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头到尾只顾着盯着饭菜的庭月对此一无所觉，一顿饭吃完，她满足地打了个饱嗝，见红丝一个人收拾着碗筷下去，还帮了把手。
等到桌上撤得干干净净只剩下一壶清茶后，庭月便要开口跟叶清说自己要出去找馃子。谁知没等她开口，叶清从袖带里拿出一张纸来，又把她的话头给摁没了。
“这是什么？”看着递到自己面前写满了字的纸，庭月疑惑地歪了歪头。
叶清道：“你仔细看看。”
庭月从头看到尾，总算找到了两个自己认识的字，“上面有我的名字！”她不识字，自己的名字还是小时候求一个落魄书生写给自己的看的，只那一次，便一直记到了现在。
叶清笑着看她，“还有呢？”
“还有？”庭月皱着眉头看了许久，半晌后才苦着脸道：“我……我不识字。”
叶清一愣，他根本没有想过庭月这一世竟然不识字，不过想起他在街上遇见庭月的情景，又觉得是自己没有考虑周全。顿了顿，他道：“这张是你的户籍，我让人给你迁到了望月城里，从今以后，你就是望月城的良民了。”
本朝籍贯分为三等，上等贵籍，其次良籍，最次便是贱籍。
贵籍和良籍不必说，贱籍却又分出好几等来，像乞丐、奴婢、伶妓这样的统统都是贱籍。庭月和馃子原本就是丐籍，因为这个身份，他们无法找到活儿做，更不像良民那样能分到田地，衣食无着之下，只能去当人人喊打的贼。庭月和馃子都不愿意卖身为奴，更不愿意流落进歌舞坊，因为前者好歹能靠钱财买通人转为良民，若是后者，就永远只能当个奴仆或者伶妓了。因为朝廷规定，奴仆和伶妓是无法转为良民的！
庭月从小就想着攒钱给自己和馃子买一张良民的证明，但她也只敢去那些偏僻的村落去买通村长和里正，对于望月城，却是万万不敢奢想的，没想到自己还能得到一张望月城的户籍！
庭月死死地盯着手里的这张户籍证明，久久说不出话来，眼泪却已经忍不住往下掉了。
啪的一声！泪水落在纸上却像是砸在了她心上，她吓得眼泪都憋了回去，连忙小心翼翼地把泪水擦干净，生怕自己的眼泪把这张纸给弄湿了，可惜还是湿了一小块，她心疼得眉头都拧成了一团。
她是喜极而泣，叶清见此，心口却一抽一抽地泛起疼来，不由想若是还在上仙界，她何须为了这么一张身份证明高兴得哭出来？犹豫半晌，他才把手搭她肩上，安慰地拍了拍。
“别哭了，快找个地方将它收起来吧！”
庭月虽然不识字，却认定叶清不会骗她，她一抬手抹掉眼泪，双眼朦胧地看着他，“叶公子，你对我那么好，不但救了我，还为我改了户籍，我……我真不知道该怎么报答你。”更何况，我还偷了你东西。庭月悄悄在心里补了这么一句。
叶清看她眼泪汪汪抬起头看他的样子，心里一软，忍不住抬手抚了抚她的鬓发，轻声问：“真想报答我？”
庭月用力点头。
叶清嘴角翘了翘，“那就以身相许吧！”
“啥？”庭月懵了。
叶清看她呆呆的样子，忍不住凑近了一些，俊美的眉眼间溢满笑意，又问：“愿不愿意？”
庭月被菩萨的笑容晃花了眼，等她回过神来时，才发现自己已经点了头。
外头日光正好，两只嫩黄的黄鹂站在枝头，一边相互梳理着羽毛，一边好奇地往窗户里看。
大大敞开的窗户内，庭月的脸又红又烫像是上了一层胭脂，她心头怦怦跳着，放在膝上的双手不停得抖啊抖，庭月压了又压始终压不住。正懊恼着，忽然又听见身边响起一声轻笑，她抬起头，正好又见到叶清盈满喜意的笑容，跟个神仙似的，不，比神仙还好看！
第9章
庭月被叶公子的美色迷得神魂颠倒，一不小心，就又把要出去找馃子这件事给忘了。等到她回想起来的时候，又是一次夜幕降临。
望月城中虽没有宵禁，但夜里出行到底十分不便，庭月只好等明天再提了。只是她躺倒床上，想起白日里叶清对她说过的话，想起他笑起来的模样，就怎么也睡不着了。
这世上怎么会有生得那么好，又待自己这么好的人呢？光是想想觉得像是在做梦。
庭月前面十六个年头都是在下九流混过来的，见多了痞子和混混，和他们比起来，叶清简直就跟细纹里唱的一样，是那种生来就该高高在上的，是该坐在皇宫似的大房子里受人伺候的。
可是这样好的一个人，为什么会看上自己呢？庭月只要一想到这个，心脏就砰砰砰地不住跳了起来，她躺在床上，摸摸自己热的发烫的脸，忽然想起风月楼里那些人看着自己时的眼神。
也许……是因为自己真的生得好看？
庭月立刻从床上爬了起来，伸手去摸梳妆台上的铜镜。
屋子里只点着一盏昏暗的小灯，庭月坐在床边，举着那面铜镜照了半天，却只能看清眼睛鼻子在哪个地方，其他的都模模糊糊的，怎么也看不出一点儿美人的样子。只好放弃。
“算了不看了，反正……自己应该是长得比较好看吧！”庭月偷偷乐了一会儿，把镜子放回梳妆台便要睡了。可躺了一会儿，想起点灯浪费灯油，又爬起来把灯给吹灭了。她躺在被窝里，想着白日里的那个人笑着入睡，却不知晓，有个人站在外面，正静静地守着她的屋子。
夜风生出点点凉意，红丝踩着月光，手里提着一小盒夜宵，转过一道小径，便望见了那个修长挺拔的背影。
他静静地立在一株海棠树下，衣带被夜风牵着微微拂动，面上明明无喜无怒，却好似珠玉生光，连那天上的明月在他面前都黯然失色。
红丝面上浮起两片红云，她小心翼翼地走到那人身后，柔柔唤了声“公子”。
叶清亲眼看着庭月那间屋子的灯灭了，才打算离开。一转身，却听到了宅子里丫环的声音。
他低头，看见她绯红的脸庞和躲闪羞涩的目光，心中一片了然。“有事？”
红丝进这宅子已有一个多月了，早就习惯了叶清的冷面冷语，对他此刻的冷淡也不以为意，只以为他天性冷清。
她双颊绯红，低头打开手里的小食盒，“奴婢见公子今日食欲不佳，特意熬了些养胃的香粥。”随着她柔柔的声音，一股食物的甜香从半开的食盒中飘了出来。
叶清看了一眼，颔首道：“送到我书房罢，我有东西要给你。”
闻言，红丝忍不住露出几分喜色。她被卖进这宅子一个多月，公子从未主动跟她说过什么，更别提让她进书房了。红丝原本有些自知之明，她心知公子天人之姿，自己就是镀上层金也高攀不上，可是自从庭月来了以后，那点原本被她藏得好好的心思就又冒了出来。
她心想，庭月那女人虽然生得美，可自己也差不了多少啊！更何况，那女人还是从那地方出来的，言行不堪入目，身子也不知道干不干净。可自己就不一样了，虽说只是个丫环，但她之前在王府当差，若不是不小心犯了错，也不会被发卖出来，怎么也比庭月好多了吧！
提着小食盒跟在公子身后往书房走去，红丝心头砰砰直跳，她不知道公子会给自己什么东西，也觉得公子必定了开了窍了，也许……也许今晚自己就能……就能……
握紧了手里的小食盒，红丝觉得自己走路的步子都轻飘飘的。
书房离这里并不远，红丝随着公子的步子，走了几十步也就到了。
书房门口挂着两个灯笼，在夜风里微微晃动，那暖黄的光芒落在公子脸上，衬得他愈发俊美无俦，好似画中神仙。
盯着书房那闭着的两扇门，红丝的心跳越来越快。
叶清却没心思注意身边的丫环在想些什么，他伸手推开书房的门，走了进去。
书房里摆满了关于这个世界的历史、天文地理和风俗人情等等的书籍，对他而言倒不算是摆设，在找到庭月之前的那一个多月里，他夜里最常呆着的地方就是这里。
将书房离的几盏灯点亮，叶清接过红丝手里的食盒，将之放在案上，随后转身打开书架上一个雕着花鸟虫鱼的木匣子，这匣子里装着的是他来到这里后购置的宅子的地契和下人的卖身契。
宅子里的下人拢共没几个，他草草翻了几下就从找到了自己想要的东西。
找到那张卖身契，他丝毫不耽搁，转身提笔，就着微微晃动的灯光写下了一纸文书。
带墨迹晾干，他将那张卖身契并这纸文书一起给了红丝。
红丝从前在王府里当差是学过几个字的，她接过东西一看，脸色一下子煞白了。
叶清道：“这是你的卖身契和我盖了印章的文书，我已经在里头写明要放你归良，你拿着这两样东西上官府做过公证，以后就是良民了。”
红丝忽然噗通一下跪在了地上。“公子，您这是要赶奴婢走吗？”
叶清眉尖蹙了蹙，“你若要这样想，也可以。”
红丝直到这会儿也没明白自己究竟犯了什么错，她哽咽道：“公子，奴婢自从被买进来，就日日勤恳操持，夙夜不息。奴婢不敢居功，却也自认没有犯过任何过错，您为何要赶奴婢离开？”
叶清扫了她一眼，道：“不是赶你走，而是有感你嘉敏勤善，特意放你自由。”
奴仆是不能自己赎身的，必须有主人出示文书放行，官府才肯承认。要换做从前，像这样不付出一点代价就能回归自由身，可是红丝想都不敢想的天大好事。可是现在红丝却不肯了，若是回归了自由身，她哪里还有机会能接近公子？
红丝跪在地上一连磕了好几个头，哀求道：“公子，求您让奴婢留在这里吧！奴婢今生别无所求，只愿一生一世服侍公子！”
叶清道：“今夜好好休息，明日一早就收拾东西离开吧！”
没有想到叶清如此干脆了断，连一丝犹豫也无，红丝心头悲戚无比，抬头看他时眼里顿时蒙上了一层雾气。
在这寂静的书房内，这暖黄的烛光下，模样秀美的婢女抬起头，双眼中泪光盈盈，眼底还映着一点点细碎的火光，神情哀婉凄楚，就这么楚楚可怜地哀求一个留在身边服侍的机会，哪个男子能不动心？
偏偏叶清就是个铁石心肠的，他垂眸看了红丝一眼，道：“当初买你们进来，本就是为了让你们好好照顾庭月。可是我今天回来时，看见庭月身上穿着的还是昨天那套衣服。”
红丝连忙辩解道：“那是庭月姑娘自己要求的，她说衣服就穿了一天不脏也不肯换……”
叶清打断她的话，冷淡道：“那她衣角上的那一块脏污呢？你是丫环，尽心服饰主人才是本分，我让你细心照顾庭月时你是怎么答应的？连她衣服上明晃晃的污垢你都看不见，如何让我相信你会好好照顾她？”
红丝直到听完这番话才明白庭月在叶清眼里的地位，她后悔不迭，膝行过去想要去抱叶清的小腿，被叶清避开了。
红丝哭着哀求道：“公子，奴婢错了，您不要赶奴婢走，奴婢会改的！奴婢今后一定会好好照顾庭月姑娘，再不敢犯错了！公子，奴婢求您了……”
叶清低头看了她一眼，摇头道：“不，你改不了的。”他之前从未关注过这样的一个丫头，这回留了心思，自然一眼就能看出她心底抱着的绮念。情.欲迷人心眼，就算是他自己，也无法确定能时刻保持清醒，眼前这个丫头，又如何能免俗？让这样一个对庭月抱着妒意的女子留在庭月身边，是害了她们两个人。
“明天我会让账房送你一封银子。”他弯下身，将哭得双眼红肿的少女搀起来，直视着她的双眼道：“你本性不坏，以后带着银子好好过日子吧！”
红丝被迫仰起头注视他的双眼，呼吸一滞，先前那缕令她夜夜辗转反侧的情丝，忽然就慢慢淡了……
第10章
庭月一觉醒来，猛地想起自己又把要去找馃子这件事给忘了！
她跟馃子这么多年的交情了，当时她被人抓走，馃子为了救自己还被那些人打伤了，而自己脱离险境之后，竟然就这么把馃子给忘了，这也太不讲道义了！
这都好几天了，馃子不知该有多担心呢！
庭月这么一想，心里顿时有些着急。她以最快的速度洗漱完毕，立刻冲出去找叶清了。生怕又像前两天那样，起得晚了找不着人。
幸好这次叶清没有提前出门，等她跑到正厅时，叶清正坐在那儿喝茶。
庭月冲得太快，险些剎不住脚，差点就一头撞叶清怀里了。乖乖，叶清手里拿着的那个青色瓷杯起码值五钱银子，自己现在比在街头当乞丐时还穷，那是怎么也赔不起的啊！
叶清见她走路横冲直撞那股架势就眼皮一跳，生怕她一个不小心摔了，连忙放下杯子扶了她一把，蹙眉道：“急什么？”
庭月对着叶清那张英俊得惊天动地的脸傻笑了一下，但她这回是一路念着馃子的名字过来的，还不至于这么一会儿就给忘了，连忙把馃子的事给说了，但她没说馃子和她做过贼，只说他们是一起长大的小乞丐，前些天她被人抓去卖到青楼，才跟馃子分散了。
叶清沉吟片刻，道：“这事不难。咱们先用完饭，我带你出去找找。馃子既然是跟你一起长大的朋友，也是我的朋友，到时把他接过来一起住，我也可以请人把他的户籍一起改了。”
“真的！”庭月高兴坏了，她控制不住地握着叶清的手原地蹦了两下，笑得见牙不见眼，“馃子要是知道你要给他改户籍，还不得笑得晕过去？”
叶清见她高兴，自己也忍不住露出几分笑意，他见厨娘提着食盒进来，便道：“先用饭吧！”
“嗯嗯！”庭月乐不可支地牵着叶清的手蹦到桌前。见来来去去只有厨娘两个人，便问：“怎么没看到红丝？”
叶清神色不变，道：“红丝自己攒够了赎身银子，今天一早就请辞了。”
庭月当初死也不肯卖身为奴就是因为奴仆想要转回自由身必须主人同意，而绝大多数老爷们是不允许奴仆赎身的，若是她和馃子真卖身为奴了，也许这一辈子都只能给人当个下人了，就连以后的孩子也只能是个下人，那多心酸啊！
而在遇到叶清之前，她也没想到世上还会有叶清这样好的人，要不是遇到叶清，她现在不知道是个什么下场。现在红丝能赎身离开，庭月也为她高兴！她心里转着念头，忽然看见叶清给自己夹了一筷子肉，不由笑着朝他的方向偏了偏，真心实意道：“你真好。”
叶清伸手为她撩开了几缕掉到眼前的头发。
庭月心想，这世上怎么会有像叶清这样好的人呢？他那么好看，又有本事，连妖怪都能杀，说不定真的是神仙下凡吶！
这一顿饭吃完，又过去了小半个时辰。原本庭月吃饭的速度非常快，像她这样的出身，吃饭抢饭的速度要是慢了点，她早就饿死了，哪还能长这么大？
可是自从认识了叶清以后，庭月每次和他一起吃饭，都小心翼翼的，每吃一口饭都不敢把嘴巴张太大，也不敢吃太快，生怕被叶清看了觉得不雅。哦，“不雅”这个词是昨天从红丝嘴里学来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