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止安笑了一下。
她垂着眼安静了片刻,禁不住轻叹:“可是招惹烂人……烂人能够做出的烂事没有尽头。”
周止安对此倒像是考虑过,大有破釜沉舟的意味:“他的偏激和怯懦一体双生,需要知道我在任何时候都能比他更豁得出去,才不敢做更多。任老师跟学院在沟通处理办法,情况我明天再跟许律同步一遍。该承担的责任他都跑不掉。”
闻又微神思有些恍惚:“但愿不要被逼急了做出什么报复行为。”
周止安垂着眼,目光落在两人交握的手上,语气轻得近乎叹息:“这已经是最狠的报复了。”再看向闻又微的时候他眼里多了一些沉郁的东西,又道:“我很抱歉,微微。”
……
得知并非有人故意尾随自己偷拍,闻又微对此生出一丝诡异的庆幸。她不太想承认,在最近的糟糕事件中,这甚至算得一个“好消息”。
那根紧绷的弦松下去,她这时才想起来饿,叫了外卖来吃。
周止安拉开一罐汽水递过去,带着点打量:“跟许律的沟通你也一直兴致缺缺,不想碰这件事对不对?”
“不全是,我……觉得他们的道歉没有价值,”闻又微缓缓开口,“不是出于‘宽容’或者‘大事化小’这样的心态,他们应该付出代价没错,但他们不会真的相信自己有错,最多只是认输,或者觉得自己运气不好遇到了想计较的人。”
她转头看向桌上摆着的那一朵粉色的花,来自那个自习室里的社恐双马尾女孩儿,目光忽然柔和而坚定:“我需要澄清,但不是对那些本来就心怀恶意的人。”
她凑过去目光雪亮地盯着周止安:“为什么他们只敢追着我一个人泼脏水?从开头去想,如果ᴶˢᴳ一个草包能被录取,学校招生办问题最大。如果一个花瓶能拿高分,每一科老师都要为此蒙羞。他们不去说后面的事,只追着我不放,不过是觉得抨击的对象足够安全。这里面有几个是真的正义使者想求真相?只是看人被言辞困住而挣扎,被放在关注之下剥光了滚钉板,围观起来自有围观的刺激。轻飘飘评价几句,甚至火上浇油几句,又怎么样呢?攻击的对象又不是什么惹不得的人,他们会想,难道他们这些看热闹的,还会有代价吗?”
闻又微越发坚定:“他们不敢问的,我要问。还要敞开了问。”
……
第二天,在闻又微大学生活里存在感一直不强的辅导员来找她了。江杳晴,算她同系学姐。
她的第一句话就是叫闻又微放心。江杳晴说:“你别怕,这事学校会严肃处理,绝对不会让你受委屈。”
闻又微意味不明看向她,江晴一把揽过她:“别用这种受宠若惊的表情,你这么诧异显得我工作不及时。我靠,我来晚了吗?我也是刚看到就汇报了,这才刚有结论。”
闻又微眨巴眨巴眼,对她的跳脱有点跟不上:“没,不是。”
江杳晴敞亮,她也就把话明说:“实话说,我怕导儿你是来劝我……是不是学校也不希望事情闹大?”
江杳晴一副“你怎么会有这种想法”的表情,大喇喇把她圈在身边:“没有闹大这种说法,被造谣了要个说法能叫闹么。我给你交个底,不要用老眼光去看学校处理问题的方式。就说 Z 大这块招牌,我们每个人以后都要说自己是这里走出去的。除了你们这些学生,还有教授和知名校友,以为大家会很开心跟烂人共读一所学校,看着学校砸招牌吗?还不赶紧叉出去!诶,不过也不是我说叉就叉,具体得看他们情节严重程度,学院还在研究。”
闻又微插不进话,只能被动听她输出,在一边默默点头。
她接着宽慰闻又微:“我也才看到不久,没想好怎么找你说。从他们做的事来说,我不能讲问题不大。但对于你,我想跟你说,别把它当成过不去的大事。有时候嘛,沉默的螺旋粗暴理解→为了避免自己的想法跟别人不一样而被孤立,会积极参与被广泛欢迎的说法,持相反观点就不说话。于是沉默的一方更沉默,另一方看起来声势越发地大。会让你以为自己很孤独,遭遇了一面倒的误会,可这个世界上正常人还是最多的,谁心里没有是非黑白呢?只是他们未必都能及时发声。”
闻又微心中定了几分,她看向江杳晴,终于决定说出自己的盘算:“导儿,关于怎么澄清,我有个想法。你可以帮我一起完成跟学院的前期沟通吗?”
……
之后闻又微实名在校内沟通版块发了帖,名为十问 Z 大,正是以之前的帖子和聊天截图内容为素材。
一问 Z 大招生是否存在不公平操作,是否严格按流程录取。
截图是帖子里的言论,“双 Z 大情侣,谁知道怎么考上的。男的是学霸没错,但女的在高中据说化学考三十。”
二问老师是否存在课程考核不合理,给分机制确有他人所指出的漏洞。
依然来自截图:“大腿抱得好,评优少不了,下辈子让我也投胎长个*,体验一下不用自己做作业就能拿 A 的快乐。”
三问学校保研机制是否存在黑幕。
截图内容:“划算还是周神划算,睡腻了还能倒个二手。”
这样洋洋洒洒写了十问,条条尖锐,对她自己和学校都是。帖子一出,谁看了都得倒抽一口凉气。就在大家观望这帖子会被删掉还是闻又微会被请去喝茶的时候,学校回复了。
回复得四平八稳,但坦荡无回避,一个都没落下。
事件相关的开帖里,也有人琢磨出这意思了。这正是之前闻又微跟周止安说的——如果一个学生能以学术以外的方式取得成绩,学校就算不上无辜。如果一个人在一个体系内合理取得的成就可以轻易被谣言否认,应该一起感到耻辱的还有这个体系。
任何一个明智的、清醒的地方,都应该知道这不仅是某个个体的保护,而是对系统公平的澄清。她理所应当得到正面的回应。
第27章 谢谢你让我陪你
这个漫长的学期终于真正结束。离校之前周止安在食堂门口等她吃饭,看到闻又微从外面跑过来。她剪了短发。
“剪短了?”
“嗯,留着麻烦。”
“怎么麻烦?”
闻又微顿了一会儿,嘴角带笑:“还得先漂了再染,不然就青黄不接的,你说烦不烦。”
周止安笑笑没再多说。他看了闻又微一会儿,伸手去抚摸她新剪的短发,表情和动作都很柔和,像对待一只初生的小动物。
他忽然开口:“你想出去散散心吗?微微。如果不急着回家的话。”
“好呀。”闻又微答应得很快。
于是两人各自跟家里打了招呼,没有回去,直接从学校出发往云南走。
他观察到闻又微似乎变“懒”了:有时在酒店捧一本书能消磨一个下午,而一个下午过去还没翻动几页,不像是看过了才翻,倒像是恍惚觉得这一页停留时间够长了,于是动手揭过。与从前翻书如吃书的模样大不相同,肉眼可见她并不沉浸,也不为阅读内容兴奋。另一个变化是她不爱出门了,那种兴致勃勃到处拍照的乐趣好似从未出现在她身上。
周止安看在眼里。
今日闻又微又睡到很晚才起,跟他出去逛了一个附近的景点就不想再动,到了晚饭的点儿也没有要挪窝的意思。房间里有一把靠窗的圈椅,放了个软极的坐垫,她把白色的纱帘拉起来,搬着椅子坐在透光的纱帘之后,像给自己构筑了一个安全洞穴。
周止安走过来问她出不出去,她抱着周止安的胳膊,笑眯眯同他讲:“晚饭给我带回来好不好?不想动了,小腿走得疼。”她的神态一如往常,看起来只是寻常的偷懒、撒娇。周止安心中沉了沉,又温温柔柔地说好。
不多时他从外面拎回食物,放下东西笑着凑过去亲亲她:“两步路也不愿意走,让我看看是谁家的懒猫成精了?”
闻又微保持着窝在圈椅中的姿势,看起来调动了百分百的社交能量,用很有精神的语气应答他:“这里太舒服了,气候和景观都好,你坐下也会不想动的。”
周止安拉着她起来坐到桌边,筷子递进她手里。见闻又微开始吃东西,状似无意地开口问:“晚一点外面有个小众乐队来唱歌,要不要一起去看?”
闻又微慢慢转动自己的脑袋:“你想去看吗?”
“我想。”周止安很笃定。
她“噢”了一声,埋头夹了一筷子白灼芥蓝:“那我跟你一起。”
周止安面色缓了缓,静静看着她毫无兴致的吃东西的模样,开口:“没一个好吃的么?”
闻又微微怔,嘴边挂着笑意,把刚刚准备放下的筷子又拿稳了,选了那一盘看起来最素的芥蓝多吃了几口。咀嚼过程缓慢如同质检,看起来是一份受难的工作,连味儿恐怕都没尝出来。
而后她被周止安哄着去换了衣服出门。
这本该是她最喜欢参与的热闹。而在游人和灯火交织的欢快氛围里,周止安瞄到了她一瞬间的出神。那是一种说不上快乐,也说不上不快乐的表情,更精准一点说,她不在这种氛围里,似这场热闹的旁观者。桌上酒杯里的液体都会随着大声的音乐微微晃动,而闻又微脸上有无法掩藏的无动于衷。
周止安问她是不是累了想回去休息。闻又微点点头:“我困了。你还想再待一会儿吗?”
周止安紧紧牵着她的手,笑道:“我跟着你。”
“你不待会儿了?”
“跟你一起才有意思。”
夜里出来他穿了件长风衣,有些夸张地把闻又微裹进风衣里,两人像连体婴一样向外走。私下怎么黏糊都好,周止安在外面很少这样表演叫人看了伤眼的情侣行为,好在周围乱哄哄的,也无人在意。闻又微因他的行为微感诧异,但似乎对这种需要和接触又颇为受用,微微弯了一下嘴角,把手放进他的口袋。
她洗完澡又捧着书窝回被子里,还是那本荣格的《红书》。等周止安洗澡出来,她把书递过去:“喏,你来读。”
闻又微眼见着身体又往下滑了一截,就快完全躺进被窝里了。周止安接过书,目光落在闻又微摊开的那一页,清了清嗓子读下去:“认识你的界限,对你是至关重要的。若你不认识它,你就是在你想象里的人为障碍和其他人的期望之中漫步,但你的生命不能承受被人为的障碍所限……这段引自荣格《红书》”
闻又微一手搭在他小臂上ᴶˢᴳ,更往他怀里缩了缩,微微阖眼。
周止安因她这样的小动作笑了一下,低低地问:“又困了?”
闻又微喉咙里“嗯”了一声。
周止安伸手去摸她的后颈,带着安抚意味的小动作似乎取悦了她,她动也不动,闭着眼睛不说话。
周止安的声音越读越轻,最后他合上书放在一边,眸光沉沉注视着身旁的女孩,踌躇片刻,开了口:“微微,回去之后,找心理咨询的老师聊一聊吧。”
“什么?”她倏然睁开眼。
周止安的目光宁定,又带着一种湿润的温柔意味,让她想到清晨起雾的湖。她舒出一口气,终于自我坦露:“我……很明显么?”
周止安的指腹轻轻在她后颈的皮肤上摩挲,他叙事时的口吻独特,语气平且正,但有一种质地柔软的温情底色,叫人不由自主听进去:“你最近很少戴喜欢的饰品,说话不多,走路靠边,看起来很想被藏起来。”
“好惨。”闻又微轻叹。
周止安:“或者,你愿意跟我说说么?”
闻又微撑着自己从半躺的姿势换成坐靠在床头,周止安就近拿过自己的外套给她披了上去。她缓了好一会儿才开口:“这件事里……我得到了很多人的帮助和鼓励,我希望自己能如他们期待的那样勇敢。”
她微微闭眼,又睁开:“许律给我发来他们的道歉信,还有举着身份证和道歉信拍的照片,我顺手存在手机里。今天找攻略截图的时候忽然在相册里翻到那几张脸,当时我想把手机烧了。”
闻又微说:“我希望能说一句,这都是小事,对我毫无影响。我轻轻松松打败了烂人。它没有战胜我,我知道。但……我也没有因为战胜它而变得完全不在乎。你看,我其实很厌恶这件事,我希望它从未发生——”
周止安“嗯”了一声,表明自己在听,他的胳膊绕过她的肩膀,把被子拉起来围到两人的颈前,室内温度有点低,此刻他们这样依偎在一起,像是冰天雪地里两只互相取暖的毛绒小兽。
他这样“幼稚”的举动叫闻又微觉得有趣,她说了更多的话:“以前上文学鉴赏课,谈到复仇情节里的心理机制。那时候只是觉得挺爽的。好人受难的成分虽然看起来憋屈生气,但你知道在这个故事里它终会被解决,所以也没那么难受,更没有切肤之痛。自己遇到之后发现……无论它的解决看起来有多圆满,对于亲历者来说,都糟糕极了。”
她握住周止安的小臂:“我偷偷反思了自己,是不是我做得太过了,没有给人留余地,才有了他们的报复。然后我又反思,我怎么竟然在反思自己。”她自己笑了一声,周止安笑不出来,只是静静地听。
她扭头看他:“后来我想起那时我跟你讲课堂上的事,你欲言又止的样子,是想告诉我不要去招惹他们。”
“嗯?是不是?”她伸手去戳周止安的脸。
周止安握住她手指,送到唇边碰了碰,透着小心和珍重。
他道:“也许是自卑,自卑让他们对外界的反馈更加在意。一次拒绝,在你看来是正常的表达,他会觉得那否定了他的全部人生。所以觉得被冒犯,被耍,有超出想象的愤怒。”
那一次被闻又微岔开话题之前,他确实想说那不是“最好”的处理方式。可是事已至此,他想那些话本就不该说的。
他可以想象她在被误会成白嫖学分的花瓶时,那个小小的恶作剧得逞该如何得意,那是很“闻又微”的反应。还有他未能亲眼得见的,她在课堂上挡住突然的发难为自己赢得掌声还把对方问到哑口无言的样子,他想那一幕一定精彩极了。她下巴微抬的时候,骄傲又漂亮。
他想,有些话我是不该说的。尤其已经到了此刻,延毕男的看图说话又是她的错么?那明明只是无妄之灾。她怎么小心都无法避过。
于是他微微摇头:“就算你能做到无可指摘,只要对方心怀恶意,事情还是会发生。”
闻又微:“我知道你那时想说的或许很有道理,我也反思过自己,为什么不能委婉一点,这次算不算我给自己招来的祸。但脑海里另一个声音也很强烈,它叫做凭什么?
“对,凭什么。”
周止安轻轻地重复。
很长一段时间,他们谁也没有再说话,周止安关掉灯,在她身边侧躺下,展开手臂把闻又微完全圈起来。触碰在此刻有别样的意味。她感受到温度。这使她想起看过的一本书里,有个叫马丁•格伦瓦尔德《自我决定的孤独:难以建立亲密感的社会》的人说,人类需要皮肤的接触来确定自己的存在。那种温暖而柔软的触碰,此刻超出恋人之间的暧昧情动,使她获得了一种在其上的平静和安心。