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棚的老板娘没想到今日生意如此红火,原地愣了一下连忙点头应是,嘟哝着又催田秀烧水:“早知道将家中几个小的也带出来搭把手了。”
田秀甜甜地说:“弟弟妹妹饿着呢,帮不上什么忙。”
她的语气天真,却莫名听得李药袖背后一凉。李药袖恍惚地怀疑自己是不是做一场关于江阳城的荒唐梦,阿杜娘、马头妖还有田秀她们都只是她梦中的臆想,她不由打量向田秀母女,眼前却是一花,一个青衣皂靴的男子十分熟稔地坐在了他们对面。
男子年有二十,头发被方布巾草草裹住,青衫长靴洗得发白,一些边角都抽丝翻毛,看得出一身风尘仆仆。他兀自坐在沈檀对面,顾不上等茶水烧好,顺手翻了个破碗倒了一碗凉白开咕咚咕咚一口闷了个干净,喝完一碗又倒了一碗,连喝三碗才抹抹嘴巴长舒一口气,哈哈笑着道:“爽快!”他拿着衣袖扇风,“这一路可把我渴死了。”
沈檀面上依旧带笑,丝毫没有介意他的唐突无礼:“确实如此,现在的官道可不比往昔。”
“是了,是了。”男子似没听出他的言下之意,连连点头,抚膝感喟,“以前从京城到这潜龙山,快马加鞭最多只要一日,现在走上三天都不一定能走到。”
“哦?”沈檀颇为新奇问道,“兄台是从京城中而来?”他若有所思地看了一眼他来时的方向,“那这一路可真是凶险。”
李药袖也看向那个方向,那个方向是大燕曾经的京城,可那里早已毁在了数十年前的天崩地裂,依她从江阳城中听到的消息,原来的燕京早已寸草不生,里外盘踞了各类妖魔鬼怪。
男子拿了双筷子在桌上捣了捣,催乐了田秀娘一声,才又看向沈檀:“确实如此啊,但干我们这一行的,再难走的路也要走,再远的信也要送到啊。”
“兄台原来是驿差大人,失敬失敬。”沈檀拱手道。
男子连忙摆手:“哪是什么大人,说到底就是个跑腿的。”他略一打量沈檀,奇道,“我看你这少年郎如此年轻,竟也敢在这个世道独自出门?”
沈檀笑道:“家道落魄了,混口饭吃罢了。”
男子看他虽然称不上衣衫褴褛,但是那身行头的确比自己还磕碜,无奈摇头:“是了,若不是为了一口饭吃,现在谁愿意会在外行走?”他常年一人奔波在外,如今难得遇到了个人,不免谈兴大发,趁着茶水端上来的功夫给沈檀和自己各倒了一盏茶,“小兄弟既能独行在外,想必手上有点本事,敢问小兄弟从哪里来啊?”
沈檀的回答一如方才:“从江阳城中来。”
那边的田秀母女和男子同时一怔,男子露出和田秀娘一样的神情,喃喃道:“江阳城……”他不知想起什么,端着杯子叹息道,“说来我也很久未去那里了,不过多年前,我也在路上遇见过一个往江阳城去的书生。”
茶水的热气升起,似将男子面容连同声音都模糊了,他道:“那是个可怜人。”
黑蛇仍心疼地叼着自己尾巴舔舐,李药袖扒拉着沈檀衣襟跳到了桌上,顺爪摸过沈檀的杯子,趁他不注意伸爪沾了点茶水润了润嘴,边舔边想,这茶棚里每个人都十分古怪。当然,她自己也是这古怪中的一员。
沈檀大方地将茶糕分享给了男子,一副侧耳倾听的模样。
男子悠悠道:“我见到那个书生时,他已经快死了。不是被人所伤,也不是遇到了山精妖怪,而是病死的。”
那是个阴霾的雨夜,驿差背着行囊匆匆牵着马匹躲进了路边废弃的农户家中。不大的农院里长满了荒草,也不知原来的主人是突遭不幸,还是乔迁到了别地,前一种的可能性很大,因为驿差看到院子还晾着来不及收拾的婴孩衣物,这在现在的世道已经太过寻常了。驿差没有多想,他将自己的宝贝骏马安置在了牛棚中,却见到棚中已经放置干净的饮水和干草,可却不见其他马匹。
驿差不解,却听破损的窗户下传出痛苦的咳嗽声,那声音和破锣似的,仿佛要将五脏六腑都咳出来。驿差一惊,这院中竟有人!
那人好一阵急咳后才喘着粗气勉强停了下来,过了半晌才气若游丝地笑着说道:“小马啊,我的小马,我们快到家了吧。”
屋中传出哕哕的马鸣声。
驿差本不愿进屋,虽然行途寂寞但谁知道这屋中的是人是鬼还是……妖?可奈何当夜的雷雨实在太大,他的宝贝骏马怎么都不肯多走一步,万般无奈之下,驿差只好硬着头皮进屋躲雨。
屋内只比院中稍稍整洁些许,看得出有人住过一段时日的痕迹,岌岌可危的破木桌上点了一根快燃尽的蜡烛,蜡烛照亮的一方小小天地里躺着个骨瘦如柴的年轻人,他的身旁还依偎着一只不大的马驹。
书生突然见到有人闯入,先是一惊,后又想到自己这副鬼样子实在没什么值得人觊觎,但是他看了一眼身旁的马驹,小心地对驿差道:“这位大人,是来避雨的吗?”
他说一句,喘三声,短短一句话,几乎用尽了所有力气。
驿差见此景才彻底放下心,他点了点头,背着行囊在木桌上坐下,就着烛火烘了烘手。他看了一眼已经闭目养神的书生,这人脸色灰败,嘴唇都已青紫,恐怕连今夜都熬不过去了。他不愿打扰这个时日无多的可怜人,自顾自地掏出个干巴巴的薄饼,一口冷水一口饼地充饥。
吃了一盏茶的功夫,书生睁开了眼,费劲地看了这个沉默寡言的陌生人许久,忽然开口:“大人,是驿差吗?”
背着行囊的驿差愣了一下,点了点头:“是。”
书生两眼立刻亮了起来,咳了好几声后捂着胸口对他道:“我身上还有些银钱……能不能,请您帮我……”他粗粗喘着气,过了好一会才继续说,“请您帮我送封信给我娘亲。”
“我当时迟疑了,”男子重重地拍了拍自己大腿,愧疚道,“我那时身上背负了急件,加急送往平凉府城。本想拒绝,但见那书生实在可怜,便对他说送是可以送,但得等到我从平凉府城回来后再折去江阳。”
“然后呢?”一直一声不吭的田秀娘忽然发声问道。
男子看了一眼她,道:“那书生听罢沉默许久,一直摇头说等不及了,他娘等不及了。”
明明等不了的是书生本人,却也一个劲说等不及的是他娘,驿差心中奇怪,可书生却似昏死过去般闭上了眼。
驿差当时一惊,以为他就这么死了,探了探鼻息发现人还有一口气在,这才放下心。
过了半夜,雷雨停了,驿差立刻便要继续上路,他看了一眼墙角昏睡的书生,终还是忍不住上前,却被那只半大的马驹拦住。马驹明显胆怯,却仍拦着这个陌生人靠近自己的主人。
驿差无法,只得叹息一声,戴上斗笠走出了房门。
李药袖隐约猜出了书生的身份,但书生既死了,为何回去的是个马妖呢?
驿差喝了一滚烫的红茶,许久后说:“我才跨出房门,便听见书生重重咳了一声醒转过来。他这次醒后精神似极好,说话也比方才多了几分中气。”
雨水将夜色涤荡得更为冰凉,驿差站在湿漉漉的泥地上,隔着窗听见书生笑着道:“小马啊小马,我回不去啦。你带着我回去看看我娘吧。”
小马发出哕哕的悲鸣声。
书生哀求它:“替我回去吧,小马。我娘还在等我呢,她快等不到我啦。”
驿差听着这没头没脑的对话皱起了眉,屋中安静了片刻,小马突然极为凄厉地叫了一声。他猛地回头,“噗呲”一捧鲜血飞溅在窗上,随后屋中传来令人毛骨悚然的咀嚼声,还伴随着马驹含糊不清的哀鸣。
茶棚中一片死寂,良久泥炉上的茶壶发出声尖锐的鸣叫,几人方才如梦初醒。
“这可,真是个悲伤的故事啊。”沈檀低声叹息。
“是啊。”驿差喃喃道,“后来,我从平凉府城回来就去了江阳城,发现那个姓杜的书生娘亲早已老死在家中了,连尸首都是过了近半月才被对门的亲妹妹发现。”
“嘶~”田秀娘捂着烫红的手痛叫了一声。
沈檀看去一眼,笑道:“大娘小心啊,别伤着。”
田秀娘含含糊糊应了。
李药袖偷喝茶水的动作早已停了,她低头抹了抹眼眶,额头忽然被人摸了摸,一条细长的尾巴伸到她嘴边。
黑蛇很大方又心疼地说:“你咬吧。”
李药袖:“……”
驿差对着红茶发了很久的呆,才回过神对沈檀道:“你说你从江阳城来,那里如今怎样了?我许久未去了,只听说那里被潜龙山庇佑,一直是个太平福地。”
沈檀轻轻摸着镇墓兽光滑的脑壳:“那里啊,”他看一眼低头拾柴火的田秀娘,微微笑道,“就和老板娘说的一样,生人不入,死人不出。没有人能从江阳城中走出来。”
他此言一出,茶棚中安静得可怕,驿差的脸色逐渐从常年日晒得青灰色变得惨白。
抹小珍珠的李药袖也察觉到了诡异的氛围,忙里偷闲地抬起头,却被沈檀重新塞回了怀中。
少年披着破烂的皮氅懒洋洋站起身,伸了个懒腰:“歇够了,也该走了。”他往桌上丢了几个铜板,“老板娘,收钱。”
田秀娘仍是低着头,躲在炉子后面答了句:“客官慢走。”
田秀咬着手指望着少年牵起小马驹晃晃悠悠地重新上路,过了一会她说:“他们走了。”
“是啊,”一声幽幽地叹息响起在小小的茶棚,带着不甘与嫉恨,“他们走了。”
小马驹哒哒走在杂草丛生的官道上,离茶越来越远,威风凛凛的镇墓兽重新被放回了它的头顶。
李药袖被裹着土腥味的冷风吹了一会,狐疑地回头,倏地整只兽差点从马头上掉了下去。
小小的茶棚里笔直地站着一二三道身影,他们木然地齐齐看向李药袖,铁青的脸上渐渐露出怨毒愤恨的表情,随即茶棚下雨后春笋般冒出大大小小宛如兔子一样的东西,它们和那三人一样齐刷刷地站了起来,通红的眼睛直直盯着走远的他们。
“别看了,伤眼睛。”沈檀转过李药袖,淡淡道,“都是些被诅咒污染的脏东西。”
李药袖揣紧自己的小爪子,紧紧趴在马头上,过了会才缓过来问:“我们要去哪里呀?”
“卖了你。”沈檀答得飞快。
李药袖:“……”
呼啸的长风暂时吹开了盘踞头顶多日的乌云,沈檀大声笑了起来,捋了一把镇墓兽愤怒的脑壳:“我接了个新悬赏,是平凉府城的府尹发出的,咱们去看看,说不定能赚个大的。”
狗财迷,李药袖无声呸道。
第18章
露出马脚
平凉府,隶属中原道,因府城坐落于“千里无澜,万里平波”的平凉湖旁而得名,是大燕曾经颇负盛名的鱼米之乡。
因此房价也特别贵,李药袖默默补充了一句。李药袖她爹曾一度看好平凉府的发展前景,不仅大量购入田庄地产,还投资创立了个不大不小的船行和码头。李药袖她爹之所以能在一众吃软饭的皇亲宗室里脱颖而出,得亏他独到的经商眼光。
可人算不如天算,纵然李药袖的老父亲是个经商奇才,恐怕也想不到当今的大燕人口骤减,一片一片的田地村庄连着荒废。
李药袖平摊在小马驹平稳柔软的头顶,脑壳上顶了片绿油油的叶子遮太阳,双目呆滞地看着沿途荒芜的田地和倒塌的房屋。这样的情景她已经连着看了三日了,据沈檀掐指一算,如无意外,他们至少还要走上近两日才能抵达平凉。
“有意外的话,”沈檀找了处尚算干净的泉眼,摘下水囊灌水,“另当别论。”
李药袖顶着绿叶子幽幽地说:“我总觉得当你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意外就会发生了。”
沈檀的动作几不可查地一顿。
黑蛇“嘶嘶”大笑:“小蛇老倒霉蛋了,嘻嘻。”
“……”沈檀慢条斯理地将从马背的行囊中抽出个小锅,架在刚堆起的篝火上烧水,皮笑肉不笑道,“看来你在江阳城学了不少东西,都会说人话了。”
这条可大可小的黑蛇丝毫听不出他的阴阳怪气,还以为他在夸张自己,顿时更加得意,整条蛇惬意地滑进溪水里畅游:“那是那是!不是每条蛇都像我一样聪明,何况我还爱学习!”
“……”可、可恶!好像被内涵到了,不爱读书的李药袖狠狠咬住叶子一角。
沈檀莫名嗤笑一声,也不知是嘲笑洋洋自得的黑蛇,还是心虚的小镇墓兽。
一刻钟后,李药袖见识到了什么叫做言出法随,方才还万里无云的晴空瞬间阴云密布,阵阵凉风卷起枯叶沙尘迷得人眼都睁不开,冰冷腥气的水汽从遥远的江河席卷而来,带了一声滚滚闷雷。
沈檀与李药袖同时沉默了,倒是缩成两米多长的黑蛇兴奋地直线膨胀,巨大的身躯俨然快要将溪流填满,两只逐渐变成灯笼大小的眼睛忽闪忽灭。
“嘶嘶”“嘶嘶”一时间,两岸一人多高的芦苇丛里响起无数独属于爬行动物的低鸣。
李药袖和小马驹同时惊悚地跳了起来。
沈檀顺手拿起根木棍,当头敲在黑蛇三角形的脑袋上:“别发疯。”他的脸上不复惯来从容不迫的笑意,一直被帽檐耷拉盖住的双眼点漆如墨,冷冷地注视着快成庞然大物的黑蛇。这个看上去只有十六七岁的少年,这一刻显得格外冷肃,严苛。
黑蛇冷不丁被他一敲,毫无人性的冰冷双瞳缓慢眨了一眨,梦呓般的声音伴随蛇信子吐出:“可是,小蛇,快下雨了耶,你不高兴吗?”
于是,沈檀又给了它当头一棒。
黑蛇泄气了,黑蛇痛了,黑蛇萎靡地一寸寸缩小盘在地上,像条委屈的黄鳝。芦苇丛中潮水般涌来的声响也在顷刻间消失得无影无踪,那些躲藏在阴影里“生物”悄悄又离开了。
李药袖头一次见沈檀如此严厉地对待喜欢撒娇的黑蛇,虽然她被它一瞬间的怪异举止和周围的变化所吓到,但在周遭恢复平静后她看着萎靡不振的小黑蛇又有点于心不忍。她叼着叶子,讪讪道:“孩子不懂事,打一下就够了嘛。”
“……”黑蛇,“呜呜!”
沈檀一言不发地迅速将东西收拾好,将李药袖从小马驹头上拿入怀中,这才弯腰捞起地上生闷气的一坨蛇。
“……”一坨蛇十分有骨气用力拍开他的手,凶道,“别碰老子!老子自己走!”说罢一扭一扭攀着沈檀的裤脚爬到他腰上,再自己麻溜地钻进了皮兜里。
“……”沈檀扶额,喃喃道,“怎么连脏话都学了,”他想起什么,警觉地低头看向怀中的镇墓兽。
李药袖无辜看他。
沈檀:“……”
李药袖大怒,胖爪子把绿叶拍得啪啪响,震声道:“你看什么!我从小知书达礼,琴棋书画无一不通!我才不是那种说脏话的女……妖怪!!”
“……”沈檀露出个想笑又不能笑的古怪神情,半晌憋出一句:“不愧是皇陵出身的镇墓兽,家教……一直都这么好吗?“
李药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