着。”
虽然这么说,但时舒能感受到皇上的心情没有半点的不忍或者是心疼,反而满满都是自得。
若是她轻易察觉别人情绪的这个技能能够将别人的心情化成弹幕飘在那人头上,那么皇上此时的头顶大约就飘着这样一句话:
【朕日理万机,还能抽空来储秀宫坐一坐,关心哲妃和大格格的日常起居,朕可真是个好夫君,好阿玛!】
皇上心里大约也就是这么想的,朕是个好夫君,好阿玛,那相应的,时舒和大格格也要配得上他的这份好,否则就是辜负了皇上的一片心意。
届时下场如何,不必多说。
不约而同的,时舒此时和皇后有着相同的感觉,以高贵妃的性子,如今的盛宠对她而言更像是催命符。
上帝欲使人灭亡,必先使其疯狂,高贵妃若是再恃宠生娇下去,看不清自己几分几两,迟早要踩到皇上的底线。
时舒不过是这么一想,却没料到皇上今日来,有一半还真是为着高贵妃来的。
秋日天气干燥,大格格流了两回鼻血,又不爱喝苦药,时舒就琢磨出了几道膳食饮品,今日呈上来的正是一道白露汤。
把甜杏仁,雪梨,百合捣碎了,加入牛奶和冰糖等物,煮沸之后过滤,就是一碗又香又甜的白露汤,大格格一连几日都要喝这个,时舒也喜欢,就没叫人备别的东西。
眼下送到皇上手边的也就是白露汤。
这东西虽稀奇,但不合口味,皇上只是用了一口便搁置,而后便问道:“前些日子忙了些,就没顾得上来瞧瞧你,在这住的可还习惯?”
时舒一笑,没有任何要讲高贵妃坏话的意思,只道:“多谢皇上惦记着,妾身一切都好,储秀宫也极好。”
皇上见她不打算告状,心里没什么惊讶的,富察氏的性子虽然改了不少,但听闻近日来对身边的宫人仍是恩赏为主,甚至她身边的太监还在内务府为别个抱不平,全然忘了储秀宫也是叫人欺负的那一方。
她的性子温和敦厚,教出来的永璜也是一样,想到永璜和永琏兄弟俩愈发亲密友爱,皇上心情便好了几分。
在他看来,这也有富察氏的一份功劳。
又见一边的大格格捧着茶碗,小口小口地喝着,十分餍足的模样,可见她极喜欢这道白露汤,但行为举止却并不急躁,很有风范,这又是富察氏的另一份功劳了。
皇上眼瞧着大格格用完了那一碗,才把人叫过来,细细问了几句,得知这白露汤是时舒为了大格格叫人做出来的,又夸赞道:“秋日天燥,身子弱些难免要遭罪,这白露汤里的雪梨润肺,百合补气,你这方子想得很不错。”
而后又道:“近来宫中嫔妃多有咳喘之症,这方子该叫太医们拿去改一改做成药膳,叫她们日常吃着兴许不错。届时你和孩子们也多用些,能强身健体。”
时舒有点听出来皇上的意思了,实在是最近天气还不算是太冷,生了病的嫔妃兴许不止一个,但能让皇上放在心里的,也就是高贵妃一个了。
果然,皇上的下一句话便是:“朕听闻近日后宫有贵妃跋扈的名声传出来,你这里可有耳闻?”
贵妃跋扈,时舒听到这四个字,能想到的也只有贵妃抢了旁人份例里的牛乳这件事。
但皇上说这话时极为平和,情绪没有丝毫不悦,看得出来是没有要责罚贵妃的意思。
且皇上要是真心责罚,岂会纡尊降贵来找她商议,直接知会皇后一声便是了。
皇上分明不想责罚贵妃,但对着她却用“跋扈”这样的字眼形容贵妃,时舒思来想去,也只能想到皇上是在彰显自己的无私,那为贵妃开脱这件事,就只能是由她来做了。
时舒心情略复杂,她在府里就和高贵妃闹过一次,还讹走了她一匹缂丝,这事儿皇上应该不至于全然不知。
这会儿居然到她面前来指望着她说高贵妃的好话?
要是她不说,是违逆圣意,说了,那皇上日后回想起来,会不会反倒觉得她为人虚伪,只会奉承,满嘴里没一句实话。
更是和原身“老好人”的人设完全背离。
以往在皇上心目中仅剩的那点好印象,也会被打上一个大大的问号。
皇上比她更早发现不对,高氏骄纵,从前不是没有为难过哲妃,如此,哲妃又怎么会为高氏说好话?
然而话已出口,断没有收回来的道理,何况这件事他也就只能跟哲妃开口了,娴妃如今还在禁足,纯嫔说话分量又太轻。
他早已做好了哲妃趁机踩贵妃一脚的准备,倒也不打算责备她,哲妃从前性子怯懦,如今好不容易立起来一点,能护着大格格了,他就算是为了孩子,也会给她该有的体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