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半夜不睡给周止安写邮件,暖黄的灯光下,年轻女孩表情郑重又柔和。
抬头是:我亲爱的周止安。
打完这一行字她轻轻“嘶”了一声,仿佛剖白的情感浓度过高,竟叫她觉得羞赧。但还是写了下去:我有两件事要说,第一是我好想你啊。
第二探讨我们近日不充分的沟通。
说来其实……我的时间没有那么捉襟见肘。是初到新环境,在这里要做的事占据了我的优先级列表。举例说明天有三个标红的待做(简称“一定得做”),五个标蓝的待做(简称“可做可不做”)。其中一项标蓝是去附近拍照片,这件事总归要做,我有空就会尽快勾掉它。
但如果你开口说:“闻又微你就那么忙吗!就不能陪我说说话吗”,你看,拍照这件事也可以挪去别的时间做。倘若你想我,在我这里是第一优先级的事(在吹牛,感动就行,别问太具体)。
我想我和你总有默契,有些事不说也总觉得对方会明白,但我们到底不能像天使那样交流“像天使那样交流”→指“天使交流观”,简单粗暴理解,因为天使没有肉体,ta 们的交流不需要中介,可以直接进行有效的思想交换。 比三体人效率还高,不会有误解,不会有信息损失。 参考《对空言说:传播的观念史》,还需要一起说很多的话,做很多的事,才能共享彼此很多的人生。
ps.你在我这里发起的待做永远有提至标红的优先权。
落款是:啊啊啊啊啊!我死了!好羞耻啊!的闻又微。
点击发送ᴶˢᴳ。好像写了一封情书。
她在异国的房间里,对着电脑屏幕面颊发烫。周止安眉眼温柔的样子如在眼前。
再一次他们视频的时候周止安问她:“什么时间回来?我知道是 8 号,几点定了吗?”
闻又微:“唔,还没那么早定。怎么问起钟点了?”
周止安道:“放在我标红的待做上。”
闻又微大喊“好汉饶命”,恨不能捂住自己发烫的脸。
这仿佛是一个比谁更能忍耐羞耻的游戏,周止安看着镜头里的闻又微,轻轻开口:“微微,我很想你。”
他的心是一口轻易不展示波动的古井,此刻这一句“想你”恍若从深井传出的回响。远隔千山万水,闻又微却觉得听到了心脏的扑通。
她感受到一种奇异的情绪在心中流淌,比从前任何时候都要奇妙动人。
闻又微语音挂断后没有睡着。一直以来,她谈着恋爱,却仍不知道该如何定义“恋爱”。是问一句“你愿意当我男/女朋友吗?”倘若得到肯定的回答,那两人之间关系便算作恋爱了吗?获得了称呼,就获得了实质吗?
这些她仍未有答案,但她确定她喜欢周止安这样存在于自己的生命里。
他的存在是一种轻飘飘又令人踏实的东西——他总能理解她古怪的想法,听她“大放厥词”;他是一个能与之分享视野,使快乐加倍的好朋友;还会让她在很多个只有自己的瞬间心想,如果他在的话,一定会更有趣吧。
她想其实……她的生活是不是会过得精彩,人生图鉴能收集到多少成就,或许跟周止安没有关系。但少了他就无与为乐者,是人生一大憾事。
闻又微思及此,忽有所悟,不顾此刻距离两人通话已过去三个多小时,她从床上坐起来,给周止安发过去语音——
第21章 不冷就不抱了
“我想到了!你知道吗周止安,你对我来说,是跟苏东坡一起看月亮的张怀民!”
周止安愣了一会儿,声音里带着憋不住的笑:“微微,我终于知道了读书时就困惑过的那个问题。”
“昂?”
“张怀民不是没睡,是被苏东坡语音叫醒的。”
“……”闻又微,“拜拜了您嘞。”
周止安敛起笑意,低低地问:“所以……想张怀民了吗?”
闻又微隐约觉着味儿不大对:“等,你等等,我觉得他俩应该不是那种关系。”
周止安也反应过来,两人隔着网线一起乐不可支。
……
在成长的过程里,有些人学会闭嘴,有些人学会了更好地说话。
闻又微彼时生命力蓬勃,从环境里获得充足养分,亦有广阔空间,留给她的唯一任务就是野蛮而奋力地生长,将自己的枝丫舒展向更远处。新问题带给她的从来不是困扰,反能生出兴奋,是人生这场游戏里的新任务,完成之后会获得经验奖赏和人物属性加成。
她发起的这番关于沟通的剖白使双方都极为受用,虽远隔重洋,多日未见,但意外的,俩人关系好似进入新阶段。
他们爱上互相写邮件,那是电子时代的信笺。比从前有更多话可说,分享快乐,也分享脆弱。
闻又微有时上完一节精彩的课,会长篇大论同他分享自己的心得,随心而至,想到什么都写上,她在一番畅快的输出之余还会想:还得是周止安啊,不然这些要说给谁才会懂呢?
周止安写来的邮件抬头有时是“与我相差 12 小时的微微”“七颗耳钉美少女”“我思念的闻小姐”。落款有时是“错过早锻炼的周止安”“想念闻又微的周止安”“不愿再读文献的小周”。
一字一句织就,跨越距离的红线。闻又微都保留下来,导出成 PDF 收藏。
那学期很快过去,她一边满足于增长见识,给人生相册增加新的美丽回忆,一边归心似箭——她太想念周止安了,跟思念父母的心情不同,那种想念几乎是焦灼的,使心头发烫。
她怀念与他牵手一圈圈绕着操场的塑胶跑道走,怀念课后跟他拍着大腿说起课堂内容。怀念周止安身上清爽的味道,干燥温暖的手。也是此刻她意识到,这两年他们共度时光太少,想在脑海中拿出来翻阅都缺素材。
尽管周止安早早问过,回去那天她却没要周止安去接。同行的还有老师同学,自有安排,不适合互诉衷肠。行李放回去她才告诉周止安自己已经跟他同在一片土地。
周止安早就到了,抱了一捧花,穿了那件闻又微最喜欢的大衣。这天寒地冻的,闻又微打量他一番,不免笑容扩大:“不冷吗?”
周止安鼻子有点红,这一身风流倜傥,就是属实欠点保暖,闻又微一把抱上去,圈住他的腰,埋头在他怀里:“要风度,不要温度了。”
周止安硬撑:“不冷。”
闻又微微微松手,笑道:“不冷就不抱了。”
周止安一把将她按回怀里,没叫她看着自己,认输一般道:“就快冻上了,你行行好。”
闻又微忽然很心软,她开口:“怎么知道我回来的?”
周止安微微低头嗅她的头发,轻言软语:“你们系有其他人发了。”
集体行动的事嘛,不算秘密,有同学上飞机之前就发了大家离开时的纪念合照还晒了登机牌。
闻又微:“那你怎么没戳穿我?”
周止安:“我猜你是想回来再告诉我。”
她把周止安圈得更紧了些,大衣之下,冬天的毛衣被柔顺剂浸泡过,经体温烘出一种清新又温暖的味道:“好想你啊周止安,好想你。”
十分难得,闻又微在学校过了几天什么也不着急做的日子,等着周止安做完学校的事一起回家。她一脑袋浅金色的头发回来还没换掉,周止安似乎也喜欢极了,没事总要上手揉个两把。再一次他抬手时,闻又微用怀疑的目光盯他:“是咱俩久别重逢,还是你被我发现了什么隐藏癖好?”
周止安红着脸,同时淡定改换策略,偷偷从她背后伸手,用指尖去碰她的发梢。
两人近日腻在一起的时间过多,冬天他常穿的那件毛呢大衣不可避免沾上一两根金发,闻又微眼尖伸手去捉,挑剔地找他茬:“平时摸个一把两把就算了,怎么还想着外带呢?”
周止安抿着嘴笑,接过她的头发一圈圈绕在自己手指上,垂眸看着浅金发丝几乎在手指上绕成一圈戒指,抬眼看她时轻声又促狭道:“小蒲公英精。”
闻又微大怒,扑过去勒住他脖子:“再给你一次机会,这是什么?”
周止安顿了一会儿,从脖子根都可疑地红起来,而后清晰又平静地开口:“是绕住我的情丝。”
闻又微捂脸,顿感微麻:“啊啊啊啊啊啊啊!”
杀敌一千自损八百,两人都红着脸蜷缩在一处,甚至不敢看对方的眼睛。
恋爱中人的小把戏,恰逢最乐意尝试和探索的年纪,对手又如此称心合意,你来我往,乐此不疲。
过不两天,两人一同回家。家里见她平安回来就万事都好,家庭氛围有一种心照不宣的和谐,谁也没提闻又微出国之前那点不痛快。徐明章做了一桌子菜,其中几个是他在短视频 app 上现学的新玩意儿,叫她尝尝。招呼时还有些别扭,“求和”“示好”看起来是当爹之后不会做的事,因而显出一副“我随便做做,你也随便尝尝”的样儿。
闻小小笑着对她说:“你放心吃,你爸演练过多少遍了,这是正式汇报演出,错不了。”
饭后闻小小拉着她要细听她在外面各种见闻,十足好听众。徐明章搬了个小板凳坐在老婆旁边,拘谨像个没买票来蹭场子的。中途听她说起大家结伴去看夜景,一起开车出去玩之类,徐明章欲言又止,又得了闻小小眼神威慑,最后到底把自己的点评给咽下去,只说“这一趟开心就值”。
父母各有工作,她这一回来倒成了家里最闲的那个,只剩下交流的心得体会和回校的经验分享要写,也唯有此刻最有当大学生的实感。白天没事就跟周止安相约出去玩,或者来家里看电影。
没几天终于待得发腻,闻又微提出来:“周止安,我们出去玩儿吧!”父母对此全无意见,甚至有几分乐见其成。
闻、周二人分工而行,一人负责行程规划,一人负责生活事项,找酒店,找餐馆。闻又微喜欢要求明确同时忍耐度高的人,最怕问喜欢什么的时候不说,旁人做了主之后还要含蓄表达不满。在这点上,周止安是个极好的旅伴——能坦诚直白说出自己的要求,若筛选下来没有最合适的,也怎么都行。
有对比就有偏好,闻又微彼时还不算经历过社会毒打,只是颇受过一些小组项目的折磨。在此番做攻略过程中不禁感慨:“天哪,我们如果有一起做的项目,ᴶˢᴳ一定丝滑到不敢相信。”想了想又很快自己否定:“算了。我们重合的项目不多。”
周止安开始若有所思:“其实……”
闻又微反应很快,笑眯眯道:“不要。只要有咱俩一起做出来的东西,我看起来就像挂名的。”
周止安没说话,微微皱眉,不知在想什么,闻又微碰了碰他的手以示安抚,不欲在这个问题上再讨论下去:“怪我太美丽吧就。诶,到那边晚上想吃牛肉锅还是特色小吃?”
话题就这么被岔开。
周止安收拾行李时举手申请带上电脑。他的保研事项进展顺利,导师任于斯在学界颇有名头,早早定下意向,故假期也会远程打打杂。特意跟闻又微这么一提,以示对旅伴的尊重。
闻又微早不动声色把自己的电脑塞进行李箱收拾好,此刻听得他这个要求,压下心虚,一本正经凉凉地问:“周止安,你怎么会是这种人?”
周止安作出被逼无奈、泫然欲泣的表情。闻又微大手一挥:“准了,谁让朕宠你呢,拿你没办法。”周止安狗腿道:“吾皇圣明。”
两个年轻人盘算好,从北往南一路玩过去。行程第一站选在某个景区爬山。及至攻略做好,闻又微已经开始想象两人如何一览众山小了,该死的大数据却给她推送了一条为什么情侣不能一起去爬那座山。闻又微点开,领会了一个新的民间传说,而后面无表情关上。
行程改是不可能改的,但看了这么一眼多少有点叫闻又微惆怅。
两人在高铁上时,她凑过去悄声问周止安:“你知道这个世界上有很多传说中的情侣旅游禁地吗?”
周止安一顿:“我们选的不会就……”
“倒不必这么聪明,”闻又微道,“你信吗?”
周止安当真想了一下,然后说:“噢不信。是概率吧。高峰时单日能承载几万人的景点,其中有人回去不久后分手也正常。也可能有人回去不久之后感冒,有人回去不久之后打麻将输了。总不能都是山神显灵,山神九九六也忙不过来。”
闻又微本来真是随口一说,听得周止安这个反应,忽而多打量他片刻:“你听起来像是在说服自己。”
“咳,哪儿能,”周止安坐姿倍儿挺拔,表情镇定,“因果关系得靠实验证明,没证明就不是真的。”
闻又微好笑地觑他一眼,摇摇头,转而去看自己的电子书。其实字句全未从她脑海中过,她在想周止安刚刚的反应。
去交流时某天闻又微感叹天气真好,还看到了罕见的飞鸟,一个外国同学说那你的 PRE 会顺利的,这是你们文化里重视的 omen(预兆)是不是?
预兆……相信预兆的人未必笃信那一套因果规律,但“在意”这件事,会让人生出理性之外的虔诚。闻又微不再提什么“情侣旅游禁地”的事。她对周止安有种先入为主的刻板印象,总觉得他无论什么情况都会表现得稳如老狗,近来或许她成长了一点,也跟周止安再近了一点,能发现他也会害怕、也会对什么事心里没底。这很真实。
闻又微眼睛没有离开电子书,左手伸过去,指尖作足,悄悄爬上他的右手腕——
第22章 哎哟,委屈啦?
闻又微反坐在一把椅子上,双手捧着杯子喝水,一边不时抬眼打量周止安。她目睹着周止安从洗完澡出来就整个人不大对,一会儿同手同脚走路,一会儿又强迫症一般去抚平酒店的枕头。
闻又微观玩够了,搁下杯子,手肘撑在椅背上看他,淡定开口:“宝贝,你在干什么?”
周止安猝不及防被点名,强行稳住声线:“我不紧张。”
闻又微扑哧笑出声,惹来周止安毫无威慑性反而盈盈含水的目光。
他一声不吭对照检查表再确认了一遍两人爬山和山顶过夜要带的东西。行程这样安排,今天到得太晚,先休息好,次日去爬山,上去之后直接山顶过夜,正好第二天看日出。
闻又微未紧追上去戳破他那点窘迫,并非她忽然转了性子做好人,而是自己也微感心虚,怀疑这是一种“投射”,其实紧张的是她自己。见他收拾停当,闻又微抬手关掉环境灯,室内陡然陷入昏沉的温暖中。周止安好似被施法定身,独留一双眼还能动,看她,垂眸,又偷偷看两眼,乘人不备把眼珠子转走,再伺机一瞥。闻又微受不了这越发暧昧的氛围,先发制人:“还不上来,你预备打地铺吗?”
“我……”
不等周止安说完,她起身一把将周止安拽过,故作老成:“年轻人不要杂念太多,早点睡,明儿爬山呢。”碰到的手腕皮肤发烫,闻又微下意识手一松。
周止安“嗯”了一声,听来有种不合人设的乖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