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流民就得意的说道:“大老爷说了,家中凡老弱病残占一样,便即可分得一对猪仔和一头耕牛。我家阿爷已满五十,占了老者这条。”
“我家阿母去岁逃离时,伤了右脚,自此落下残疾,也可分得。”
“我家是无成年男丁……”
……
随着这消息越传越广,安南县内但凡听闻此事的人都忍不住感叹一番,朱家冲的这些流民/运气属实也太好了。
只当日负责登记的钱县丞,却因此事颇为苦恼。
跟之前郭杨二人不同,这位新到任的钱县丞对韩彻是极为恭敬的,他也是在犹豫许久后,到底还是拿着这苦恼事来寻韩彻了:“大人……”
母猪一胎多生,一胎七八头,甚至十几头也是常有的事。安南一年四季温暖,养猪简单。县衙府库又因着抄家一出,也不缺钱。从中拿出一部分银钱给编户齐民的流民们购置猪仔,更是小事。
只这耕牛。
要知道安南县人信重巫医,巫医常以牛为药,杀牛以祷。尤其是富者,为治一病,甚至一次宰杀几头,乃至十数头牛。
耕牛因此被杀无数,寻常百姓纵使攒够银钱,也无处可买。
韩彻刚穿来时便经历过这么一场,自也是十分清楚这情况。
然他却笑道:“此事不用担忧,牛到时候一定会有的。”
寻常百姓确实难以购买到耕牛,可在这样的情况下,安南县却还是有了这个奇风陋习,且经年已久。便说明一点,此地是绝不缺牛源的。
第16章
商队
事实上,对于耕牛这块,韩彻早就有了计划,正待合适时机。
就这般,时间又过去一个半月,早前栽种的莲藕也正式全面进入成熟期。
韩彻当下便派人去各乡发布告示,瞬间整个安南县的农户们都忙碌起来,欢喜的将栽种的藕挖出,做简单的清洗后,又赶紧拉来朱家冲售卖。
朱家冲这边为着收藕,更是一早便提前修建好了几个大草棚。
“你家的藕都卖了?”草棚外,有一汉子挑着刚卖完莲藕的箩筐,正准备离去时,便被最后端排队等着卖藕的一人唤住。
汉子一脸欢喜:“卖了!都卖了!”
“也没挑拣?”那人盯着汉子空荡荡,一点莲藕都没见剩余的箩筐,又惊道。
“他们说我家的莲藕清洗得很干净,没带泥土便全都收了。”汉子喜滋滋的说道。
不管什么年代,农户们想要卖地里的产出,都不是一件简单的事。
产量不行,卖不到手几个银钱。
产量多了,当年价格便大幅度下滑,同样到手不了几个钱。
便是在售卖时,买者还要再挑拣一番,品相不满意的,更是一分钱也拿不到。
所以像眼前这位汉子所带来的莲藕竟一点挑拣也不做,就被全部要了,又怎能不令人震惊欢喜。
但更让人震惊的还不止这一点,汉子还告诉他,说他卖完藕还得了一张条子,还让他妥善保管好,切勿丢损。说不得等上一段时间,许是还会有银钱可领取。
“怎还能领取银钱?”
“说大老爷讲了,衙门收这些藕是为了咱们挣银钱的。这次给的钱只是第一批,后面要是售卖得好,挣了更多的银钱,到时候所有的获利,会按照咱们之前卖的,再给大家分一次。”
“竟有这么好!”闻言,众人皆震惊了。
韩彻当初号召大家种藕,本意就是为着给安南百姓增多收入的。再者,他一县令,按朝廷法治,个人是绝对不能做商贾买卖的。所以后续若真挣回银钱,当然要重新按比例分发给农户们。
至于生意会不会成功,万事无绝对的。
若是亏损,给出去的银钱便是真的给出去了。
对此,钱县丞还曾提议,或许可以先收购乡民的莲藕。待到售卖出去后,再按所得银钱一起给大家分钱。
韩彻拒绝了:“不必,若真有亏损,届时我来承担。”
当初是他承诺农户们的,若他这次出言反尔,以后的信用必然大打折扣。
韩彻在决定这么做时,便做好了最坏的结果。不过他也有信心,能将这藕卖出好价钱。
因此在新搭建起来的收藕草棚旁边,还有两间专门做藕粉的屋子。
为此,韩彻还又在朱家冲放出消息,言道他这边还需要招收一批人来处理藕。
朱家冲每日里便人来人往,有或挑着,背着,拖着藕过来售卖的农户们。也有为了挣些工钱,在这里做工的。
*
说起来,安南县虽穷,却有一样声名远播的特产——沉水香。
也就是世人常说的沉香。
沉香木形成条件苛刻,想要其结香,需生长在高温潮湿的环境里,对外界的温度湿度细菌等都有严格要求。还需得至少数十年以上才能发育较好,故价格历来昂贵。
因“沉水不上品”,故人们还把沉香做了等级划分。
品阶由次往上分为漂浮在水面上的,称之为黄熟香。半沉半浮的,称之为弄水香。入水沉没的,则被称之为沉水香。(1)
沉香也是一种名贵的中药材,在中医里,因其焚香时的气味沉静,能使人平心静气,有免疫避邪的功效,所以时人便多熏烧沉香用以除秽驱鬼辟邪,或将其制成礼佛时的上等贡品。
另外,沉香在燃烧后散发出来的香味高雅,又有提神醒脑的功效,还被时人称之为众香之首,最受名门雅士等贵族阶级的喜爱。
这些人又掌控着时下百分之九十九的权利和财富,在他们的追捧下,哪怕安南是个距离京城数千里的毒瘴之地,每年一进入初冬,便开始有不少商客千里迢迢奔来收购。
然后他们也根据安南这地方人的需求,从其他地方带来了无数的耕牛。
这些商客们的到来,便成为了安南县一年当中最热闹的时刻。纵使之前沉寂下来的县城各商铺,也纷纷打起精神,为欢迎他们的到来做准备。
而在去年,韩彻虽为了尽快扳倒郭杨二人,每日都在朱家冲带领流民们忙碌开荒,但这么大的事情,他还是打探回来不少消息。
于是为了抓住今年的耕牛货源,韩彻也一样早早便做起了准备。
很快,安南县便迎来了今年的第一批商队。
这是一支多达一百往上人数的大商队,要知道在交通极其不发达的古代,往来两地时山高路远且不说,一路上还恐有盗寇劫匪等危险。届时货物银钱损失是小,最可怕的是连性命都不一定能保得住。
所以商队人数都不会太少,尤其是但凡大点的生意,便不是寻常百姓想做便能做起来的。
此刻,这支队伍正带领着大几十头的耕牛,如往年一样有序排队,等待守城衙役的盘查放行。
但才刚开始,前方便出现了状况。
只见守城衙役在查看过文书等物皆无问题后,却并未立即放行,反而是另唤来了一衙役,笑着言道接下来,将由他给这支商队做进城带路。
商队领头者是京城有名商户赵家的四郎,来安南收购沉香木原料已经并非第一次了,却还是第一次被这样对待。
准确一点的来讲,是他去往任何州县做生意,都没碰见过这种情况。
赵四郎瞬间将警惕心拉满,负责带路的衙役瞧出他脸色不对,便忙解释道,他们是受了安南县新到任的韩县令大老爷的吩咐,今年要对所有来安南做生意的外地商户,给予超高标准的待遇。
这待遇不仅有衙役亲自领人进城,还有给他们准备好了免费的舒适住宿。
赵四郎如释重负,这才冲着身后招了招手,带着队伍和大批耕牛随眼前的衙役带路进城。
带路的这位衙役还边走边说道:“你们不用担忧,咱们大老爷可好了……”
先前那次衙门大清理,哪怕韩彻有心想抓大放小,但架不住整个衙门上下皆腐败太过,他费了老大劲,才挑拣出几个勉强还能留用的人。
于是,韩彻只能从其他地方挑选人手补齐。
而他比较了解的,便是朱家冲的那群流民,以及郭杨两个村子里的人。
像眼前这位给赵四郎带路的,便是韩彻从朱家冲那群流民当中挑选出来的,名唤孙大郎。
不过现在也不能再称呼他们为流民了,虽说还需再等一月才会正式在朱家冲给大家分田分地,可官府已经把朱家冲更改为渠家村。
村名取的便是流民们多是从渠县流徙而来。
渠家村的流民都把韩彻当做再生父母,对其感恩拥戴还正是持续高涨阶段。孙大郎又在衙门里得了职位,这时候对赵四郎等人讲起韩彻时,各种夸赞的好话连连蹦出,一路上甚至都没停过。
最后,赵四郎这支队伍可谓是听足了韩彻的各种传说,才被带到的县衙旁边的一间豪华大宅子的门口。
赵四郎震惊了:“这,这里不是杨大人的住宅么?”
怎能将他们安置到这里来!
作为往来安南县多次做沉香木生意的大商户,赵四郎当然与全权掌控安南县衙多年的郭杨二人打过交道。
甚至这宅子,赵四郎还曾携带礼品进去拜访过。
然赵四郎这话才问出口,原本一路笑脸热情对待他们的孙大郎脸色倏地一遍,张嘴便骂道:“我呸!什么狗屁杨大人的宅子!一个贪官污吏,他能修建出这么好的宅子,可全是从我们老百姓身上搜刮下来的!”
当初抢粮一事,可是让朱家冲的流民们都恨透了郭杨一干人。
韩彻做这出决定时,还告知众人,言道这种既是搜刮民脂民膏修建起来的宅子,得让它们为老百姓做付出,才是它们本来该有的归宿。
“大老爷说了,你们是来给我们送耕牛的。”有了耕牛,农户们才能种更多的地,收获更多的粮食。
想到这,孙大郎便又重新扬起热情笑脸:“自是应当好生招待你们。”
没错,韩彻将县城这些抄家得来的大宅子,改造成了古代版的高端招待所。
他还在询问县衙仅存的几个老衙役,对每年到来安南县收购沉香木的商队做了一番较为细致的了解后,便做了一系列的安排。
韩彻将商队的实力做了划分,因着这门生意并非寻常人能做,故每年到来的商队其实也就是那几批。
赵四郎是名单上被重点化圈的一位,所以孙大郎才会直接将他们带到整个县衙最豪华的宅子——原杨县丞的住宅。
临走前,孙大郎还又做了一番细致的交待:“宅子里已经准备好了十名杂役,十名厨娘,每日可帮忙做些简单的清扫和吃食。食材这块,你们可自行安排人去采买,也可吩咐厨娘帮忙采买。”
“哦,对了,厨娘和杂役这些也都是不需要你们花费银钱的。”
“旁边就是我们县衙,住在这里,安全你们也绝对可以放心!”
“若还有什么需要,也可派遣人去县衙通告一声。”
“……”
第17章
被拒
赵四郎在其走后,将人分为两批。一批去查看房间和放置行李,另一批则是去安置耕牛。
说到耕牛,赵四郎其实并不怎么满意住进这宅子的。他带着商队千里迢迢是来做生意的,又并非跑安南来赏玩的。这宅子便是再舒适,但在耕牛的安置上,是怎么也比不得县城专门为招待他们而修建的客栈方便。
奈何当时孙大郎就守在城门口,赵四郎想好生在安南把生意做下去,便不好拒绝太过。
结果没一会,去安置耕牛的人便一脸轻松的回来告知他搞定了。
宅子里不仅有修葺好的大牛棚,还足足有四个!
“怎会有这么多牛棚?”赵四郎奇道。
这宅子原主人可是安南县之前的二老爷,县衙曾经实际的掌权人啊!他在家中修建这许多牛棚,便是为着治病,一次也用不上这么多头牛吧?
安南人信重巫医,名声由来已久。像赵四郎这种其他地方来的商户,虽也觉得这种奇风陋习很是离谱,但也绝不会多管闲事。
“不是原来宅子里有的,是前些日子,那位韩县令让人专门修葺的。”安置耕牛回来的人解释道。
就在他们说话间的功夫,又有人载着满满两牛车的青草送来。
“这都是刚割下来的鲜草!”赵四郎震惊了。
正在往下搬运青草的汉子,咧嘴一笑:“青草不耐放,牛棚只能备干草。这不收到消息,便赶紧将青草送来了。”
“有劳你们费心了。”赵四郎忙道。
汉子摆摆手:“这有啥,都是应当的。”
大老爷可都说了,他会想法子把这批耕牛留下来,届时分给安南县各农户。虽说得优先老弱病残或家中无成年男丁者。可说实话,残疾和无成年男丁或许占不到,但如今哪家没点老弱病啊!
便是这批等不上,下批总能排上的。
宅院里做事的人也是这般想法,这不见着鲜嫩的青草一到,马上便帮着搬运到牛棚,喂给那些耕牛吃。
见状,商队中不免有人咋舌:“啧,连牛都伺候得这么精细。”
“这位新到任的韩县令,究竟是怎么回事?”另一个管事在听闻此事后,却皱起了眉头。
别看他们这些商户挣着大笔的银钱,但实际上,社会地位并不高,属“士农工商”四民当中最末端。
前几年他们来到这安南县,那郭杨二人哪怕言词客气,但眼神中却并未真正高看过。他们也曾恼恨这些人一面索要钱财时毫不手软的贪婪,一面却又轻视商户。
可似今年这般突如其来的超高标准礼遇,却也让他们不得不心怀警惕。越是如他们这般的商户,便越是明白一个道理。
天上不可能有免费的馅饼掉。
赵四郎:“我听说去年圣上将一位韩状元郎贬谪到安南来,想来应是这位了。”
赵家为京中来的大商户,像去年圣上重病初愈后大动肝火,将拥护太子的亲信等大肆贬谪一事,赵四郎自然也是有所听闻的。
“那他这般礼遇咱们,可是有所求?”
“莫非他是想回京?”
“可我等只是商户!”
“商户又如何?那韩彻既是从京中被贬谪来的,定是对我们赵家有所了解……”
商户是没权,但是商户有钱啊!
尤其是他们赵家,乃是京中数得上号的大商户。若韩彻能谋得赵家的银钱资助,说不得还真能走通关系。便是最后回不了京中,换个比安南好的地方去任职却是没多大问题。
当然,这也是赵家商户人对当初贬谪的具体情况了解不多,才会做出这些猜测。若他们知晓韩彻可是被圣上直言:“纵缝恩赦,亦不在量移之限”,便绝不会说出刚刚那样一番话。
“好了,你们都莫要在这里乱猜测了。”赵四郎这时出声打断众人:“咱们且先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